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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的精神导向——谢冕《爱简》研究三题

2023-02-08 11: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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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冕的诗集《爱简》,写于1969年春节—1971年秋天,被洪子诚称作“一个人的精神化石”。它的发现和闪光,经历了两度波折:2012年,从个人的未刊手稿被收入12卷本的《谢冕编年文集》,因为是编年体例,不分文体地按照写作时间编排,谢冕的这组诗歌不算醒目,未曾引起关注,包括我这样的受教于谢冕的入门弟子也没有觉察。2022年,洪子诚费了心血,挑选出谢冕的部分诗歌编为《爱简》,让我们惊艳,在文学史家、诗歌评论家、散文家、文学教育家(这不是虚浮之言,谢冕是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的创建者,与北京大学张钟和复旦大学潘旭澜是本专业第一批硕士导师,他也是第一位本专业的博士生导师)之外,发现了一个卓越诗人的形象。

鲁迅先生在《<尘影>题辞》中写道:

在我自己,觉得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

许多为爱的献身者,已经由此得死。在其先,玩着意中而且意外的血的游戏,以愉快和满意,以及单是好看和热闹,赠给身在局内而旁观的人们;但同时也给若干人以重压。

这重压除去的时候,不是死,就是生。这才是大时代。(鲁迅:《<尘影>题辞》,鲁迅:《而已集》)

鲁迅这段话写于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沉痛至极。大时代未必意味着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却将志士的牺牲奉献为旁观者的谈资与快乐。《爱简》写作与完成的1968年除夕到1973年期间,同样是一个大时代的转折点。《爱简》为这大时代留下了一道诗歌的化石。

一、谢冕人生与诗学的“中段”

《爱简》是谢冕人生与诗学中璀璨迷人的“中段”。

2013年,王蒙将写于1970年代中后期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公开发表,王蒙声称,这是他的文学生命的“中段”:就像是穿过时光隧道又回到了当时那个时代。“林斤澜曾经有一个打趣。他说,好比我们这些人到饭馆里吃鱼,鱼头给你做出来了,鱼尾也做出来了。中段呢?饭馆人说,我们这儿鱼没中段。鱼怎么可能没中段呢?然后他叹息说,可惜我们这些人都没有中段了。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候写了一些东西,后来政治运动越搞越紧,这些作品就无奈消失了。可以说,《这边风景》就是我的‘中段’。”[1]

是的,许多人的文学生命,那时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这是个人生命的断裂。不是说他们都没有部分的文字留下来,如若干老作家的牛棚日记、干校日记,中青年作家初出茅庐的试笔之作,而是说,这些作品不具备足够的分量,和他们此前或者此后的作品不可等量齐观。王蒙的《这边风景》是描写地处边陲的新疆伊犁维吾尔族农民日常生活场景的长卷,具有70万字的体量,上承1950年代的《青春万岁》和《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下启1980年代以后的《布礼》《蝴蝶》《在伊犁》和“季节系列”,使我们完整地看到一个杰出作家在不同语境下的创作历程。谢冕的《爱简》,前有1940年代末期的“少年写作”激情迸发,有大跃进年代撰写《新诗发展概况》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后有1980年代初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失去平静之后》及其后的一系列大动作,主编《中国新诗总系》《中国新诗总论》,其内在的思想脉络一目了然。此前曾经惊讶谢冕对于朦胧诗的鼎力支持,为什么他会那么敏锐,那么坚定不移,读《爱简》,方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诗歌观念的变革,思想情感的蜕变,诗歌创作的探索,他早在《爱简》时期就已经先行完成。

《爱简》在某种意义上,是现代版的《离骚》:它的写作方式,从童年到成年的成长经历,祖国大地东南西北的遨游,对爱情的反复赞颂,对生与死的困惑抉择,对人生信念的反复称引,直到断然做出决定性的人生判断,坚定不移地按照自己的意志走向更加险恶的明天,九死而不悔。写作《爱简》这一时期,是谢冕一生中最为坎坷艰难的一段时光。夫人陈素琰带着幼小的儿子到鲤鱼洲探亲,旅途艰辛,谢冕要求将母子二人送到南昌登上火车,都未能得到批准。后来他带领1972和1974级工农兵学员,不避辛劳到西双版纳和北京郊区农村生活劳动,指导学员写作,因讲课、批改作业的思想审美倾向不符激进潮流,在“反右倾回潮”运动又再次受到批判[2]。但谢冕对于未来的期盼,仍然坚定不移,爱情的坚贞与战士的形象合二而一,决绝的誓言与人民的胜利密不可分:

我愿意拭你的枕边泪/赠给你几片欢乐的云彩/我愿你健康地笑着,活着/永远有真的欢乐/直到那一天,蓝天里胜利的礼炮轰鸣/祖国的天空日月争辉,礼花盛开/旗浪,歌潮/人民在前进,人民举起了花的海[3]

二、承前:中国新诗史的“集大成”之作

更重要的问题是,将尘封在箱底的《爱简》置于中国新诗的发展脉络中,它将居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前此一刻/妻子微笑着读过这篇絮语的首页/她斜倚床沿说,这里有穆木天的晦涩,还有/闻一多戴着镣铐在跳舞/我说不,我学的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而他那呼唤黎明的大气魄/我并未学到[4]

这是《爱简》中最为重要的诗作《告别》中的诗句。《告别》是1960年代中后期积蓄数年的情感迸发的产物,长达1200余行,历时数年之久,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较长的写作过程。于是,作为第一读者,作为谢冕的倾诉对象,妻子也在阅读中加入了《告别》写作的讨论。陈素琰是谢冕读北大中文系的同班同学,本科毕业后继续攻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生,师从学界泰斗王瑶先生,对于现代诗歌非常熟悉,所以才能够拈出并不为人瞩目的穆木天的晦涩与闻一多戴着镣铐跳舞的风格加以评议。两个人的对话,饶有深意。陈素琰老师讲穆木天的晦涩和闻一多的拘谨,是就《告别》的表述风格而言(她读到的只是开篇的片断而非全诗)。形格势禁,在因诗获罪成为常态的大环境下,谢冕冒着风险写诗,一方面是激情涌动不吐不快(这种喷涌而出在写于《告别》同一时期的《迎春》中有所呈现),一方面,迫于时势,又不能不尽力克制和压抑自己,尽量采用隐微曲折的表述方式,去抒写胸中对于黎明的呼唤。就此而言,如孟繁华已经指出的,他想要追摹的是艾青的《黎明的通知》。在《告别》中的另一段落中,关于海水与礁石的描写,也有着艾青《礁石》的影子。

谢冕对于艾青,确实是充满了敬仰。在一篇访谈录中,采访人有这样的描述:

谢冕先生的记忆力非常惊人,不仅唐诗宋词在谈话中信手拈来,就是郭沫若、戴望舒、郭小川、艾青等新诗诗人的诗作,他也是脱口而出。说到激动之处,他还背诵起了艾青的《太阳》——“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震惊沉睡的山脉,/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

老先生一拍大腿叹道:“这才是诗!这才是诗!好的诗歌读起来,非常有节奏感!你一读这样的诗歌,你真的会身心愉快!”[5]

进一步而言,洋洋洒洒的《爱简》,我在阅读中感受到的是,它是萃聚了五四以来新诗诸多诗家的所长,是集大成式的,或者换一个说法,是向现代新诗诸多名家“全致敬”式的写作。呼唤黎明,固然有艾青的影子,却也不妨把郭沫若《晨安》《太阳礼赞》的风采摄入笔端。

谢冕少年时期因为家贫,连上学读书交学费都很困难,姐姐的嫁妆,他人的资助,让他得以顺利升学。谢冕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写诗,这是因为受到中国新诗的影响,读巴金,读冰心,也读绿原,读艾青。进入北京大学读书,编写“红色文学史”,尤其是受到时任《诗刊》主编臧克家、副主编徐迟邀请,牵头编写《新诗发展概况》,阅读了大量的新诗集。在孙绍振的回忆中,为了编写《中国新诗史》,不仅是萃集了北京大学和中国作家协会的诗歌资料,还从北京图书馆(即后来的国家图书馆)借了许多图书,包括罕见的焦菊隐、陆志韦等的诗歌都可以随意翻到[6]。在为了自己、为了妻子写出的隐秘诗行中,众多诗人的影响纷纷显现出来,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秘不示人,因而无所顾忌。在大时代的宏大情感书写、个人生命的起伏跌宕大恸大喜的回忆、爱情倾诉的委婉与纯美的结合上,他从郭沫若、艾青、何其芳和徐志摩那里都取法很多,兼而有之。

请看下面的诗行:

时间,拖着送葬的步履/一秒钟如一年/唯有此难得的一个、两个夜晚/心灵的窗子打开了/思想的云彩欢喜地飞来/慌乱的词句,于是开始了/幻想世界的飞行[7]

而且我的脑子是一个开着的窗子/而且我的思想,我的众多的云/向我纷乱地飘来/而且五月,白天有太好太好的阳光/晚上有太好太好的月亮(何其芳《夜歌(二)》)

何其芳的名作《夜歌(二)》,心灵的窗子飞进思想的云彩,被谢冕化用到《告别》之中。

像这样的情形,在《告别》中不是偶然现象。在大雁塔惊叹古老的文明、建筑艺术的精湛,怀想骑着驴子的诗人李贺行过,然后笔锋一转,俱往矣,看今朝,“就在此刻/西安市华灯齐明/冉冉而起的市尘/远处汽车喇叭与厂房汽笛交鸣/启示我时间的推移/都过去了/活着的是翻越秦岭山脉的/喘着粗气的机车/四川盆地濛濛细雨中舒卷的红旗/西北、西南崇山峻岭间突起的烟囱卷起黑云/高压电线的琴谱在荒山野岭弹唱”。这样的构思,让我想起贺敬之《放声歌唱》中的构造方式:“……在高压线/飞过的/长城脚下,//在联合收割机/滚动着的/大雁塔旁,//在长江桥头的/黄鹤楼上,//在宝成铁路边的/古栈道旁……”

《告别》中写道,江陵段的长江浩浩荡荡,夜晚坐在江畔看大江流涌,看星空浩瀚,觉个人生命之短暂、微茫。这样的叹喟,从苏轼的《前赤壁赋》,到郭小川的《望星空》,都有过精彩的书写,“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在伟大的宇宙的空间,/人生不过是流星般的闪光。/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

和现代诗歌的某些构思与画面有某些关联性乃至互文关系,或者在离赤壁不远的长江畔回望苏轼《前赤壁赋》的意象,这是很自然的。任何一位诗人,在进行自己的创作时,都会与既有的文学版图发生对话关系,也会从文学传统中汲取某些可以借鉴的资源。每一位大师的创造,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

刘勰在《辨骚》中,对屈原的文化传承与匠心独运做出这样的评判:“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取熔先秦经典,为己所用,同时做到了自铸伟辞,经典的庄严雅正与新创的夸诞诡谲构成屈原辞骚气象的标识。同理,作为诗人和诗歌研究者,谢冕日夜浸淫在诗歌的世界里,对今人与古人的诗歌表述方式有娴熟的掌握。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更为重要的是,就像鲁迅在谈论他的《狂人日记》对果戈里的取法时所言,鲁迅比果戈里更为忧愤深广。谢冕诗歌的个人性,要比贺敬之更具有人间烟火气,比郭小川更具有切身伤痛感。就以谢冕笔下的长江一夜为例。苏轼经历乌台诗案,死里逃生,贬官黄州,已经是不幸之大幸,他的人生感叹,从曹操兵败赤壁引起,前提却是与友人共游长江,是一大快事。郭小川的《望星空》,是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仍然在追求极致,“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仰望星空,顿感失落,然后再重新振作起来,歌颂渺小人类的创造精神与坚强意志,从个人之忧伤转向人民的创造力量强。谢冕的江陵之行,长江之叹,却是生死攸关的一夜,内心的波澜起伏,冥冥死神的召唤与求生意志的搏战,都让他的诗行异常严峻,战胜内心的脆弱,走出短暂的迷惘,这成为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是他精神上的成人礼,从蒙昧的孩子脱变为成熟的中年人。“这一夜,是生命的转折”,“飓风和雷电,幽灵与黑暗/深山的狼嚎与战场的白骨/秋风的肃杀与烈阳的熬煎/我皆无所畏惧/我不再情感脆弱而易于受欺/不再彷徨,亦无苦闷”[8]。虽然说,人生的选择不会一劳永逸,不会一次性完成,克服了一次苦闷与绝望,此后还会遭遇新的困境,但是,内心经历过生死搏斗,他的人生界面更加开阔,对世界与他人的认知更为全面,则是可以肯定的。

三、启后:扛起闸门与瞻望流向

进一步而言,《爱简》是中国新诗的承前启后之作。艾略特说得好,“当一件新的艺术品被创作出来时,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都同时受到了某种影响。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在新作品来临之前,现有的体系是完整的。但当新鲜事物介入之后,体系若还要存在下去,那么整个的现有体系必须有所修改,尽管修改是微乎其微的。于是每件艺术品和整个体系之间的关系、比例、价值便得到了重新的调整;这就意味着旧事物和新事物之间取得了一致。”[9]《爱简》的问世,不仅是在众多的诗人诗集中增添了一部新作(旧作),也不仅是说1960-1970年代的地下写作、“抽屉文学”增加了新的品种,而是说,它的出现,改变了中国新诗的秩序和格局,已有的诗歌版图必须修改。

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中提出,“意大利是第一个资本主义民族。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但丁获此殊荣,是因为他的诗作《神曲》既承袭了中世纪神学的憧憧光影,又带来文艺复兴时代人文精神崛起的先声夺人。

《爱简》中的第一首诗《小纸片》写于1968年,因为是随手记在一张小纸片上而得名。《告别》起始于1968年除夕之夜,历经数年之久写成。1968年,对于谢冕的诗歌创作,其重要意义自不待言。这一年,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同样是跌宕起伏非同寻常的。法国的“红五月”风暴,美国的黑人民权运动与反越战浪潮,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越南及印度支那诸国先后卷入抗美战争,日本的学生斗争如火如荼。此时大陆人们的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的新探索开始浮出水面。

《爱简》写作的这一时期,也正是中国现代诗歌方向转换之际。诗人兼诗歌评论家张清华就借用恩格斯的说法,推崇食指的诗歌创作,说他是在60年代的中国最先在诗歌中表达异类观念、在“红色战歌”的声浪中第一个抒发“个人情感”的诗人,因此,他也成为一位不可替代的人物,成为“文革时期的最后一位诗人和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10]。1968年,食指先后写出名篇《相信未来》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并且在社会上辗转流传,对许多同代人产生情感认同和从事诗歌创造的积极影响。按照既有的说法,食指是将红色年代集体性的抒情方式改换为个人性的抒情方式的第一人,将诗歌中的“我们”更换为“我”,将大写的“我”改写为唯一的“我”。无论是写个人的失落迷惘,还是写知青离京之际的悲怆,都对当时的时代氛围有着反思的意味。

以是观之,谢冕的《爱简》,在传承中国新诗传统和书写个人情怀,在含蕴此后的精神转机的三个方面,同样不可小觑。前两个方面已经论及,对含蕴精神转机,这里略作一点补充。

谢冕在评论“九叶派”诗人唐湜的诗作时盛赞其时代风云与浪漫情怀的融合,唯美主义的诗风,“欧洲19世纪的浪漫激情与中国当日社会正在进行的巨变的现实的结合,构成了唐湜这个阶段诗歌的基本精神。他从根本上讲,是一位注入了现代精神的‘唯美’的诗人。后来他把自己的一部诗集定名为《幻美之旅》,另一部诗集定名为《遐思—诗与美》,他在后者的前记中说,‘诗应该有纯净的美’,‘一切美都应该是抒情的’”[11]。谢冕坦承,“我从事诗歌研究受到了许多前辈诗人和学者的启迪。而在诗歌批评方面,特别是在诗歌的文体和文风方面,给我以最深刻、也最直接的影响的是唐湜先生”[12]。在《爱简》中,就看到了唐湜这种“唯美”“纯净的美”的高度显现。对于当时的种种现象,个人的遭遇,谢冕几乎不置一词,只是将其寄寓在对自然景观与梦境描绘的描述中透露一二,“我也做了一个梦/在一个峡谷,面临着深渊/一群狼扑向我这个弱者/争着吃我的肉/一只微笑的狼当胸扒开我的心/心流血了,流出殷红的血/这时节,是妻子的爱情/爱情化成了温柔的手/抚摸那破碎的心”[13]。这样的梦,显然是现实处境的一种转喻,如果据实写来,既要有很长篇幅,也不能不牵扯出许多不堪的人事,但谢冕始终将其保持在诗的高度,审美的高度,深渊峡谷,微笑的狼,殷红的血,破碎的心,温柔的手,意象与色彩纷呈,人与兽、爱与恨,丑与美交叠,简洁而又丰富。

在《告别》中,我还读出穆旦写于1970年代中期的《智慧之歌》中告别青春、告别友谊、告别理想的悲戚。穆旦将“青春的爱情”“喧腾的友谊”“迷人的理想”比喻为秋天的落叶,“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谢冕在焚烧文稿信件之际,将“天真的憧憬,淡淡的哀愁,雾霭迷蒙的欢乐/光荣和羞耻、希望,还有梦幻般的幸福/都付之一炬”,“时间在火光中跳舞/点一支烟,我喷吐难以言状的悲哀”[14],庶几近之。

还有这样的诗句:

即使是宣判和唾弃的日子到来/周围的目光如冷箭逼人/我的灵魂已然庄严而傲然地昂首而立/对着祖国古老的历史/对着线装的史记和烫金精装的全宋词/对着阳朔浓浓的绿得发黑的山水[15]

我是社稷坛上一粒沙/我是英雄纪念碑前松林的一丝针叶/我是华北平原的一粒麦籽/我是厂甸上亿万只风车的一个快乐音响[16]

从诗中的情绪和抒情意象来看,第一个片断令人联想到的是北岛的《回答》,第二个片断令人联想到的是舒婷的《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这当然不是说,谢冕和他的未发表的《爱简》启发了别的诗人,而是说,在相同的时代厄运中,他们的精神气质、诗人本色产生了共鸣。一个重要的乃至伟大的诗人,他的作品中一定包含了时代的某些重要方面,时代的情感脉动与表达方式,一定具有承前启后的精神力量和美学风采。

我做出这样的表述,不是要为《爱简》与食指一争高下。而是要说,《爱简》的横空出世,表明了谢冕与食指两代诗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都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与倾诉,他们和更多的诗人并立在那个缺乏美和诗情的年代,敞开的热烈、坚信而又迷茫的诗歌的奇特景观。食指的重要性在于他的诗歌在同代人中的及时传播与强烈影响;同时,他借助于新诗中的“准格律体”,整饬华丽,排比张扬,韵律铿锵,回环往复,保持了诗歌的形式美感,琅琅上口,便于朗诵。在另一种视点中,无疑,年长的谢冕无论在人生阅历的丰富、思想情感的成熟和对诗歌本体的理解上,都有自己独特的优长。有人用“人民的文学”和“人的文学”描述“十七年文学”和“新时期文学”的分野,那么,在《爱简》中,就表述了“人民的文学”与“人的文学”,时代的震荡与爱情的坚贞的交融与叠合。

注释:

[1]王蒙:《这边风景》就是我的“中段”,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bk/2013-05-17/69598.html,2022年11月3日。

[2]洪子诚:《纪念他们的步履——致敬北京大学中文系五位先生》,《南方文坛》2020年第4期。

[3]这一段诗句引自诗集为之得名的诗歌《爱简》,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02-103页。

[4][7][8][13][14][15][16]谢冕:《告别》,《爱简》,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6-17页、41页、35-36页、24页、7页、69页、72页。

[5]张健、程龙:《谢冕:青春诗情永不消退》,《人民日报》2017年05月04日。

[6]孙绍振:《谢冕率领五个同学,作崛起的前奏》,《文艺争鸣》2022年第5期。

[9]李赋宁译:《传统与个人才能》,https://www.sohu.com/a/328393116_99895240,2022年11月3日查询。

[10]张清华:《先驱者归来——英译<食指诗集>序言》,《新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

[11][12]谢冕:《一位唯美的现代诗人——唐湜先生的诗和诗论》,《诗探索》2004年春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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