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歌写诗,写一种场景感和叙述性很强的诗。他擅长使用口语,营造看似平淡散漫的氛围,然后突然刺破,迸发出微妙的、属于诗歌的戏剧冲突,让诗歌内部和外部的世界都因此而变得摇摆不定。如那首《1991年》:“一间小仓库里/九个伊拉克老百姓/地上铺着纸板/躺成两排/有人用报纸裹住全身/昏睡的人群中/戴蓝帽子的男人/遮住了脸/捧着一本书/是《古兰经》/诗集/或者言情小说/成为他被轰炸成碎片的陪葬品/或者活着的可能性”。这样的诗歌是当代人类生活的剪影,是对上帝的质疑,也是替代了上帝的质疑,而这样的质疑正是现代小说的核心精神。就此而言,写诗的瑠歌也写小说,当然显得顺理成章。
可能正因为写诗,瑠歌的小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诗性。这首先与他使用语言的方式有关,在《粉红天空》中瑠歌写了一个诗人,因此极为准确地充分发挥出有如诗句一般的语言魅力。他使用短句,汉语之美在短句,但是能写好的人并不多。瑠歌的短句利落、隽永,又在句子和句子之间保持着一种迷人的粘连性,有如轻快而悠扬的乐曲,这显然与他长久写诗有关。“车门关上了,景色开始流动,夕阳对城市施了一个魔法,让所有人都消失了”;“他醒来时,列车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夜晚”;“黑人浪漫地叹了口气,仿佛听见了一首过去的情歌”;“城市中心的路是斜的,一辆1972款的黑色道奇跑车,闯过了停滞的红绿灯。街边的长方形大楼是希尔顿酒店,墙壁上的窗户像是用打字机印上的黑色方块——一座巨大的幽灵”;“主角仰望着不透明的天空,此刻,它与数光年之外某个星球上的晚霞是一样的”……这样的句子,根本就是用诗歌的思维方式写出来的,它们让小说中的红色天空显得那么合理,让小说始终弥漫在一种似真似幻的诗意当中。
瑠歌小说的诗性或许也和他的年龄不无关系。瑠歌出生于1997年,今年25岁,正是青春洋溢或少年感怀的年纪,也正是写诗的好时候。尽管根据瑠歌目前的创作,我们有一定理由相信,他并非那种随着年龄增长便与诗歌渐行渐远的“诗人”。但今时今日,他的诗歌与小说中那种动人的气息,正与他的年轻有关。年轻人对世界充满热望,可这个世界才刚刚在他们面前展开;年轻人拥有无限的未来,可是这有限的现在还并不属于他们。因此他们能够最真切地触摸到热望的限度和未来的边界,最能够体会也最热衷于表达人世间的挫败、伤痛、愤懑、懊丧与无奈。瑠歌这三篇小说都流溢着一种低回的调子,某种程度而言,它们都与失败者有关。瑠歌将那种面对广阔危险的世界奋不顾身,但是却颓然败下阵来的英勇失败者写得何其生动,我们似乎能够听到阿成在午夜碎梦中发出的呻吟(《呼格罗》),也能感觉到那个墨西哥汉子被边境线上的铁刺划伤皮肤的痛楚(《未来主义诗歌运动》)。当然,我们在文学作品中读到的失败者已经够多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本来就是文学的责任,诚如瑠歌所说:“每个人都在为某个说不清的感觉苦恼着,但是如果没有人写出来,你根本就不知道它甚至还存在。我们作家对时代的失败者和普通人(也就是自己)抱有兴趣,这与社会的价值是违背的,社会关注的是成功。但是唯有关怀失败者,才能看清时代的真相。”(李振羽《瑠歌访谈:唯有关怀失败者,才能看清时代的真相》)但在由失败者构成的庞杂谱系中,瑠歌这三篇作品中的人物,依然以其真诚、单纯、富有力度却又具有分寸感的质地令人印象深刻。
我相信这样的质地并非全然因为瑠歌在叙事上的控制力,而相当程度上正与他的年龄有关。已经不再年轻的作者或许可以将同样的主题、同样的人物写得更加成熟,更具备深度,但是却未必能够像瑠歌一样轻盈而富于抒情力量。将年轻人想象成稚嫩的,而老年人更可信任,在艺术上或许是个谬误。很多时候,年轻人能够捕捉到的情感,老年人早已视而不见。不同年龄或许有不同年龄的敏感,但老年人多少总会迟钝一些——他们的长处已经不在这里了。至今仍活跃在文坛的那些大家名宿,诚然仍在写出重要的作品,但是却永远不可替代他们青年时代给予我们的感动。正如瑠歌在这三篇小说中所提供的情感与诗意,已经足以令我们长久地回味。
年轻不意味着稚嫩,说瑠歌的小说有一种年轻人独有的美感,当然也不意味着他的作品是简单的,是仅仅止步于感性的。事实上,在瑠歌感伤的喟叹之下,他所提供的思考丰富而尖锐。那种感性和理性彼此缠绕,又完美融合在诗性叙述当中的技术,才真正令人折服于他的才华。《粉红天空》中,瑠歌写的是一个注定在美国现代社会中格格不入的诗人,如何伤感而失望地退居到一个被遗弃的边地小镇,但其中却又几度荡开笔去,叙及种族问题。瑠歌触碰这一问题的时候,看似轻描淡写,却显然极富匠心。那些有关黑人与白人的讨论,像是这支民谣乐曲的另一个旋律,始终萦绕在叙述中,让人疑心那才是小说真正的主题。评价时事当然也是青春热血的表征之一,但是瑠歌的思考与表述绝非一般义愤填膺的呼喊。种族、性别、性取向等诸多层面的平权问题,当然是真实而痛切的,在美国已被充分讨论,甚而形成了一种美国的“政治正确”。《粉红天空》里那位白种老妇人所言不虚:“你知道吗,孩子,在你出生之前,我们可以自由地使用黑鬼这个词,我们可以辱骂任何人。”“现在不行了,如果你对着一个脏兮兮的清洁员说‘黑鬼’,他们会曝光你,你会丢掉饭碗,你是一个白人,却在这个国家一无所有……”这样的状况或许会让很多人认为,在美国,平权问题已经得到了相当程度地解决。但是有如拉尔夫特那位黑人公寓管理员所说,所谓“种族平等”不过是一个“谎言”。这一“谎言”有着相当复杂的话语结构,是被精心编织出来的,某种程度而言,之所以一系列平权问题如此受到瞩目,正是刻意为之的结果。在国内,如性别平权的命题正在成为人们讨论的焦点,这讨论也确实是在有效地发挥作用,因此人们当然无暇也无须去探究其背后的话语逻辑及其可能的陷阱。但在美国求学多年的瑠歌,对这一问题的理解显然更为深入。因此在那位白种老妇人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散发着恶臭气息的白人中心主义言论之后,瑠歌会让她反复强调:“我们是一样的。”“所有人,除了有钱人。”而黑人公寓管理员所讲述的拉尔夫特的历史,更进一步向我们暗示了是什么让一座城市的黑人比例陡然上升,是什么在繁荣着一座城市然后又无情地抛弃它,这背后,又是谁在左右着中产阶级的梦想,然后使之幻灭——然后我们大概可以理解,是谁在不断生产出或激化着的确业已存在的种种撕裂与矛盾,让各种争端在大声呼喊的同时更加尖锐,从而掩饰着真正的撕裂与矛盾。当我们对此有所理解的时候,会发现其实这篇小说中一明一暗的两支旋律或许只是一支旋律的不同变奏:那迫使我们的诗人离开布鲁克林的,正与那生产争端、激化矛盾从而隐藏自己的,是同一种力量。诗人与黑人以及白人、女人以及男人、同性恋者以及异性恋者,有着共同的敌人。它是人类的公敌,它是不公的根源,也是不公本身。
年轻人的可爱与可贵就在于,无论敌人如何强大,都仍有一种乐观的情怀。一个25岁的青年终究有着近乎无限的未来,因此现实的有限性尽管让他心情黯淡,却绝不会摧毁他。唯此一端,那些真正的青年就比一切老年人和未老先衰者更为敏感、更为睿智、更为勇敢和更为动人。那个来自布鲁克林的诗人终究找到了拉尔夫特,并在那个主要由黑人构成的狂欢夜上找到另一个伙伴,并重新拿起写诗的笔;阿成在正要破釜沉舟走向堕落的时刻,找到了阿坚,听到了呼格罗的召唤;而那位墨西哥人,被遣送回来,却仍再次出发——没错,这次他更快遭到逮捕,然而,“无论未来多么令人感到无聊,诗歌都会继续下去。”在辛弃疾看来,青年的感伤有其虚假的一面,但正因其虚假,才有力量和希望。瑠歌让他的人物始终具备那种尽管饱受摧残但仍踉跄前行的力量,让他们和自己永远怀着一种有关诗歌与远方的理想主义。我期待这样的光在瑠歌笔下永远不会消失,那种真诚的相信不会随着岁月推移变成仅仅是一个句子,或某种文案。未来将会怎样?那个不再是年轻人的瑠歌自会给出他的答案,但至少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写成了《粉色天空》。由此,瑠歌便已经给了诗歌和艺术,给了这尘世的失败者,一个看似虚无却无比牢靠的生存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