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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2期|谢志强:不同时空中的小屋和小径

2025-02-26 13:3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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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苜蓿地小径上的小屋

迁入坐在小径上的土坯屋,忘了过了多少天,有紫苜蓿开花的夜晚,先后有两个人像来访的客人一样敲窗叩门。

之前,我和体育老师王安忠住在依傍学校大礼堂(兼饭厅)的一间耳房里。像隔墙有耳,能听见饭厅里打饭、吃饭的声音。那是借礼堂的南墙搭的小土坯屋,腾出杂物,过渡性地暂住。土坯屋顶仅及礼堂南墙的半腰,就像一个小孩窝在大人的身旁。冬天的深夜,地震,我和王安忠为了表现男子汉的勇敢,像赌命,不出去,否则,不被震死,也会被冻伤。校园的操场上传来大呼小叫。一夜无眠,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想象学校的教职员工在露天瑟瑟发抖。天亮了,没听见平常的麻雀叽叽喳喳叫。我俩像赌赢了一样,拉开变了形的门,发现,屋子已脱离了大礼堂。南墙与小屋之间,从上到下,裂开了锯齿形的一道大缝,裂缝中,齐齐地码着一串雀巢,像糖葫芦,雀去窝空。

上午,第一节课结束,刘副校长已等候在语文教研组办公室,他送来被子、褥子,说:今晚起,你过渡一下,就睡在办公室,以桌当床。我跑到现场,已是一片废墟,土坯屋滞后坍塌,像是受了惊吓,昨晚的地震,破坏了它的结构,像抽筋伤骨。我和体育老师扒开散乱的土坯,下边有两张并排的床,床承受不了,已瘫痪了。我抽出被子,仿佛抢救自己。被子里已空了。我打了个寒战。幸亏它硬撑了一夜。

那一天,纪校长决定,破土动工,提前盖宿舍。农场通常都是春耕春播前大兴土木。

二营职工子弟学校,已预留了十几亩地,计划扩建校舍。十几亩地不能闲着,就种苜蓿,作为牲口的饲料,渐渐地,忘了它的初衷,成了学校独特的风景,第一茬苜蓿鲜嫩,可以填补蔬菜供给的空档。

苜蓿地东和南有两条机耕路,排碱渠和机耕路并行,形成天然的“围墙”。路和渠像苜蓿地的两条边。但是,本是正方形的苜蓿地出现了一条对角线。那是一条捷径。如果说两条机耕路是直角三角形的两条边的话,那么,斜穿过苜蓿地的小径,就是三角形的斜边了。

学校曾采取过措施,在对角线的两头,竖起了木牌,上用仿宋体,工工整整写着:苜蓿生长,请勿打扰。各班主任老师还在班里宣布纪律,但屡禁不止。因为,白天没人闯入“禁区”,好像苜蓿客气,让出了一条小径。可是,晚上,总有人穿过苜蓿地,抄近路,图方便。我和王安忠晚上散步,也涉足过“对角线”。夜色掩护,苜蓿地神秘而寂静,能听见虫鸣,还有萤火虫的飞舞,仿佛走进梦境和童话。怪不得有人执著地穿越苜蓿地。甚至,我给学生布置作文,也以苜蓿地为题材。倒是学生以为我用作文来检验是否擅自进入苜蓿地。学生的作文不涉及“小径”,好像“对角线”不存在一样。

我想起高中的课文,鲁迅的《故乡》:“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知道,苜蓿地的一条小径,那得多少双脚走成这样。我稀见那些人,像梦游。他们可能是附近连队的职工,甚至还有我认识的人。不过,我没见过鲁迅所写的“一轮金黄的圆月”。沙漠地带的月亮不一样,可能是我常见的月牙儿,而且,如同梦境,总是夜色笼罩。

晚饭后,我和王安忠总是到户外散步,操场,田野。新盖好的宿舍,一共并排的三间,都住单身教师,孤悬在校园的外边。宿舍里弥漫着泥土和苜蓿的腥气,以至半夜突然醒来,我以为躺在苜蓿地的小径上边,浓重的夜色如同小径两旁的繁盛的苜蓿。

宿舍保留了单纯的功能:睡觉。从门口到两张并排的木板床,竟然像划了两个弧形的箭头,出现两条屋内的小径,表明我们活动的范围,进门径直上床,其余地方已泛碱了,一层起泡一样的盐碱壳,像残留了一层不融化的雪。而床底下,芦苇、苜蓿正蓬勃生长,只是缺乏阳光和营养那样,茎叶泛出嫩嫩的淡绿,却由淡黄为主色调。但是,它们执著向上,芦苇率先“天天向上”,因为生长的速度仓促,构成一种微微弯曲的样子,像一窝蛇在游动,梢头已顶住了床板,不得不低头,贴着“天花板”一样的床板横向生长,想找“向上”的空隙。我想象那么多芦苇,一起顶,不就把我“抬”得升起来了吗?我们的宿舍坐在苜蓿地里,芦苇和苜蓿联手抗议呢。

宿舍门前已空,竖起了晾衣杆,后窗还是苜蓿地。我发现,门和窗的位置恰好在苜蓿地的小径上,像前后开了两个口子,而屋内的两条通向床的小径,如同两个触角。

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期待有客人来,说不出究竟期待是谁。而且,也常做此类梦,开门迎客,门口却空了。好像有人恶作剧。那年,我二十有三。唯有一次,是白天,同一办公室的一位老师要借一本书,跟我到宿舍,没跨进门槛,就立在外边等候,说:这样的宿舍还能睡觉?怎么不拾掇一下,简直像荒野。我说:我们就是要保留苜蓿地的本色。那以后,我们就成了“懒”的代名词,女教师看我俩的目光也异样了,仿佛我们是沙漠中迷失的人。

终于,有一天夜里,恍惚中,我还在梦乡和现实之间徘徊。王安忠令我羡慕,头沾上枕头就能立马入睡,好像留声机的针臂在唱盘上,发出鼾声。而且,一觉睡到天放光明。

我听见有什么闷闷地撞了后墙,像将一个装满东西的麻袋纵肩一放。随即,响起敲窗声。那是厚厚的巴掌拍窗户,玻璃发出清脆的响。我点亮了马灯——那是我从连队抽调到学校时带来的马灯,夜里在稻田放水巡查的灯。

我甚至想到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台词,你打哪儿来?

他竟答:我从侯专员那儿来。

像对上了暗号。诗人所在的连队是副业连,地处苜蓿地“对角线”顶角。我忘了他的名字,但是,农场里,他的名气在于写诗,写些职工们听不懂的词,像夜色一般朦胧的诗。他割稻,用一把钝了的镰刀,也不磨,割几下,就一头扎进稻捆子里,像驼鸟,闷头构思诗句,割稻的进度拖了全班的后腿。都不待见他,连长就让他放羊。他放一群缺失了头羊的羊群(一次沙暴,头羊埋入沙丘里了)。

我暗地里写小说,共同的爱好让他来找过我“谝闲椽”(聊天)。那天夜晚,风高夜黑,月亮不见了。没有头羊的羊群被“淘汰”(屠宰),趁无聊的空档,他来了兴致,像梦游,穿过苜蓿地的小径,前往大礼堂的耳房,预先他不知“危房”已坍塌。

隔着窗户的玻璃,他提出了质疑。一是,什么时候房子坐在了小径上;二是,你怎么把月亮关在笼子里了?

搬进来后,我们始终关闭着窗户,不让蚊子苍蝇飞入。我的脚踩着盐碱壳,发出空洞的破裂声。打开生锈的窗户,灯光立即打亮了诗人的脸,那表情像是醒悟:不是月亮是马灯。他傻乎乎地笑着说:我比夜色的黑还要黑,是夜色的浓缩,现在溶解了。

我示意他绕行——从屋后绕到屋前。诗人指着另一张床上熟睡的王安忠,诡秘地勾勾食指,表示不能影响别人睡眠,让我出去碰头。

我穿上衣裤,拎起马灯,第一次照亮了屋子里的小径。小径反光,好像蓄满了来自天山融化的雪水一样,小径顿时活了,似还不习惯被笼罩住的蛇一样在向出口游动。我察觉,房子恰好“坐”在苜蓿地的“对角线”上,仅仅是扣住了其中的一截。诗人正是沿着小径前来,出其不意地撞上了障碍,好像传说里的鬼撞墙吧?

诗人和我一样,走在苜蓿地的小径里,张开双臂,像展翅欲飞,双手触及两边又高又密的苜蓿。甚至,手指所经之处,能惊起栖在苜蓿上的各种虫子:花姑娘(瓢虫)、蟋蟀、萤火虫。苜蓿对小虫来说,无疑是原始大森林,跟我在连队进沙漠腹地的原始胡杨林砍椽子相似,感到自己多么渺小。

苜蓿已开了细碎的花,尽管夜色消除了苜蓿本来的颜色,我们还在想象中赋予了苜蓿白天的颜色:淡紫色。紫苜蓿。学校在苜蓿地不同的方位安放了蜂箱。食堂有一道馒头蘸蜂蜜的食物,金黄色的苞谷面发糕抹上蜂蜜,算是改善伙食。属于二营学校的独特风味小吃。

我和诗人走进小径,像在沙漠中的海子游泳。苜蓿齐腰高。

来之前,诗人做了一个梦。梦中他钻进土地里,那情境,土地流动起来,明明是泥土,却像一个漩涡,他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可是,漩涡的底部很平静。他说:我一个猛子扎进去,水底透明,还能看见根须,像水草,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粒种子,眼见着抽出嫩芽,于是,惊醒,不敢睡了,索性来找你。中断梦的方法,只能醒来。有一次,我梦见变成了羊,还是头羊,可是,羊群不听我的指挥,我也没领路的能耐。

我听着他的声音,似乎我和他正在还原,浓缩了夜色的我们,逐渐融释在夜色中。唯有声音证明着我们的存在。

这么漆黑,诗人怎么摸过来的呢?因为,我的手还在探索小径。

诗人说:还用摸吗?我的腿长了眼,我的意识已靠边,进了小径,不动脑筋,好像灵魂出窍,毫无偏差,我的腿把我带上了小径,只不过,始料不及,冒出了房子,我撞在了墙上,反弹,我顺势倒下,你点亮马灯,我还以为月亮被关禁闭了呢。

有一天上午,第一节课,我即将进教室,刘副校长叫住我。他说:我观察了你好几天了,人家都在复习,你还散步,这么沉得住气?!

那年,第一次恢复高考。一九七三年,我高中毕业前夕,学校保送三个成绩好的学生直接上大学,我是其中之一。过了一个礼拜,被告知,要下连队接受“再教育”。我的几个同学都是表现好(农田干活出色)才有资格被推荐,我身体单薄,不是干活的料儿。现在讲“时代的局限性”,那时,我的思维定势不存在学习成绩好就能上大学这个概念。

我说:能当教师已是破例了。

刘副校长一脸遗憾:机会难得,你大路不走,走小路,现在没人敢走苜蓿地的小径了。

我说:我每天晚上都躺在小径上呀。

每次散步归来,特地穿过校园,望见办公室灯光“辉煌”,我那几个高中同学,已在最后冲刺。瞎子点灯白费蜡,我悠闲地笑。王安忠说:临门一脚,踢个空。

记得一天半夜,又来了一个“访客”。像念咒语“芝麻开门”,听得出,来人也不知这里会盖起房子,显然好久没走过“小径”了。

后来知道勘测员是拜访诗人。他爱好摄影,深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勘测(多年后,我知道那里发现了油田),拍了一些照片,他打算配上诗,图文并茂,搞个摄影展。他的家在营部,因为妻子是营部的干事,提示他诗人常到沙漠放羊,有时,好几天不回绿洲。

我叫他勘测老刘,他的儿子在我教的班里。我曾在家访中遇见过他一次,他紧握我的手不松,说:我这调皮的儿子就交给你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摇头,说:不兴这一套。他说打是亲,骂是爱嘛,拜托老师了。

我从诗人和勘测老刘的口中知道沙漠变化莫测,起了沙暴,沙漠像大海,波涛涌动,沙丘会移动。一九八二年,我随离休的父亲回江南,第一次见识东海,我就想:大海是流动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海。我猜,勘测老刘想象中房子也会像沙丘一样移动。他先用手指有礼貌地叩门板,然后用脚踢,门的上边响,下端响。仿佛疑惑,何时设置了障碍堵住了小径?

我沿着屋里的小径走过去,拉开门,携着月光的夜色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涌进来。

他说:里边也有小径?直接上床做梦。

我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沙漠气息,还有他沙哑的嗓门,我叫出他儿子的名字,冠以刘海子的爹。

他说:你咋移到这里来了?

我点亮马灯,说:换宿舍了呀,住在这儿,守望苜蓿地的小径。

他表示歉意,打搅我做梦了(他不说睡觉)。我说你不来,我也睡不着。他夜里来了“新鲜”,仿佛自语:睁眼躺着,东思西想,心烦意乱。接着说:我估计诗人也是夜猫子,找个能在漫漫长夜谝闲椽的人不容易,索性一起去,给他来个意外惊喜。他又把话说回来:这会不会影响你明天上课?我说:我擅于熬夜——夜猫子,有时,夜幕降临,我就发愁,恨不得跳过长夜,直接抵达早晨。

他说:早晨,我在沙漠里,每天都眺望地平线上太阳冉冉升起。

勘测老刘也有诗人气质。我拎着马灯,走在苜蓿夹道的小径上,深深陷入的小径,被灯光照亮。他在前,我在后,脚影贴着地,像是爬行。我感到走进了一条悠长的隧道。如同梦境。甚至,灯光照亮了小径上的车前子,它贴地生长,仿佛彻底打开了自己,叶片舒展开了,任凭踩过。一种我自岿然不动的状态。

勘测老刘像上学的学生,背着书包——那是黄色的帆布挎包,想必里边叠放着洗出的照片。沙漠是他和诗人的共同记忆,只是表达的方式各异。照片能调动诗人的灵感。

沙漠地带昼夜温差悬殊。寒气透过衣裤,钻进了皮肤。他突然说:我那小子现在有进步了,让你费心了。

我说:刘海子的作文,我当过范文,之前,我让他重写了,其实,原来的那篇好,感情真挚。

他说:好了,咋还要往差里改?

我说:他写的《苜蓿地的小径》有违反校规之嫌,学校禁止走那个小径,不是明知危险还往枪口上撞吗?

他笑了,说:现在,我俩不是正走在苜蓿地的小径上了吗?

我说:舍命陪君子了。

估计在沙漠里他也这样放肆地笑,沙漠当即会把笑声没收。可是,绿洲的那片苜蓿地,反应灵敏,立即有鸟儿惊飞,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之中。马灯照着两边的苜蓿,有细微的动静——墨绿的叶片上,紫色的碎花上,有虫子在转移,有的飞,有的爬。

他止步,蹲下。苜蓿高过了他的头顶。沙漠里走出来的人,都珍惜绿洲里会动的小生灵,他轻轻地说:我忘乎所以,实在抱歉,我惊扰了各位的好梦。

然后,他示意我关掉马灯。我模仿着他的动作,蹑手蹑脚。有片刻,我甚至莫名其妙地屏住呼吸,仿佛我们是不速之客。

走到了对角线的顶头,他好似穿越出沙漠一样仰面呼吸,说:在沙漠勘测,中午躺在沙丘的背阴处,我发现一只蚂蚁,扛着一颗沙粒,我看不下去,就帮忙,捧一把沙子,放到它的目的地。费了那么大的力,把沙子搬到另一处沙子上,到处都是沙子,难道沙子和沙子有区别吗?我一插手,那只蚂蚁就失踪了,好像沙子过了我的手,就有异味了。我琢磨不出蚂蚁工作的意义。

他的一件事引出我的一段记忆。我儿时进沙漠,寻找不存在的一箱书(仅听大人随口说了一句,就信以为真)。同样,中午,太阳毒辣,我躺在沙丘的背阴处,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梦里,我随手扒拉身边的沙子,发现一扇门,我钻进门,里边像是一间教室,坐满了小狐狸,赤色的毛,是传说中的火狐。我像老师进了课堂,要求同学们打开课本。小火狐抽出垫在屁股下边的书。我发现那正是我要找的童话书。

他说:沙漠里藏着人类多少梦呀。等过一会儿,到了诗人的羊圈,看看我拍的照片里,有没有像梦中的沙丘?

我回望苜蓿地的小径,看见一点一点亮光聚集,好像萤火虫在寻找什么。我们刚才遗失了什么?

一天上午,第一堂语文课,我正在写板书,刘副校长在窗外招手。

我出了教室,刘副校长说:我给你报过名了,现在,你骑上我的自行车赶到场部考场。我说:我没复习过呀。

他指着靠墙的一辆自行车,说:别婆婆妈妈的了,课我替你上。

揭榜时,我被师范录取。王安忠还证明我没有复习,复习的年轻教师“全军覆没”。我一时得意,复习了考中不稀罕,而不复习的考中就过硬。王安忠说:场外观众踢进了球,场内队员踢了个空。

后来,在天山峡谷的一间土坯屋里,我对体育老师马疆生讲了沙漠边缘地震时,整个房子摇摇欲坠,我和体育老师王安忠临危不惧,处惊不乱,那就是所谓的男子汉吧?他以此来衡量一个男人值不值得交往——他认可了我。我省略了胆怯、盲目,在讲述中还禁不住佩服起了自己。现在,我做不出那种举动了,因为牵挂过多,甚至后怕,要是当时房子坍塌,我被压在下边,所有后来的人生就终止了。我说:那样,我就不能给你讲这件事了。

分布着交叉小径的河滩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九八○年初夏,我师范毕业,刚到拜城化肥厂报到,不仅仅是因为峡谷里弥漫着野蔷薇的清香,而是我暂住在厂部的播音室里,一天早晨,我带的那个班,有个值日生匆忙赶来,向我报告:一只野羊闯进教室里了。

上了师范,我的户口由农场转到地方。拜城化肥厂是阿克苏地区直属企业,县(团)级。毕业前,我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结果,全班同学,唯有我被分配到最为偏远的地方——天山山脉的一个峡谷。以山嘴为界,嘴外是化肥厂,嘴内是煤矿、电厂、水泥厂。卡普斯浪河穿过峡谷,它发源于雪山,流向绿洲、戈壁、荒漠。山嘴外逐渐开阔,生长着灌木丛,有许多野生动物,飞的、跑的。但是,大动物已退避峡谷深处,据说,早些年,有熊出没的痕迹。

现在,我想起,峡谷和农场,有雷同的三个元素:过渡房、小径和体育教师。多年后,我察觉,大半辈子了,我只是主动或被动地处于“过渡”,我是一个被过渡的人。

厂直属学校,也就二百多个学生,小学到初中,十多位教师,上海青年教师占一半。教职工的住房紧张,我迟来,厂部暂时安排我住在播音室里,算是过渡。晚上搭个铺,早晨得收起。也就是几块木板拼凑一个床。厂部的清洁工,天刚蒙蒙亮就来打扫卫生,预热播音设备,等到阳光照耀着天山雪峰,播音员(厂部党政办秘书兼)就会播放《东方红》,不过峡谷的夜色尚未褪去。一个高耸的烟囱喷出带着铁锈色的浓烟,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看多了,听多了,我感到每天都在重复,新鲜感就过去了。

可是,那个值日生气喘吁吁地传报“一只野羊闯进了教室”,我已叠好了被褥,收起了床板。我的教师生涯中,无非是陌生人闯入教室,或者一只麻雀误飞进教室,而一只羊,还是野羊,闯入教室,无疑是破天荒的新闻。

我知道学校的体育教师马疆生(显然他出生于新疆)有一杆双筒猎枪,他总是信誓旦旦地说要打一只野羊,以此显示自己是儿子娃娃(男子汉)。有一次,他在河滩的小径追逐几只野羊,他盯住了有犄角的一只,尾追着上了山。跑一会儿,等一会儿,野羊在陡峭的山体上行走,如履平地,那么潇洒、轻松。最后,在山顶来了个翘首回望,整个形体被蓝天衬托着,像一朵白云飘在山顶,仿佛一个告别,野羊一转身,消失在岩石背后。马疆生这才察觉,本是后仰的山,转为前倾的山,整个山体似乎向外倾斜,似乎要抖掉他这个微小的颗粒。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似乎他遭受了来自野羊的羞辱。我复现他艰难下山的情景。我恐高,一个人在光秃秃的山上,像一块小岩石,随时可能坠落,像一个壮汉弹挥出一截烟蒂那样。他至多打几只呱呱鸡、野兔,不敢再追逐野羊上山,只能在峡谷的灌木丛、山坡上猎小动物了。马疆生终于找到了机会。值日生说:马老师带着猎枪到了学校。而且,一些上夜班的工人,还有吃早饭的学生,闻声赶到了学校,其中也有带猎枪的、操棍子的、拿绳索的。

清洁工是维吾尔族中年女性,叫阿瓦妮莎,我告诉她野羊的事情,怎么叫广播传出消息。她熟练地揿了按钮。

广播是厂里的舆论工具,通常是播放音乐,转播早新闻,至多插播通知,比如呼叫谁谁谁听到广播后到厂部来,谁谁谁今晚结婚,希望大家参加婚礼等,都是针对人的事情。而我要讲一只野羊的事情。我之所以着急,是听阿瓦妮莎讲过,未建厂之前,这里是一片野地,居住着一群野羊。也就是说,校园所在地,曾是野羊的“家”。

我听说马疆生摸清了野羊的行动路线:黎明前下山,到河边饮水,天亮前,重返山上。那只野羊可能是首领——头羊。农场的诗人放牧没有头羊的羊群,羊群盲目乱奔,可苦了诗人东堵西截。不过我第一次遇见野羊,很可能,教室“罩”着它熟悉的气味,就如同农场里,“坐”在苜蓿地的小径的宿舍,“罩”着苜蓿的气息。

我对着话筒,脱口说: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现在,有一只野羊跑进了学校的教室,请围观的同志、同学注意了,千万不能伤害它,要稳住它,它只是回家看一看,大家给野羊让开一条路,放它归山。

我重复了三遍,然后,跟着值日生奔向学校。这值日生跟别的同学不一样,人家都下午放学后打扫教室,他要在第二天早晨。按他的话说:一个晚上,桌面会落上灰尘,早晨扫地、洒水,有新鲜的水汽,焕然一新。

值日生像马疆生形容的野羊奔跑的样子,我倒似一个追踪者。峡谷里的小孩,常常做出野生动物的姿态,比如有的学生奔跑,张开双臂,像呱呱鸡。

马疆生已在窗口架上了猎枪,锁定了里边的野羊。有人怂恿他“开火”,有人制止他,听通知。

我发出了“通知”,似乎有了权威。我要马疆生收起“武器”。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魄力。校长是上海青年,他及时赶到,要求:这是发生在你教室里的事情,你要妥善处理,不要影响正常上课。

我叫值日生一起进教室。教室里,桌凳东倒西歪。那只野羊后腿站在凳子上,前腿搭在窗台上, 它可能不理解玻璃——明明看得见外边,却被挡在里边。它的一只前蹄,还敲击着玻璃,留下蹄印,像花瓣。我顿时想起,夜晚,苜蓿地小径上的宿舍,诗人敲后窗玻璃,还疑问:怎么把月亮关进了笼子?

广播里传出《东方红》的乐曲,阳光照在窗玻璃上,反射着嫩嫩的红光,像害羞的姑娘。我说:那里出不去,门给你敞开着呢。我示意值日生,一起引导、驱赶。野羊像越障碍,凳子纷纷响着让路,有的翻倒在地,有的钻进桌子底下。野羊还没走过这样的“乱石路”,山上的岩石都固定不动,凳子、桌子发出木头动摇的声音。野羊在门前迟疑一下,估计它以为也有玻璃阻挡——窗玻璃留下短暂的记忆。几十年后,我面对一面落地玻璃窗,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我想走出去,撞了个正着,我就想到峡谷教室里那只野羊,遇到了同样的幻视。

那只野羊,两只犄角,如同古代侠客执有的两把利剑。山谷的河滩,有一个犄角,始终躺在沙滩上,我能看出它久经时间的侵蚀,正悄悄地风化,却保持着脱离野羊躯体前的庄严、威武,标志着峡谷曾经辉煌的野性。它时而被沙子掩盖,时而被涨起的河水冲刷,它在,峡谷后来的闯入者——我们,却视而未见。倒是闯入教室的那只野羊,提示了我的学生,与河滩那根犄角的形状相似,那是公羊的标志。岁月如卡普斯浪的河水,年年流淌,有些东西持恒不变。

教室里残存了野羊的气味,有的学生夸张地嗅空气,像野羊辨析着曾经的气息。一张凳面留下了蹄印,像刻了一朵花。我布置了作文:以野羊为题材。当然,我也写了一篇范文。多年后,时空距离遥远,我才创作了小说。

我记得特意保留了野羊在教室里活动的原貌,第一堂课,让学生辨认野羊留下的行动轨迹,并用想象复原,然后布置了作文。下课前一刻钟,共同打扫整理教室,恢复往常的秩序。

校长等在语文教研组的办公室里。他一脸严肃,要我立即去党政办主任那里。厂长兼党委书记原是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他一手创建了化肥厂,还带来县委的宣传部部长,当党政办主任。

主任先是客气,显然看我初来乍到,然后一脸严肃,毕竟播音室是全厂的舆论阵地。为了一只野羊,你擅自利用广播,问题严重,但下不为例。

我的“过渡时期”就此结束。主任急事急办,已安排我和体育教师住一个寝室。是单身工人腾出的一间十多平方的寝室的一张床,宿舍离校近。

我又和体育教师同居一室了。一种组合,一文一武。马疆生有一点跟王安忠一样:睡眠。他倒头就能睡着,床像安了催眠装置。还有,他的牙口绝佳。为迎接我,他打了野味,叫了几位老师和厂里工人。他表演牙齿的功能,野兔的腿骨,在他的嘴里发出碎裂的声音,他一一咽下,不留残渣。他还模仿狼嚎,简直就是一头狼。他的绰号:狼娃子。

煤炉已把墙壁给熏黑了。我们没有重新刷石灰。换人不换床。我睡的是原来工人的床。他的床底下有芦苇,像盐碱地的芦苇,稀稀拉拉,营养不良,顶着床板,成不了气候。倒是农场时苜蓿地上的小径“坐”的房子,芦苇蓬勃。难道单身的男人有相似的生活状态吗?这是一种尚未恋爱的标志。

印象尤深的是那杆双筒猎枪,蓝荧荧的枪管,仿佛是野狼夜色中的眼神,斜挂在床头的墙壁上。摘下枪,墙上留着枪的剪影,身与影,好像是两把枪,一动一静。烟熏出的枪影,仿佛枪要隐入砖砌的墙壁。

每天早晨,黎明前至暗时刻,马疆生像紧急出征,摘下枪,悄悄出门。尽管他将起床的声音降至极为轻微的程度,我还是在暗中捕捉,凭声音复原出他的一系列紧凑的动作。我想象他扛着猎枪融入了峡谷里的夜色,像一粒浓缩的夜色融入夜色之中。

然后,我听到了河水的喧哗,像播音员打开了音响。其实,它之前已存在,因为它持续不断的喧响,以至成了淡去的背景,被耳朵省略。马疆生创造的声音中止,河水的声音凸显出来,即近且远。那声音仿佛发自床下的地底,一时间像旋大了音量,浮在河水的泡沫上发出咆哮,细听,却那么遥远,雪水一路奔腾过来,在狭窄而深邃的河床里拥挤、飞溅。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在峡谷里回荡,不一会儿,又被河水的喧响覆盖,我像受惊一样坐起。我已养成了习惯:早晚各一次,独自到河滩散步。

此刻,是夜晚和白天转换的时刻,河水把含着寒气的雪水散发到夏日的峡谷。河滩分布着无数条小径,像一棵繁茂的大树的枝杈,可根部收束在河滩。穿过峡谷的卡普斯浪河,唯有这一段有个浅滩,河水在此打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一个展台。一段段松木,一具具尸体,像举行一场悲壮的死亡仪式那样旋转,然后顺流而下。

可以想象河滩热闹了一夜。马疆生说过:别看白天河滩“平安无事”,夜晚可是险象环生哩。各种动物,相互本能地在时间上错开、回避,形成同一平面的空间共存的小径。野羊、野兔,一宽一窄的小径平行,那些留在小径上的大小不等的粪便可证明是什么动物固定的路线,当然,偶尔也有狗、狐的粪便,它们追逐或伏击猎物。更宽阔的一条路是暮归的羊群,可以看出其规模。野生、家养的动物各走各的小径,相互不碰面,唯有天敌不分时间随意穿插,知道什么时间有什么猎物出现。小径微微凹陷,雨天会积水。

小径上的鹅卵石被磨得十分光滑,反射出露水和阳光的点点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野蔷薇花香,两边是高耸而险峻的山脊,西边山坡已铺上了太阳的薄纱,东边的山脊已镀上了光环。半山腰,有水冲击过的痕迹,可以想象,远古时,盛大的洪水蚀刻出的凹痕,标志着水平线的位置,风化的岩石如同堆积起的线装古籍。现在,河水缩进狭窄的河床,似乎不愿受束缚,发出猛兽般无奈的嚎叫,却跳不出陡峭的河床。

白天,河滩上活动的人类毫无顾忌,他们可以随意乱走,所以,留不下足迹。我也曾带着好奇走过狭窄的野兔的小径,像走平衡木一样。我什么也不想捞取——河水漂浮过人们需要的东西,比如松木,可打制家具,废料可当柴火。

渐渐地,我发现了自己的目标——陡峭的河岸,有一块高悬的岩石,像一个观台,它伸进河面,如同一个托盘,底下悬空。我感觉像立在巨人的掌上。河水掀起巨浪,却又够不着,掌底形成一个内弧,连接着岸边的陡壁。

一朝一暮,我穿过各种小径,终于踩出了一条自己的小径。密布的鹅卵石经过我的皮鞋的踩踏,打磨得光滑、亮泽了,像养石。日复一日,我的身心分离,就如同诗人走苜蓿地的小径,脚上长眼了。我的心境彻底放松、清空,似乎在想什么,又什么也不想,我喜欢腾空自己的感觉。而双脚,跟我的心、脑暂停了联系,它能独立操作了,绝不越雷池一步——始终在容我一个人行走的小径上,那种境界和状态,过后每每回放,是我漫长的人生中难得的松弛,身体在行走,灵魂在飞翔,各有乐趣,各行其事。我聆听漫山遍野呱呱鸡的啼叫,像捉迷藏,只听其声,却不见形。

那一天早晨,跟往常一样的早晨。马疆生的猎枪声,我也没放在心上,反正打不着野羊。我想到闯入教室的野羊,一定是饮了水,返回途中,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它的脚就带领它重返早年的居住地,房子已压住了它的出生地。我回首,抬高视线,发现阳光照亮的山峰上有一只秃鹫,它俯视着峡谷。于是,我想起了一个梦。梦中,我分明见到一只秃鹫,它展开翅膀,峡谷投下了一片阴影,它俯冲,身与影越来越近,我被阴影笼罩着。我看见两只巨大尖锐的爪子伸出。我耳畔起风了,我以惊醒中断了危机。

于是,我听见湍急的河水的喧响,还有飞溅的泡沫。刹那间,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的眼看见伸出的左脚,脚下已空。我的心迅疾地飞向躯体,缺失了平台的遮挡,一堆水花扑到我的脸上,我向后倒,双手撑住身体。我的脚前,是一个断崖,还留着断裂的新痕。那个观台断落了。如果不及时止步,我就将落入咆哮的激流之中了。就像从噩梦中惊醒,我被自己的处境吓了一跳。

一群野鸽子在河上盘旋,它们暂时回不到峭壁岩洞里的窝。过后,听说山嘴子里,昨夜下大暴雨,山洪暴发。

我的心怦怦跳,像揣了一只野兔。那天起,我彻底收回了放飞的灵魂,随时随地监督身体的动向,生怕它做出我控制不住的行动,就像管束常常惹祸的学生。

接着,我看见山嘴子的土路上飞奔过来一匹白马,冲向这片河滩。近了,听见他的呼喊:我的羊,我的羊群!我看见河面漂浮着羊群,像白色的皮球,已泡涨了。有那么一刻,我出现幻听,以为是诗人呼唤失却了头羊的羊群。

洪水冲决了峡谷深处岸边的羊圈。浅滩上已聚集了许多人,有人抛出带钢钩爪的绳索,拽出已死的羊。我魂魄未定,好奇的脚带领我到了河滩,好像我丢失了灵魂,漠然地望着轰轰烈烈漂过的羊群,在巨大的漩涡中,仿佛失却头羊的羊群在打转,有的卷入漩涡,有的盲目地顺流而下。骑马的牧羊人只是喊:我的羊,我的羊群!

马疆生不在其中。他忌讳没有放血的死羊。我顺手捡起了那个野羊的犄角,像拿起冷兵器。我的脚带我返回,无意间,踏上了野羊的小径。我放弃了我的小径,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一旦走上去,就身心分离,毕竟时间让我养成了可怕的习惯。

那杆发出蓝光的猎枪已回归了墙壁,它贴在自己的影子里,好像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说:疆生,你出去不久,我听见一声枪响,收获不小吧?

他说:枪走火了,差点打在我的脚上。

难得一回,他一无所获。他明确无误地在灌木丛瞄准一只野兔,扣动扳机,他跑过去,仿佛刹那间野兔变成了一块岩石:灰白的岩石和野兔的毛色相似,岩石上留下一个白色的枪眼。他说了猎兔的经过,说:真见鬼。

我没说我的小径终点那个观望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望着墙上的猎枪。仿佛它有一种主人也控制不了的冲动,总觉得蓝蓝的枪管不知何时会对准我,因为我的心里还回荡着枪响的余音。

我用商量的口气说:疆生,峡谷曾是动物的乐园,现在,动物、植物仿佛分批撤退、疏散,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还是叫猎枪闲挂在墙上,休整一段时间吧。

马疆生瞥了一眼枪,说:它能耐得住寂寞?

我登上床,在墙上钉了一枚钉子,挂上野羊的犄角,说:猎枪、猎物,也同居一室,和平共处。

两年后,我调回南方。离开峡谷前,我把野羊的犄角送给马疆生留作纪念。悬挂犄角的墙上留着犄角的轮廓,烟熏不黑。猎枪闲挂在墙上,他常擦拭、涂油,保持着蓝荧荧的光泽。他已和播音员进入了热恋。他打算粉刷小屋,让它焕然一新。我赞赏:还是爱情的力量。我终于提起河流之上的那个观望台,我说:要是一脚踩下去,踩个虚空,我就处在悬念里了,幸亏,现在我还能想一想河滩上的小径。我在想象中看着那个“我”迈出左腿定格的造型。

我带走了一块光滑的鹅卵石,那是河滩我的小径上的一块鹅卵石。过了几年,我怀念峡谷那一段生活,拿出箱底的鹅卵石,它远离了原生地,已褪去了光泽。我把它放在书橱里,让它与书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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