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罪里找到了罚,在逃避里找到了责任,在猜疑中找到了信任,在内疚中找到爱。
岭南温度高。在广西首府南宁,雄壮高大的木棉,焰火般盛炽的凤凰花、羊蹄甲,和瀑布般喷涌着的三角梅、无忧花,处处展露南国特有的生机盎然。即便身处同样的季节,当北方地区的人早晚出门还加件外套时,这里已经是溽暑蒸人,连印象中只在金秋才开的桂花,在此地街头也是四季常开不败。
从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学院图书馆12楼看下去时,便是以上这番草木葱茏的景象。高低错落的植物,显示着各种深浅的绿,那些蓬勃而出的枝条,几乎要淹没了校园建筑的红屋顶。新闻里说,正是看中这里的好生态,就在今年,世界上颜色最红的鸟类——美洲红鹮出现在相思湖边,安下新家。
时间到了这里,就好像有了自己的独立节奏。东西说,在广西,一切生物的热度和熟度,都像开了倍速。包括故事,总是在这种“火热、潮湿、易于使物体变质的气候中发酵,幻想和错觉像青草蓬勃生长”。这热度里,充盈着野气横生,孕育着生机勃勃,也蕴藏着东西一路走来的生命密码。
1982年的夏天,东西——当时还叫田代琳的乡村少年走出天峨中学考场之后,就剃了一个光亮的头,这是为了在山区生活节水,也是为了回乡帮父母干农活时方便。
当他的头发渐渐长长的时候,家里的玉米也全部收进了谷仓,家里唯一读过初中的满姐夫大踏步地跑进家门,取出一张写有河池师专落款的录取通知书。
少年跳了起来并且大叫一声。他记得那个瞬间他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犹如纪念一次诞生。从那一刻开始,这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一步一步攀登,直到走上中国作家梦想的最高领奖台。
最新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时,东西以他的作品、情感推理长篇小说《回响》摘下殊荣。这也是广西作家首次荣膺这一中国文学领域最高荣誉。在授奖辞中,东西的《回响》,“以富于认识和表现能力的艺术形式,探索当代城市生活的精神状况。在社会与家庭双线并进的结构中,抽丝剥茧、洞幽烛微,呈露和整理人心与人性的复杂缠绕。现实与心理、幻觉与真相、困顿与救赎,冲突的对话构成灵魂的戏剧,有力地求证和确认我们生活的基石:真实、理解、爱和正义”。
而东西在领奖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东西,来自广西”。
这个从广西山村走出来的男孩,站到了灯光聚焦的位置。他说,写作“不仅仅是技术问题,它还包括历练、命运以及由命运刺激而产生的思想,仿佛煲汤,得用文火慢慢地熬。不着急,创作也需要自然地生长”。如榕树垂下须根变成一小片森林,长大起来的他,也成为扶持后辈的长者。
载誉归来,在广西民族大学相思湖学院图书馆的特展书柜里,摆满了东西历年的著作。这所大学,也自引进作家东西的同年,连续举办“相思湖文学大赛”,每届都吸引了广西全区三十多所高校参与,历届总参赛人数达到十多万,发掘了众多优秀的青年创作者。
坐在校园里,暖风把道路上年轻学子的说笑声传递过来。东西说到一件小事:在他孩提时代,农闲时要帮父亲修葺老房子的屋顶。他待在室内,手持竹竿,向上仰望。每看到一点亮光,就捅一捅那里的屋瓦,待在房顶上的父亲就知道哪里漏光,需要修补。
这个不甘于平凡的少年,以文学为竹竿,捅开了他生命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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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轶伦:孕育《回响》的时间线很长,但真正落笔和您2017年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担任驻校作家的经历有关。您在小说后记里提到,当时在异国他乡的校园里,您一边写小说的开头一边构思。有人说,分开才是真正爱的开始,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北望故乡时,“故乡”两个字对您意味着什么?您又如何向新加坡朋友介绍自己的家乡呢?
东西:故乡是一个放大的概念。对于外国来说,中国是我的故乡;对于广西来说,云贵高原边陲的天峨县是我的家乡;相对天峨县来说,谷里村就是我的家乡。村口的大树,雨后泥泞的土地,冬天金黄的青林,夏天漫山的野花,从地底下蒸腾起的热气,风声、虫鸣、鸟唱,还有在潮湿的日子,从山底漫上来,像大水一样淹没屋顶的山雾,都是我对故乡的记忆。
我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驻校半年的时间里,和十几个高级研修班的学员交流,他们来学习中文写作,我也接触了许多海外华侨。在交流中,我觉得他们对中国乡村存在一种想象,这种想象是建立在文本上的,是一种类似于沈从文笔下《边城》的纯美意境。
但对我来说,我真切生活在其间的乡村,是充满困难的。你离开它越远,想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越美,但当你真的置身于这片山水时,除了美之外,你必须直面现实的困境。
沈轶伦::比如?
东西:首先,是与外部世界的隔绝。在我的少年时代,谷里村没有硬化的道路,没有通水,没有通电,从我家走到村公所,大概要一个小时,从村公所走到乡公社,即后来的乡政府,要两个多小时,山路非常崎岖。它是一个极其封闭的地方。这种空间上的原因,总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与世隔绝的人,身处不为人知的角落,听不到远方的消息,也无法传递出自己的声音,所以时常感到孤独。同时,这种封闭既是地理环境意义上的,也带来了物质上的极度匮乏。
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外婆是饿死的,在饥饿时期,村人看见树林里长着一种鲜艳的蘑菇,就把它采了回来煮食,但这蘑菇有毒,为了活命,他们必须立刻喝下粪水,呕吐。小时候我也常常面临饥饿,所以我会谛听每一粒粮食落到地上的巨响,会对每一种使我们回到贫穷的行为产生强烈的恐惧。
沈轶伦:当时您对村外世界的想象,萌发于何处?
东西:我少年时代,已经是“文革”末期,有时会有一些从事宣传工作的基层干部和老师到我们村里来。我清晰记得,他们说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话语,穿着雪白的衬衫,那份洁白非常耀眼,代表着一种大山外面的现代文明。
11岁时,为了去乡政府看一场电影,我和小伙伴瞒着父母,没有吃晚饭,来回走了12公里山路。等到电影结束,我们回程时才发现,回家的小路已经完全被漆黑淹没,路旁的草丛里传来野兽的声响。我们忍饥挨饿,冒着滚下山坡的风险,图什么呀?就是为了去看一场电影,去听外面的世界说几句话。
村民都面朝黄土背朝天,我自己在寒暑假都要参与农活,比如锄地、耘田和收玉米,有时暑假干完活,身上膀子部位被晒黑到脱皮,回到学校,要再过上个把月才会慢慢回到原来的肤色。这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刺激着你,让你直观认识到,假如你想未来过得轻松一点、想改变现状,那只有读书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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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轶伦:当时您身边有这样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前辈和榜样吗?
东西:当时我们村只有我的满姐夫是读到初中的,他当了赤脚医生,是我们家唯一去过广西首府南宁的人。他经常听收音机、读报看新闻,当我读到初中以后,他开始和我有了深层次的交流,有时我们一起下地劳动时,他会和我说起他的见闻和最近的新闻。他后来成了县里防疫站的医生,是一步步慢慢实现的。我是我们村第一个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人。
沈轶伦:满姐夫,是最小的姐夫的意思对吧?
东西:是的。我有3个姐姐,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46岁了,她很疼我。小的时候,母亲不管上山砍柴还是下田插秧,甚至在大雪茫茫的水利工地挖沟的时候,都一直把我背在身上。只有在她背石头的时候,才把我放到胸前。后来我会走路了,她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直到我上小学,她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就好像捧着一盏灯苗,唯恐我有半点闪失。一次老师家访,她毫不犹豫把最后一只母鸡杀了来款待老师,就是为了拜托老师在放学时能监督我们村的孩子安全走过水库。
村庄并不都是田园牧歌的淳朴,张家、李家的事,彼此的吵架、纷争,互相之间的欺负、倾轧,真的是一天一个进度,一天一次更新,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只要你稍微竖起耳朵,不用天线就能收听。这种高度透明,让我过早地知道为人的艰难、人情的险恶。有时母亲一边走一边向我倾诉,长长的山路上只有我一个听众,有时听着走着我睡着了,稀里糊涂地走了十几步,在即将跌倒时一激灵醒来。这种聆听和倾诉的关系,深刻影响后来我对小说的理解。
沈轶伦:小时候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作家吗?
东西:完全没有想过,我只是朦胧觉得,我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父母都不认字,一生吃了许多没文化的苦,在和人相处时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也逼我用劲地上学。
沈轶伦:作家福克纳的名言是:我的像一枚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是值得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所以福克纳一生都在书写“邮票大小”的家乡奥克斯福小镇,又将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置于广阔的历史图卷中。故乡于您而言,是怎样的一枚“邮票”?
东西:福克纳也说过,他对故乡的感情,有时是爱恨交错。没有谁能真正离开故乡,身体上或者心理上,故乡都塑造了人。对我来说,故乡的优点缺点、方言和思维方式,都进入了我的血脉,形成了我的性格、我的想象力。但我的文学理想并不起始于故乡,而是后来上学后慢慢产生的。
有时,对作家来说,故乡不仅温暖作家,也用另一种方式刺激作家,正如海明威所说,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一个不愉快的童年。哥伦比亚曾伤害过加西亚·马尔克斯,他甚至一度被迫离开祖国;鲁迅在老家经历了家境从小康坠入困顿时邻里的鄙夷,从而了解了世态炎凉;沈从文用那么优美的笔触写家乡,但在成为作家之前,他一直渴望离开湘西。故乡的缺点,有时反而成就作家。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写作都带着故乡的印记,不论走多远,他都在写自己的童年,有许多东西,他要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去修正,把家乡好的东西保留下来,把缺点慢慢去掉。如果说故乡是“一枚邮票”,是它把我“投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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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轶伦:您说,小时候春节前夕家里要洒扫庭院、整修家具,您负责的一个工作是帮助父亲确认屋瓦的位置。父亲爬上屋瓦,您待在屋内,手持竹竿,抬头看到哪里有亮光就捅一捅,示意父亲要修这里。这是一个特别有画面感的意象:一个少年,在昏暗的房间里,去做那个寻找一丝光亮的人。
东西:我找到的第一丝光亮肯定是考上河池师专那一次。
我在村公所读附属初中时,只有政治、语文、数学这些科目,没有物理,没有化学,没有英语,我就凭我的政治、语文、数学的成绩考进了我们县高中,是我们40多个同学里唯一考进县中的人。到了县城之后,我见到了更专业的老师,我看见了物理实验室、看见了化学实验室,第一次看见了英语单词。我的语文老师当时是从深圳下放过来的,数学老师是从桂林来的,他们的教学水平很高,我受益匪浅。
我这才开始认真读一些名家作品,比如鲁迅的。我记得课本里收了一篇作家碧野写的《天山行》,那文辞之精致、华丽,对一个中学生来说,真是美的享受。那篇文章写得好,老师也讲得好,他分析字里行间的细节和谋篇布局的道理,让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写文章。我按这个方法,写散文,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去念。
其实我从小学开始就特别喜欢语文课,很多同学都不喜欢语文尤其是作文课,一上课他们就觉得头痛。而我一上语文课就很高兴,我觉得这门课比别的课都有趣。到了高考这一年,我已经看过不少小说了,开始有一点冲动,觉得也许未来我也能试试当作家。
沈轶伦:当时最先涌入脑海、最想写的是什么?
东西:我想写父母。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因为我心里有很多委屈,我父母的辛苦、他们的勤劳善良,我都看在眼里,我有想表达的冲动。我觉得孤独,我的心因为渴望产生幻想,同时,来自周边的肯定也让我意识到,我对使用文字是有一点天赋的。
沈轶伦:我看到您师专时代的一张照片,很瘦,穿着篮球队服,神采奕奕,看不出长期伏案的文静,倒是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东西:我到现在还打篮球,也一直看球赛。1982年我考上河池师专学中文,当时就立志吃写作这碗饭,并开始挤出业余时间,写小说,写散文和诗歌,也获了征文奖,发表了几篇。到家乡中学当语文老师后,我更勤奋地写,一篇篇一首首往报社副刊投,发表率上升。因为经常发表文章,我被调到河池地区行政公署办公室工作,专门为专题片写解说词,再之后被调到河池日报社、广西日报社担任副刊编辑,最后我决定找个单位专职写作。
我热爱写作,并认定它能成为我的一条出路,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考虑就是,写作不需要太多成本,有一支笔、一本稿纸就可以了。相比大城市,山区县城的资源相对缺少,但在想象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上大家是平等的,底层的生活和家庭的苦难,有时反而能成为艺术创作者认识人性的富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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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轶伦:您说,写作就像爬山,爬过的山越高,你的小说就会越好看,只有这样你才会有写作的动力。您也一直强调,从20世纪90年代成长起来的写作者是有“创新强迫症”的,如何看待这种内驱力?
东西:那是我们的写作基因。小说需要有魔力,需要一些非常规的东西,那是一种鬼魅之气,越是有想象力的小说就越是有魔力,这也是小说区别于报告文学和通讯的地方。
上世纪90年代,电话刚普及时,办公室里只有主任的电话机可以打长途。编辑们都千方百计去打,但主任把电话机锁掉了。一天,有位编辑把她桌上的电话机拿过来,拔掉主任电话机的入线,直接插到她的电话机上打了起来。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只会在电话机的键盘上打主意,而一个有想象力的人可以把锁住的电话机换掉。好的作家必须有把整个电话机换掉的想象力。
沈轶伦:您曾经说过,您写作的信心来源于,确信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有无数相同的心理感受。当写出内心的秘密,才会使读者/作者为之欣喜、悲愤、流汗。
东西:我们的内心就像一个复杂的文件柜,上层放的是大众读物,中层放的是内部参考,下层放的是绝密文件。假若我是一个懒汉,就会停留在顶层,照搬生活,贩卖常识,用文字把读者知道的记录一遍。但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会不断地向下钻探,直到把底层的秘密翻出来为止。这好像不是才华,而是勇气,就像卡夫卡敢把人变成甲虫,就像纳博科夫说文学创作是为了展示人类想象和创作的魔力。好的作品,就是能把文件柜一层一层往下翻。
在写《没有语言的生活》时,我把一个盲人父亲、聋人儿子和哑巴儿媳放在一个家庭里,来看看沟通的可行性和艰难。把看不到、听不到、说不出的困境同时放在一个家里是需要想象力的。写完这座“巴别塔”时我才31岁,王蒙老师读到后非常喜欢,这部作品因此而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这次我写《回响》的时候,花了很多功夫做刑侦和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准备。当作家要下笔写10个人物时,他就得“变成”这10个人,每一个笔下的人物都是作家心灵的切片。人物切片被作家塑形,慢慢也就变成了一个丰满的人。
沈轶伦:您早期的成名作,常常在闭塞的山村和县城展开,但到了《回响》,完全是在探索当代城市生活,而且也完全没有运用广西方言。整本书看完,几乎看不出地域色彩,更侧重于在社会与家庭双线并进的结构中,抽丝剥茧、洞幽烛微,去呈露和整理人心与人性的复杂缠绕。
东西:到城市近30年后,我对乡土的感觉恐怕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准确了。我开始写城市生活,同时,我文章中的地域性也减少了。在全球化时代,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差异本身也在不断缩小。我更在意的,是超越地域的人心的共性。《回响》被改编成电视剧播出后,就有女性观众和我交流,觉得她们在婚姻里焦灼的感受就和我笔下的女主人公是一样的。也有读者在读了我的小说后,决定也去学一点心理学。这说明我写的人物与读者产生了共鸣。所以我希望我的创作和时代的变化、现实和心灵保持一种紧密的联系。另外我很感谢我一路遇到的导演和制片,他们是中国当代小说最好的读者。
沈轶伦:2005年开始,您到广西民族大学传媒学院带影视文艺理论与创作方向的研究生。就在引入您的当年,民大举办“相思湖文学大赛”,如今,大赛已发展成广西的一项文学品牌赛事,发掘了很多优秀的青年创作者,您也推荐他们的作品去核心刊物发表。我想到一句话:淋过雨的孩子,如今为别人撑伞。
东西:广西的写作,是一种自然生长的状态。你们在北上广生活的压力固然很大,但大城市的媒体资源和关注度天然就高,发表作品的途径更多元也更顺畅。我们边缘省份的作者,往往需要慢慢熬。
但这也是好事,速成的容易速朽,野生的生命力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