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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5期 | 陈蔚文:旅行团(节选)

2023-10-10 17:2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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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蔚文,小说及散文随笔见于《十月》《钟山》等刊物,作品被收录多种年度选本。曾获百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出版专集《雨水正白》《若有光》等十余本。


旅行团

陈蔚文


1

最早入这行是因为看到一则招聘信息——“旅游既是工作,也是生活。××旅游,与你走遍全球!”正在电脑前做绩效表的我心突然一动,换工作!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快三年,在白天也明晃晃的人造光源下,我觉得自己像桌上那只放了多日的苹果般蔫巴。

我成为了××旅游的一名“计调”,全称是旅游资源计划调度员,简单来说就是给团队预定车、酒店、用餐、门票。一个既琐碎又无容错率的职位。上一份工作的绩效表换成了团队名单表,好在一年后,因为本来学的是商务英语,我从计调转成了这家××旅游海外部的“章导”。

我那时压根没想到,两年后,没等走遍全球,疫情来了。多数海外线路关闭,只剩一些东南亚的电子签服务,不仅是我在的这家旅游公司,全球范围内的旅游公司近乎团灭,无数个目的地关闭。据说,在现代世界史上——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都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在去旅行社取回自己物品的那天,我看到条令人辛酸的消息:因为疫情游客稀少,泰国大象集体失业,徒步返乡,最远的需跋涉一百五十公里。

海外线路关闭前,我带的最后一个团是北欧十日游,从上海出发的一个团。从北欧回来后不久,别说国门,连小区都出不去了。

在家百无聊赖中,我翻了翻手机里的照片,这两年到处跑,许多照片拍完就没再看。点开的第一张照片是北欧游的合影,最边上是老康,一位高个的瘸子,五十出头,他身旁是他大姐,六十多,身材壮实,吃嘛嘛香。他俩从东北佳木斯来参团。我还清楚记得,在机场集合时,老康一晃一倾地向我走来,“是章导吧,我姓康,叫我老康就行”,他的声音和表情一般低沉。

老康是团里最需关照的人,包括房间、大巴座位安排,尽管他自己没提出,我还是把他安排在了大巴前排。他和大姐性子完全两样,大姐爱唠,老康少言。大姐很快和团友熟了,和谁都能唠几句。她的热情是骨子里的,因为东北口音自带喜感,不招人烦。在老姐姐和人唠时,老康像根本没听进去。他只是需要这么个人,可靠的人,在他边上,替他抵挡些什么,好让他自在点地一晃一倾,免于好奇眼光。

很快团友们都知道了老康瘸的原因及现状,老姐姐说老康年轻那会儿,是家国企的通信技师,派驻南非时,一次交通意外致瘸,公司赔了笔钱。他回来后办了病退,在家炒股炒期货,后面搞收藏。他住的附近有个花鸟市场,一到周末有不少文玩摊,他没事去转悠,回来上网琢磨。老康的姐姐说,老康搞收藏赚了不老少。每年他都出来转转,他姐陪着,团费他出。

“我这老弟,不爱吭声,按说一条腿短点有啥?经济条件摆这呢,找个伴也不是问题,对吧?不成,介绍几个都说没感觉。唉,你说这岁数了,要啥感觉,赶紧成家生娃啊,可拿他没辙!”老康姐姐摇摇头。

这些话是背着老康说的,团友知道后,引起了小范围讨论。一对上海本地参团的年轻夫妻,妻子小陆说,“这个老康有原则的,宁缺勿滥,卷毛,要换作你,早找了!”

丈夫卷毛辩解,“瞎讲什么,没感觉我哪会找。”

几个人讲着,小陆突然说,“哎,咱团里那个福建来的斯姐,听讲也是单身,好介绍给老康的吧?”

“哪能乱拉郎配的。”卷毛说。

斯姐看上去和老康年纪差不多,五十岁上下,每天化妆,用只闪亮发卡别住染成栗色的波浪——是顶假发,据说是真发制的。她的风格看上去的确与老康不大配。她对自己的单身毫不避讳,说自己离婚十年,儿子跟她,吃的那些苦,全别提了。儿子现在读大二呢。

老康姐姐问她,“大妹子,咋没再找呢?”

“没找着有感觉的啊。”斯姐笑着学她的东北腔回道。

2

团里有对夫妻是江南来的,丈夫孟哥是家医药企业的CRA,我头回听说这职业,说是研究药品注册单位的代表,即临床监察员,负责临床监查工作,包括医院筛选、协议谈判之类。这年头啥都不怕,就怕得病啊。孟哥颇有监察范儿,爱问爱说,中途在服务区休息,他问丹麦人的司机,“听说丹麦是全世界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是这样吗?”

胖得让人担心他会被卡在座位里出不来的司机耸耸肩,“只要不到付账的时候,我同意,要知道这里有着全世界最高的税率,”他紧接着补充,“哦,可能幸福太久我已经麻木了。”他再次耸耸肩,哈哈大笑起来。

听说孟哥的妻子姚远是他学妹,她看上去比身份证上的年龄要年轻不少,在博物馆工作,纤秀得像是江南的化身。她话不多,有回老康请团友在哥本哈根的一个码头吃炸鱼和薯条——他一高一低地走路对全团的游览速度难免构成影响,因此有了这次以及接下来若干次的请客。递到姚远时,她取了一条鱼——姚远之前说,因为在博物馆当讲解员落下咽炎,她不吃油炸食品的,但她微笑着,接过了老康递来的鱼,咬了口说,“真香。”

看得出,老康有着丰富的出行经验,他私下多给了我和司机一些小费,客气地说,一路麻烦你们了。丹麦胖司机也是“老江湖”了,他笑嘻嘻地把小费往腰包一塞,拍拍老康的肩膀,用眼神加手势加丹麦式英语表示,中丹两国人民的友谊是禁得起考验的,大兄弟你放心!

此后,胖司机每次上下车都会用手势招呼老康,“不急,我等着呢”,路过一些景色好的地方,他吹一声口哨,示意身后坐第一排的老康和他姐看。

哥本哈根的重头项目之一是参观美人鱼,它安放在哥本哈根朗厄利尼海滨步行大道东侧的浅海中。上午十点的阳光照射在古铜色的美人鱼铜像上,身材丰硕,不是人们想象中那个童话里的柔弱姑娘。美人鱼背对大海,面朝海岸,头颅微垂,似有所思。团客们排队照相,其他团有个老头在旁边用手机拍视频,对着镜头嗓门铿锵,“我们现在来到了哥本哈根著名的美人鱼铜像,它是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中的主人公,勇敢追求爱情,十分忠贞,和中国女性一样,有着美好的品德……”

小陆听见了说,“啥啦,喜欢王子又不说,王子哪能知道?这哪是勇敢追求爱情?明明胆小,白变哑换了双腿,化成泡沫,可惜。”

卷毛嚼着口香糖,“换作你,老早抢着告诉王子,是我是我,是我救你的!”

“那是,做啥不讲?学雷锋啊。”

一旁的姚远笑起来,“我看过的版本是,小美人鱼后面乘上一朵玫瑰色的云,升到天空去了。”

“升到天空哪能有和王子生活在一起好?跟那个嫦娥一样,冷清死了。”小陆说,恨铁不成钢。

姚远又一笑,和小陆说,“马上轮到你们了,我给你俩拍。”她一转头,见老康和他姐也在身后,又对老康说,“你们接着小陆后面,我来给你们拍。”

姚远拍照耐心,一点不敷衍,团友都爱找她拍照,包括斯姐。斯姐夸姚远样子好看,衣着也好看。姚远多穿改良过的中式,小立领上衣搭阔腿裤,有时外面搭件色彩柔和的开衫,身上唯一饰品是垂在胸前的一枚碧玉。那枚浅绿的玉,让人想起卖玉的文案里“雨过天青云开处”一句。

我问姚远怎么没带孩子来,她停了几秒,说她没有孩子。我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也许姚远身上那股温和气质太近似母性,我没想到她会没有孩子。她是因为丁克一族没有孩子,还是因为身体原因?也许因为在博物馆工作,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随身的保温杯中散发一种中药气味,药粉冲泡后的淡淡清苦。

“养孩子太累心了,我妈当年被我青春期都快弄疯了”,我想用这句弥补刚才的冒失。姚远一笑,她总是用一笑代替语言,像在安慰对方的冒失:没事,我不介意。

没有孩子的姚远对丈夫像对一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孟哥看着身材壮实,毛病不少。一会儿肠胃不适,一会儿腰椎痛,一条据说德国产的护腰带不离身,此外血压高,又爱喝两口。两人常为孟哥的喝酒起点争执。有次孟哥喝酒后为小事差点和餐馆服务员吵起来——姚远赶紧劝,事后,姚远劝他少喝点,孟哥一挥手,“我有数!”

“我有数”是孟哥的口头禅,就像他干的临床监察员工作能额外护佑他似的,而妻子姚远则负责以一种柔慈的力量,屡次化去他的急躁,接住他的“我有数”。

3

团里最年轻的是小陆夫妻。曾是护士的小陆现在一家医美机构上班,打扮时尚。卷毛听说是自由职业,做IT。俩人结婚一年,想趁没孩子到处玩玩。他们表达爱情的方式主要是拌嘴,这次来前,两人就吵过。卷毛定的路线小陆不满意,她想去挪威的斯塔万格。

“斯塔万福是啥么子?听也没听过,去干啥?”卷毛说。

“是万格不是万福!没听过的地方多着呢,挪威第四大城市懂不懂啦!欧洲最大的沙丁鱼罐头加工基地!”

“啥?沙丁鱼罐头?”卷毛后面才知道,小陆想去挪威的斯塔万格,是因为某个帅哥明星来过,她是他的铁粉,所以也想来打个卡。

“幼稚吧?这把年纪还追星,当自己小姑娘啊。”卷毛和团友们说。

小陆终归还是听卷毛的,她就是嘴上不服输。小两口去超市买东西,小陆说,“贵得嘞,一瓶可乐国内也就三块,在这卖三十。卷毛,你这回正好戒可乐。”

“为啥我戒可乐?你不嚷着要减肥吗?正好把巧克力戒了。”

“你还提减肥!我前阵好不容易瘦两斤,在朋友圈晒一下,你在下面评论‘肯定反弹四斤’,侬则戆度!看不得我高兴是吧?”

“哪能,我是为了让你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这对小夫妻一天斗嘴好几回,看得出,两人经济条件不错,“这么贵”对他们不是事,他们就是习惯用拌嘴的方式相处。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团里另一对夫妻瞿老师和朱阿姨,两人都七十了,瞿老师从一所水利高校退休,两人衣着齐整,步调一致。瞿老师斜挎一只黑色皮包,内有护照、保温杯等物品。保温杯里泡着茉莉花茶,朱阿姨走哪都带着伞和一块黑底蓝花的披肩。他们讲话轻言细语,从没有分歧,包括自费项目的选择,简短商量后报给我结果。每次到酒店分房,由瞿老师上前,拿到房卡后两人拉着行李箱去乘电梯。早上他们一同来用自助餐,一个等煎蛋,一个取水果,或一个烤面包,一个冲咖啡。在集合时间的前三分钟,他们一定坐在了大巴座位上。他们像磨合良好的齿轮与皮带,又像长在一块儿的岩层。他们一路上没丢失物品,从不迟到晚回。他们随身带着小梳子,还有疏通血管和控制血糖的药——让人想起“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那句歌词。

他们属于最省心的团客,齐整有序,让人羡慕。这几年带团,我看过不少为一点鸡毛蒜皮吵架的夫妻,甚至当一团人的面儿相互揭短的。像我父母当年,疲惫而持久的婚姻每天都在考验双方耐心。在我高一时,他俩分开了,我爸说我妈有了点情况。在他们分开前,他们的关系已时而恶劣,时而相当恶劣。我爸忙工作,出不完的差。我沉迷网络小说、早恋、顶嘴,以前我和我妈关系挺好的,一起在网上挑衣服、吃夜宵。不知为什么,上高中后矛盾越来越大,我嫌她抠搜(但她给我买挺贵的衣服),嫌她唠叨,嫌她埋怨我爸。我说过特伤她的话,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过分了,可她当时一声没吭,次日早上仍旧做好早餐。我瞄了眼,她眼睛肿的。

他们离婚后,我跟我爸生活,她从这个家搬出去,“女儿,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没人烦你了,自己好好的。”她离家前发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回。

我不知道她之后的情感状况,她回了自己的老家生活,又和一个表亲去了南方。她的微信名叫“人在旅途”。工作后,我开始对她多了些理解,可也没和她有更多交流。像一个系牢的结,没机会解开。想到她我心里会难过,初中她来接我下晚自习,揣一盒刚做的海苔肉松饭团,她努力想做成凯蒂猫造型,却被我笑话丑得像猪头,其实味道挺好。我希望她哪怕一人,也要像斯姐一样过好。斯姐有若干条花朵图案的裙子和围巾,喜欢自拍。包里有个小盒装着各种药片,估计是维C之类,我希望我妈也这样。

斯姐吃得不多,肯定因为减肥,像许多大妈们后半生的主要事业。佳木斯老姐姐不减肥,她第一个动筷,最后一个下桌。她看不得桌上有剩菜,“有的吃时甭忘了没吃时”,她经历过匮乏年月,对食物一直保持紧张的神情尽可能把剩菜装进肚里。

老康吃得快,吃完上外头抽烟,摆弄相机。这一路,他话少,脖上挂个黑色的微单相机——起初我以为不如卷毛那个大单反好,没想到卷毛告诉我,他的机子万把块钱,老康那个微单,价格高出一截,带高速、远摄定焦防抖镜头,获过专业相机大奖。

“那机子,老吉棍的!”卷毛表达了对相机的充分欣赏。

接下来的行程是松恩峡湾,这是挪威最大的峡湾,也是世界上最长、最深的峡湾,全长二百多公里,最深处达一千多米,峡谷深入大陆腹地,两岸山高谷深,谷底山坡陡峭,垂直上涨,直到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峰顶,形成了奇特的峡湾风光。

斯姐说,她就是冲这峡湾来的。国内没有峡湾,她以前在一个视频中看过一次峡湾,那大概是加拿大西海岸附近的,景色美极了。她当时就想,以后一定得来看看这么壮观的峡湾,一搜,发现松恩比加拿大西海岸附近的峡湾还著名,就报团来这儿了。

“咱们那没有?不能吧,那个三峡不也是峡?还有那个啥广西的漓江,也是这么个两边连排的山夹着水,我闺女领我去过。”佳木斯老姐姐疑惑地问。

“两回事。”老康说。

斯姐说得对,国内还真没有。要形成峡湾,首先得有入海的冰川。国内有冰川U形谷,但这些冰川谷都处在内陆,不与海洋相连,当然也就没法发育峡湾地貌。

登上大轮船,面前的峡湾果真壮观,乃至超现实。雪山,峡谷,成群的海鸥,冰瀑,连绵的群山,两岸缭绕的青灰雾气。山崖上是郁郁葱葱的植物,据说运气好时,能见着绵羊在悬崖上攀行。船在两侧陡峭的山崖之间穿行,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峡湾里还有峡湾,曲折迂回。水面看着波澜不惊,实则水面下是一千多米的深渊。

斯姐独自站在船舷最边上往远眺望,卷毛举起相机一通咔嚓,喟叹:“到底是世界之最,风景不要太好!”

我问佳木斯老姐姐,“和咱三峡、漓江景色不一样吧?”

佳木斯老姐姐说:“可不咋滴,和那漓江差别老大!”

我接过东北团,知道老姐姐的“可不咋滴”是表认同的意思,和“不咋样”两回事。

一旁的小陆开玩笑,“我看不咋滴,岸两边连个租竹筏的都没有。”

佳木斯老姐姐问我:“章导,这里的山头都没名字吗?不好记。”

我笑,“是,这不像咱那的山,能想的名都想到了,想不到的也想到了。”

卷毛补充:“一个景点十二生肖不够用。”

有游客扔出面包,引了一群海鸟来。到处是拍照的游客,这时我瞧见老康靠在船舷,手里握着块饼干,头顶盘旋几只海鸟,边上是闹哄哄的游客。

我举起手机,退后几步,想给老康抓拍一张特写。这时镜头里出现了姚远,她往老康这边靠过来,带着惯常的恬淡微笑,托起手中的面包屑,一只可爱的白海鸥正飞来啄食。她仰头望着那只海鸥,似乎没留意到身旁的老康。

我突然发现,老康和姚远今天穿的都是蓝色。老康穿着藏蓝冲锋衣,姚远穿着灰蓝连帽外套。镜头里,这两种蓝和白色海鸥形成和谐的画面。我连摁了几张。有一张是我趁姚远往老康那边转了点时抢拍的,白海鸥在她举起的掌心啄食,她抬头笑着,额发被风吹起,身后是峡湾被雾气环绕的山峦。我用编辑功能调整了下,从构图上让他俩显得更像“同框”。

我把照片微信发给老康。一会儿,老康回复了三个表情:尴尬、笑脸、感谢。照片我没发给姚远,怕孟哥不悦。

雾气更浓重,带来丝丝寒意,团友多进了船舱。老康买杯热柠檬红茶请我喝,一位中国团的短发女导游在和游客讲挪威的“山妖”故事,在挪威,山妖的传说有不少版本。女导游说的是此地山妖居住在人类无法到达的密林深处,昼伏夜出,到夜晚会变成一棵行走的树。

“山妖也恋爱结婚吗?”小陆问。

“是呀,当山妖相爱,他们就会在午夜合并成一棵大树。”导游说。

“还说山头没名儿呢,敢情树都成妖了。”佳木斯老姐姐嘟哝道,众人发笑。

“要是有一天,他们想分开怎么办?”这回是姚远问。

“山妖一旦结合了,终生不再分开。”导游一笑,像玩笑,也像认真。

外头下起雨来,雨雾弥漫,这场雨只持续了一会儿。当雨水停时,一道彩虹出现在峡湾的尽头,船上一片欢呼。

4

结束了峡湾行程,到瑞典斯德哥尔摩,参观瓦萨沉船博物馆。老康对这艘沉船表现出不小的兴趣——在射灯环绕下,一艘17世纪的巨大战船踞守其中,威凛雄硕,船头高昂,像个传奇。它同时也是个悲剧,处女航仅驶出港口不到两公里,一阵强风刮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晃地沉入了波罗的海。

老康举着相机对着船的各个角度拍,像要拍出巨船里深藏的宿命与秘密。

“1628年8月10日,庞大的‘瓦萨号’军舰首航……下层甲板在慢慢进水,舰体开始晃动下沉。主要原因是后期加了装备导致负载过重造成了它的沉没。”传来我的同行讲解声。

整个博物馆就像一个暗舱,我有点幽闭恐惧症,暗地方待久了透不过气,我向门口走去,发现姚远站在进门处正和卷毛夫妻讨论另一艘处女航中沉没的轮船,著名的“泰坦尼克号”。这艘和伟大爱情联系紧密的船和冰山相撞,导致沉没。卷毛说,搁到现在船沉不了。为啥?那时造船的钢材韧性不够,在低温环境中航行时,就容易断裂。如今的钢材在同样水温中,就算和冰山相撞,只会弯曲,不致沉没。

“悲是蛮悲,不过也留下了老感人的爱情故事。”小陆说。

“昏头啦,那是虚构的好吧,哪能相信,你们女人啊!”卷毛说。

“有意思不啦?啥美好爱情在你嘴里就是虚构。”小夫妻又杠上。

我走出博物馆,眼前豁然开朗。博物馆附近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公园,离集合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穿过草地,看见不远处的湛蓝海湾,海湾边有两座延伸向海的码头,码头两侧停满了船只。走到码头的前端,可以隔海相望斯德哥尔摩的城区。一处树荫下有个中国团,有个戴眼镜的男导游在讲当地文化历史之类,我也凑到一旁听讲解。不一会儿,几步远的地方传来说话声,是我团里的一对夫妻,丈夫老马和妻子小袁,来自一个三线城市。老马比小袁大十岁,俩人离异后重组家庭,各带了个孩子。

他们没看见我,我的身边站了位高壮男人,正好把我给挡住了。

“博物馆不是能增长知识吗?才待几分钟就跑出来,你也不说说妮妮。”妮妮是老马的女儿,比小袁的儿子大几岁。

“小东要是感兴趣,你可以在那陪他看啊。”小东是小袁的儿子。

“孩子不就喜欢跟着大的吗,妮妮一走,他哪有心思待着,白费了门票。”小袁是小个子女人,有一副中气十足的清脆嗓门。

“孩子这么大了,随他们吧。”老马的声音有些不悦。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俩拌嘴,平时他俩脸上总挂着笑,像是代表再婚群体做出的率先示范——好像一拌嘴,会影响人们对整个再婚群体的幸福印象。

“也是,没事,让他们在草坪那玩玩,看看风景也挺好。”小袁转圜得这么快,让我有点吃惊。按夫妻拌嘴的常规,我以为他们至少还得拌几句。

他们往前方一个雕像走去,趁他们在雕像那拍照,我回到集合地点。一会儿,老马和小袁也回来了。小袁穿着厚底运动鞋,让人担心她随时会被什么绊个跟头。她的穿着打扮比实际年龄年轻一截,扎半高丸子头,穿卡通图案的紫色卫衣,深色牛仔萝卜裤。从背后看,小袁的身影像个高中生,不过面孔能看出年纪,眼周围皱纹不浅。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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