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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期|李凤群:将歌唱(长篇小说 节选...

2025-01-10 12: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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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安徽无为人。安徽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江》《大风》《大野》《月下》等多部。曾获第三、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二〇一八年度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二〇二一年度“中国好书”等奖项。现居南京。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歌唱什么,可是一首歌已在我心中成熟。

——费特


第一卷 走神的孩子



二十年后,莱城市几乎人人都会说汉语,如同说他们的母语。

科技进步之趋和智力下行之势并行,像两条铁轨。为了兼容这两种状况,又或者是为了节约能源,二十一世纪初,自某位科学家建议精简语言的种类以来,各国积极响应,短短二十年,更古老和更少人使用的语言留在了语言博物馆、史料馆,语言学家和中老年人的脑子里,而借助科技,除了语言沟通,交通、计算、建造、诊治,人类对其发明工具的使用能力大幅度提升。即使莱城市所在的小国,也受到波及,车站、港口、码头、政府、医院、教堂,到处使用国际通用的两种语言,他们扫除一切阻碍,与世界接轨,为了生存,也为显现出他们的友善与融入新世界的态度。

谁能想到呢,不久前,世界上两百多个国家的人还在各说各话,一场多国首脑会议需要数名同声传译以及各种高新设备转换才能让人相互理解。人们为能在多种语言之间切换,耳边装着金色银色黑色圆的方的多边形的大的小的各种转换设备。现在,汉语和英语像人类的两只耳朵,一左一右,不偏不倚,其余的语言都像是耳垂上的装饰品。如此一来,不借助任何工具,全世界都能听懂莱城人在公开场合说的每一句话。

这一天,莱城街头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

起先,有一个人冲着另一个人打起了招呼:

喂,那个谁!

被喊的人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激动地冲向喊他的人,怒目圆睁。

奇怪,哪一个字冒犯了您,您这么生气?

哪一个字不是冒犯?

但是,第一个动手的并不是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而是同意被喊的人受到冒犯的路见不平者。

路见不平者愤愤向前,对着眼前某个人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力道相当大,掌掴声清脆响亮,令见者无不错愕。被打的那位绅士深感突兀。震惊和疼痛使他不能言语,但没立即发作。绅士想给路见不平者一个台阶,希望对方承认这是一个误会,因为他并不是当事人,只是碰巧路过。看热闹无端挨了一掌,而且被打得不轻,脸上现在显现出几道血印,他必须等着那人跟他道歉,然后走开。可是道歉这个事只会发生在软弱的人身上,像那么有正义感的路见不平者是不会被所谓的风度迷惑的。他只等着出第二掌呢。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这位愿意讲理的绅士跳了起来,伸出脚踢向打他的人,应该没怎么踢过人,收回腿的时候,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挨打后没能在三秒钟内做出反应,之后做什么都嫌迟了,想法不坚定,动作不连贯,看上去相当滑稽。身后不嫌事大的看客顺势将他往前一推,他跌倒在地,爬起来的时候,整张脸变得通红,晕头转向,嗷嗷直叫,终于变成了一个笑话。

幸好,这时有另外的勇士及时站了出来。这位满身酒气的不知名勇士张开喉咙,鼓励绅士继续进攻。以牙还牙,这个勇士叫嚷着,被自己声音里的正义感动了。正义感像一阵猛烈的风带来了勇气和能量,他见人就扑。可是刚扑出去就吃了一拳,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刚站稳,突然,一个重击从侧面过来,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左肩顿时矮了下去,他本能地挥出去一拳,结果人家的后脑勺比他的拳头更硬,他被弹得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倒地的一瞬他看到许多的腿涌过来,这些腿粗细长短不一,还有那些脚,脚上的那些鞋,运动的、皮质的、帆布的,又急又乱地奔过来,看着可不像光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大有加入战斗之势。随着乱脚乱腿踩踏,这倒地的勇士后知后觉,害怕起来,他简直气短,有溺水而亡的幻觉。我不想死。他逮住一个人的裤脚,抱着那条腿站直了身体,随着一口气呼出来,他认为死神包庇了他,他没有跑,反而斗志昂扬,再次积攒些力气,朝人堆里乱捣乱推,直到双眼一黑,失去意识为止。

远处的围观者——所有参与者无一例外首先是围观者——这些人从自己有限的视野里只能看到片面的场景,犹豫不决之际,空气里散发出来的刺激性因素干扰了他们,很快他们陷于一种介于激动和空洞之间的状态:一种担心发生什么,又想要快点发生什么的感觉涌现。本来各自有要办的急事,全都脚步犹豫起来,不知不觉挤成一团,向着充满火药味的斗殴中心移去。事情发生得太快,很难说他们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和心思,气氛不同寻常,人没办法深思熟虑,不明确的激动情绪和好斗精神从空气到空气,从眼神到眼神,从声音到声音,在陌生人之间传播开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场面变得宏大和庞杂,现在,谁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这些平常能安然避开灾祸的人,这会儿却联手向灾祸的中心滑去。

发生这起混乱事故的街属于莱城市的主城区,莱城市的经济几度崛起又颓废,导致这个核心街区像穿过数次婚纱结了婚又离婚的新娘,岁月的残酷和精彩写满了宽窄交错、现代和古典风格并存的市中心。

这个不分你我互殴的场景绵延五六公里,这群乱糟糟、昏沉沉的人盲目打斗了两三个钟头,并没有人从中尝到什么甜头,双方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像一串串细蔷薇开在主干道路中央。

警察和医护人员到达现场,包扎,止血,心脏按压,做笔录。本市的救护车用完了,相邻几个市的救护车也用完了,各个单位赶来增援的年老的志愿者们笨手笨脚地包扎伤口。现场冲洗了半个月才算彻底收拾干净、抹去痕迹。

有人说,谋划这场群殴事件的是一个老头。斗殴现场,他满身酒气,肯定是因为狂饮无度失去了理智。而且,事后他也不说话,“我忘记了”四个字的借口也懒得找。老头邋里邋遢,以及紧闭双眼和双唇的形象,显得居心叵测、格外讽刺。

不过,只有少数人认为他应该对整体事件负责,大多数人认为这家伙只是太倒霉,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不仅是他,登记在案的三千多人许多天之后也没有厘清自己因何参战,缘何挨揍,错在哪里。一切颇费思量,难以解释。

推理爱好者们试图还原现场,他们就市民大脑的发动机究竟为何脱轨,又是如何脱轨、何时脱轨进行深入挖掘。无果。

通过社交网站传播出去的镜头只能证明人们在参战,不能证明是主动攻击还是正当防卫。普通人变得如此暴躁和脆弱,有的人特别清醒,有的人特别糊涂。

这场狂欢式的斗殴成了莱城市的经典场景,与此同时,这个世界的每个国家的媒体都在直播各个视角的斗殴场景。

谁能想到呢,莱城奋斗了几十年,竟以这样的方式闻名世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成了世界居民讨论最多的城市。

意想不到的事情比比皆是。

二十年来无限度使用电子产品,导致人类的视力严重损害,每使用一小时电子产品,视网膜年龄衰老三十二天,出于预防,所有人都自觉每天定时佩戴防护眼镜,如同一万年前人类穿上了鞋。“视觉沉迷”仍然成为最严重的社会病、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这个病症很快成了身份过滤器,身患此疾者像瘾君子一样被贴上带颜色的标签,难以在上层社会立足,而杜绝沉迷的那一部分人则成了科技、文艺、建筑等创造性行业中的行家里手。“思考”如同发明了计算机之后的珠心算,也有被人类淘汰的风险,任何问题用脑子想费时费心,而网上一秒就能找到答案,放弃思考,成为必然。又有谁能想到呢,科技的破坏力度超过了人们所能承受的限度,伴随着无尽机遇的是无尽的麻烦。曾经一度,人类花了大量的心力研究自己的内心。他们把自己的秘密拱手相让给大数据,性格血型、经济实力、个人喜好、消费习惯、专长短板,人们抛头露面,以为自己被记住是最大的成就,等到他们精准地鱼贯跳入自己炮制的坑,才恍然大悟,各个人种的皮肤和五脏都越过肤色,渐渐呈透明状。仿佛回到衣不遮体的原始社会,有了裸体羞耻感后,人们及时觉醒,新的追求形成了:做这世上一丝痕迹不留的神秘人,才是强者的荣耀。

原以为科技可以一天超越一天,直到带领人类奔向宇宙和各个星球。然而,二十年来,全世界七座雪山相继崩塌,十二座著名的大桥被夷为平地,十二座科技城的数据被破坏殆尽,另外两次巨大的火山喷发、三次遍及全球的新病毒攻击、一场由隐形科技主导的十七个国家参与延续了四年的混战……

没有谁发表宣言对此负责。各级政府、商业巨头以及科技狂人都不能。

在无声的警示面前,人类在科技与生物的快速发展中摁下了慢速键,一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缓。可是不久,世界上最先进的几座城市遭遇经济崩溃、洪水、地震和火山喷发……

人类艰难地实现了语言、药物手册、交通等使用工具的统一,法则规定越来越细致、越来越周全,相处却越来越困难,各国各区各民族的矛盾也越来越多。同一种语言沟通的结果是越来越难以沟通。但人是总不长记性的动物,二十年前,他们花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钱在战争、环境污染、误解和穿越黑洞方面,如今,他们仍然在花费大量的精力致力于新的战争、新的污染和新的误解。

经过二十年的尝试,所有的雪花终究落下,资源和信息共享是人们最先摈弃的理念。信息保密是各个专业领域的重中之重。各个国家建立起一堵又一堵信息封锁墙,防备自己拥有的信息外泄。封锁导致的结果是各个城市的差异性扩大。人们终因种族、信仰、生活习性和兴趣爱好等重新归类。归类更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分裂与聚合。比如宝珀城人多以素食为主,爬行和飞翔的都是宠物;而巢城则信仰同一个神,信仰的力量使这座城市的精神特别干净;凤凰城的领头人热衷健身,在他的感召下,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全年无休的运动竞技中心,从滑雪、攀岩到野外探险,以及球类、田径、体操等上千种项目,吸引着全世界的人来度假、健身和交友。

但是,在人类近几十年的蓬勃发展中,仍然有许多意料不到的特征露出来:有的人分不清现实与虚拟世界,许多人以为自己会飞;有的人胆大妄为,以犯罪为荣,有的却胆子极小,超过七十分贝的噪声就会令其瑟瑟发抖;有的人记忆力超好,脑子里装满了五千年的知识和信息,有的却变得健忘,忘记姓名,甚至忘记回家的路;有的人非常乐观,坚信自己将永恒,而有的却相当悲观,穿着最好的衣服,管理好面部表情,随时准备末日来临。

莱城有自己的发展优长和治理特色。跟世界上大多数城市发展的脉络一样,它经历了保守,贫困,发奋,扩张,接纳新人新事,静悄悄攒力、腾飞,经济跃居国家榜首……莱城市的强项历来有两个方面:生物科技革新和器官移植成功率。莱城市的税收和就业一半来自生物科技,一半来自器官移植医院。莱城市共有十三家具有器官移植资质的医院和二十三家年入数十亿的国际生物科技公司。语言虽然统一,文字仍然色彩缤纷,招牌花里胡哨,商标奇形怪状,因为经营者来自世界各地,他们游走在世界的统一性和独特性之间,他们是破冰者,也是捍卫者。以至于走在莱城市的街头,你会以为自己在伦敦、巴黎和夏威夷之间挪移。作为医学和智能科技两方面都相当发达的城市,莱城市专家预言借助生物科技和移植技术,莱城居民平均寿命在不久的将来可以达到百岁。全世界的病患将会被吸引到莱城,为基因预防、为摘除不健康的器官、为长寿试验。莱城市也是意识转移的发明先驱功勋城市之一。有传言说,这种科技能让人选择更年轻更完美的身体,让自己的意识和智慧进入他体,实现身体和智慧的完美结合,但是,这项科技因伦理和安全性在国际上被叫停,与此有关的科学家被禁止从事与此相关的工作,何时解禁,不得而知。

一方面,科技在发展,安全感却在消失,不知不觉之间,人们变得胆怯和狂躁。大街上到处是缩着脖子走来走去的人,这么说吧,没用几年时间,恐惧像一张网,慢慢地张开,向上,收拢,紧缩,至眼前,越来越有形。

另一方面,高精制造的不知疲倦的智能人越来越多,它们抢占世界包括莱城人的工作机会,那些刚刚成为生产力即被淘汰的年轻人,接受不了成年即等死的命运,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往只聘用自然人的城市和工厂,与他们的祖辈当年背井离乡来此处寻找工作机会的行为如出一辙。就是这样一个怪圈:城市渴望人口增长,但人口在奔跑;人口越减少,生育率超低的现状越无解。贫富差距加大,饥饿和营养不良的人数逐年递增;有钱人为了治他们的失忆综合征,一针花费数百万美元在所不惜。人类能量和潜能的巨大分裂体现在方方面面。有的人脆弱如肥皂泡,因为一次失恋、一次羞辱或一次细菌感染而丢掉性命,而有的人可以承受徒手攀岩两千米高峰,自由潜水下探十五分钟,从五千米高度定点跳伞,屡次挑战生存难度,创造生命奇迹。

生育率之所以如此低,是因为人们知道,他们必须花大价钱对基因里的劣质因素进行修改和剔除,尽可能让孩子规避基因缺陷,甚至容貌缺陷也能得到修正,此举渐渐成为备孕必要操作。因为数据不详、价格昂贵,那些认为自己的基因不完美却无力承担者,宁愿放弃婚姻和传承子嗣,也有一部分母亲选择自然受孕,生下未经科技干预的孩子。这部分不接受科技介入的母亲们推崇自然主义,敢于直面自己生来如此,对科技介入基因不能接受,有所抵触和反感。但是渐渐地,她们的行为被认为原始、冒失又充满风险。有报告指出,未来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便是那些未经过生物科技干预的自然人,他们捣碎按部就班的作息,遵从灵感创作和生活,说走就走,说变就变,讲究情绪价值,还搞什么颠三倒四的哲学,这些人身上充满不可捉摸性,像喜欢拿小小身躯去撞击玻璃的翠鸟,让整齐划一的大楼上血迹斑斑,造成社会的不和谐。

莱城市政府无法左右人们生育的意愿,也无力承担基因改造的大额费用,只好在意念层面做文章,“孕育子女”是城市最荣耀的事情之一,位列“科技发明”和“慈善奉献”之间。

七年前,窘境出现转机:莱城市有科学家发表新的研究成果:经过孕前及孕期基因保健,怀孕七个月出生的婴孩跟九个月出生的一样健康。孕期的缩短降低了女性因怀孕带来的健康和外表受损,以及在社会竞争力上的降低的程度。莱城市掀起一个生育小高潮。

但是,没几年,有传言说七个月便出生并逐渐长大的孩子虽然外表和九个月出生的人基本无异,但有着致命的缺陷。至于何种缺陷,官方要么讳莫如深、遮遮掩掩,要么就口径不一、相互冲突。真相几番推搡后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普通人,连洞口在地球的哪个方位都不得而知。形势远比实际情况复杂。

“可供选择其实就是别无选择!”人们渐渐看到捆绑自己手脚的隐形绳,年深日久,不安的情绪更加广泛了。一道闪电击中街心;一座桥梁轰然倒塌;一只孤熊站在大厦楼顶;一对同卵双胞胎背着父母持械对峙;一辆血迹斑斑的自行车倒在凌晨的咖啡店……单个看都很正常,放在同一时间就特别令人不安。

近几年,人们又开始返回九月产子的习惯,或者说,回到不肯绵延子嗣的怪圈里……

抚玲是那场群殴事件的目击者。她怀孕不久,正遭受孕期剧烈的妊娠反应,彼时生物科学技术盛行,科技公司得知抚玲怀孕后,频频上门推荐自己改造胚胎基因组的服务。抚玲毫不犹豫地拒绝:谁也无权替我做主。我要生一个我自己的孩子。

那天,抚玲正从单位的盥洗间出来,经过那条贯穿南北的长廊,隔着窗户玻璃,她看到街面上群魔乱舞,人们相互捣踢,双层隔音玻璃和两百米的距离吸走了声音,撕扯的人们看上去寂静无声,疲惫的太阳的光芒无力地在每个人挥动的臂膀上扫来扫去。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狂的场景,即便是最疯狂的古代战争电影里都没有这样的场景:群魔乱舞,手脚并用,敌友不分,图的就是一个凶残和狠毒。怀疑自己在做梦,她惊骇地想:除非什么可怕的事件降临到莱城了,否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发生如此不合乎情理的打斗。抚玲连续左右摇晃脑袋,以便驱赶这白日梦幻,但连续摇晃使她眩晕,站立不稳的她紧紧地贴着窗户,生怕摔倒。静止不动的她像这个世界的一幅小小的油画,油画里她的腹部坚忍地凸出。那里面的小生命好似向这个世界展现自己的参与和凝视。在她母亲回过神来之后,外部的动乱传进内里,她在母亲腹部猛地踹了一脚,算是给予这狂暴世界的直接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抚玲弯下腰,十指交叉挡住腹部,似乎手臂可以阻止那些滑稽又暴力的场面进入孩子还未长出的眼睛。

抚玲回想起昨天在孕检室阅读的一本展望未来的书:

这个城市晨昏有别,每个时辰的光芒有每个时辰特有的热度和美。人们在太阳底下做游戏、赏花、听音乐。科技和哲学同等重要,水电工和政治家一样自信,穷人和富人一起享受阳光和沙滩,不同肤色和不同种族的人同桌用餐,这种美、这种爱、这种祥和和友善,就是未来世界。

这些优美的文字为欢迎愿意来到人间的孩子而特别定制。

腹内开始疼痛。先是隐隐作痛,后来有如木棍在搅动。

她艰难地赶向医院。夹杂在数不清的外伤患者中间,前凸后佝、神情扭曲的抚玲像个行为艺术家,直到深夜,才有护士匆匆过来给她打了一针。在临时推来的观察床上,她握住丈夫的手,默念美丽的诗篇,天亮时疼痛减缓。她明白,一切正在生长的东西皆会被许多因素影响,即使是一棵树,它的根系、它的纹理、它的叶片方向和每一缕风、每一滴雨、每一瞬间的光照都有干系。人也不例外。从他们被培育,一切被他们吸收的,寂静、碰撞、节奏、和谐或不和谐的音符、有机或经过改良的营养,经由风雨、智慧、爱与月亮的白,以及一切通过脐带被有意无意灌输给他们的观念和情绪,造就了“人”的现在及未来。

此后的每一晚,她的脑海里都翻腾着那些群魔乱舞的画面,每次都大汗淋漓地醒来。她明白那个千人斗殴的场景已经侵入她的体内,正在干扰她腹中的胎儿。

她的独生女蒋将出生了。还好,医生说一切指标正常。

作为不过度信任生物科技的那一类人,抚玲孕期未曾接受过基因优化,她亦以此为荣。蒋将出生后,政府奖励了一张证书,表彰她对城市人口增长做出的贡献。拥有三张证书可以享受一次免费全球旅游,证书要求悬挂在门厅,渐渐地,抚玲发现一个奥秘:这个证书像是催缴通知书,暗示她尚有余款未归还。

表面上城市仍旧车水马龙。孩子们轻快地穿过刚刚被血滴覆盖的巷子去买烤红薯,肤白貌美的妇人手上牵着吉娃娃,身穿金色的防尘服,背上一对飞翔的翅膀,为了美,也为了搞笑。

邻居客厅里的钢琴发出清脆动人的声音,厨房里飘散着炖鸡的香味,楼下孩子的轮滑在夕阳下一闪一闪。

无论如何,莱城“三千人斗殴”的词条和影像在互联网上再也抹不去了。

那是一个节点,或者说是一个开端。莱城人一个个变得心不在焉,很容易发怒。隔三岔五,莱城便会有人来一次莫名其妙的情绪失控。比如,有人一夜醒来报警声称自己少了器官,虽然表面没有伤痕,可是他对此深信不疑,大呼小叫;有人在相亲时弄错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和性别;还有人在饭店跟熟透的鸭子聊天。所幸有过前车之鉴,人们汲取了教训,在某位异动者出现时,会自动退避。三千人斗殴事件虽再未发生,但人与人之间失去了原有的亲密感。人们既怕错失好事,又怕惹祸上身,远远地看到有人在交头接耳,但凡一走近,他们便立刻噤声。因为法规越来越健全,条条框框多不胜数,稍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什么,“造谣”“诽谤”“侵犯名誉和隐私权”跟偷窃和偷窥同等惩处,甚至更严厉。人们沾染上什么东西,摆脱起来也比较麻烦,加上网络过于通达,解决问题多依赖机器,人不开口亦方便存活,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少之又少,人都只了解与自己相关的部分,其余大部分的东西都模糊不清,或者说,现代人的承受力大大下降,因此人们日常行事都有点小心翼翼,不那么自然,街面上渐渐生出一种奇怪别扭的气氛,空气里像有什么在飞。飞的东西体积很小,但数量众多,它们像野蜂嗡嗡,节律模糊,信息不详,它们正在改变天空的颜色。精力尚旺盛的中年妇女、早就退休的老年人、清理街道的工作人员,他们把这些不知名的消息带给他们不出门的亲戚朋友同学邻居等熟人。

“你听说了?”一个人在散步的时候遇到另一个人,他努力找话题。

“就是那个事?”

“对对。”对方答道。

“我也听说了,唉,真是的!”

另一人说:“就是,怎么这样!”

“且等等吧!”

“嗯,等一等再说!”

一场又一场诸如此类的社交活动后,大家仿佛心照不宣,却又似乎完全不知所以。变形的信息就这样四处传播,不多久,每个人的头顶都盘旋着某种真实又缺少意象的东西。可以说,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股说不清的恐慌之中,街上出现了一张张惊慌失措的、愚蠢的、容易受惊的脸。

屡次三番之后,流言四处响起,在各街道、大厦、河流、花坛和寺庙间流转。传言说,科技正在操控莱城人。富人为了延年益寿,将业已衰老的心、肺、肾、肝、血液、皮肤、角膜等器官跟年轻人对调,这些还都是一般富人的行径,顶级富豪会从成年就开始寻找落实匹配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血液系统、内分泌系统、神经系统、运动系统,这些手术可能会延绵百年,直至这些富豪感觉到厌倦或是资金出现问题……更有甚者,他们会夺舍求存。他们不介意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不介意把自己变成忒修斯之船,用膝盖想一想,就知道合法的器官根本不够用啊!

谣言四起。

差不多同一时期,耸人听闻的干细胞提取事件、吸食禁药的人口数量曝光、数次被坐实的器官移植程序不合规,令莱城形象降到谷底。像下坠的飞机,操纵杆已失灵……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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