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沁多城的路上,我一直想象,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草原是高原的草原,离天空很近,离人间很远;离雪山很近,离大海很远;当然会有鱼、鸟、花、草,还有零零散散的牲口;牦牛和藏獒是少不了的,而只要看见了牦牛和藏獒,很快就能看见人了。
在踏上高原阅读之旅后,我一边浏览手中的文字,一边张望远方的风景。屋外正在下雨,不停地下,耳畔响起哗哗啦啦的雨声和溪流的喧闹。
这并没有影响我眺望远方。西北望,那里已是雨过天晴,蓝天同绿茵相接,辽阔的草原上,细密的格桑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天上的太阳映照着地上的太阳,千万颗太阳在草原上跳跃撒欢。雪山在远处招手,河流在眼前唱歌。越来越近的牛羊倏忽停住步子,惊奇地打量我这个由东向西、由低处走向高处、从书里走向书外的“汉人”。
我也惊奇,因为我看见了一座算不上建筑的建筑。石块垒砌的墙壁,石片铺成的屋顶,蓝天之下、草原之上、雪山之侧、弯河之中,它显得那样突兀,那样孤单。
读书不到两页,“一间房”就出现了,并迅速唤起我的阅读兴趣。它是《雪山大地》给我们提供的第一个标志性的意象——“孤零零地伫立在沁多草原上,远看就像牧人戴旧了的黄氆氇羔皮帽”。
作品说,最早的时候它是部落头人用来迎送客人的驿站,新政权成立后,它也是进步头人、后来的公社主任角巴的办公室,“牧人过的是马背上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在迁徙,公社没有固定办公的地方,主任在哪里公社就在哪里。”
就是从这里开始,我的想象向周边辐射。我觉得作者在开篇就写了这么“一间房”,不仅仅因为“父亲”同角巴第一次会见是在这里;也不仅仅因为就在这里,角巴发现了“父亲”吃糌粑吃了好几年、并且可以说一口流利的藏语,于是非常亲切地赐予了“父亲”一个藏族名字:强巴。站在作家的立场分析,也许是作者在构思这部作品之初,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建筑;也许仅仅是因为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的偶然性选择。但是这个偶然性选择却引发了无限的必然,或许作者对此并没有清楚的意识,或许只是一个朦胧的念头,甚至是一个下意识的选择。一个作家构思一部作品,在初衷、过程和目标之间,往往存在较大的差异。对于自己的生活储备和创作潜力,特别是进入一种状态后往往会受到的不可知力量支配,作家本人是不可能绝对驾驭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雪山大地》首先垒砌了“一间房”,是有意识的选择,至少也是“无意中的有意识”,即便不是作者的刻意选择,也是作品的绝对意志。
当作品里的“父亲”和角巴第一次会面,并肩站在“一间房”外,抑或在作者的心里,作品的远景已经在视线的尽头、在辽阔草原的深处向他招手了。那是一道在作者心路历程上、在作品人物托举哈达的双手上时隐时现的彩虹。从此,作者手中的笔跟着这两个改变沁多草原命运的人物,筚路蓝缕,从容不迫,直到写成了草原上的一首千里长诗。
“父亲”这个人物,是《雪山大地》提纲挈领级的人物。作为最早进入藏区的汉族干部,他的使命就是建设藏区,让藏民过上好日子。他先后担任畜牧站站长、县政府科长、代理副县长等职务。当草原出现牛瘟、公社主任角巴蒙受冤屈的时候,他仗义执言,同官僚主义开展斗争,并冒着风险营救角巴,最终在“牛尸林”事件中作为“替罪羊”被撤职。当上级为了安抚他,给他预设了三个岗位时,他选择担任学校校长,而那个学校只是个影子学校。“父亲”考察一些日子后,把校址选在了“一间房”。县委书记问他:“为什么那么远?”“父亲”说:“不远,这里是沁多县的地理中心,而且它坐落在沁多公社……”
何谓远近?立场不同则感受不同。我们这些局外人,对那个地方不了解,不熟悉。在我们看似遥远的地方,在“父亲”抑或在作者的心里,那是沁多草原的中心。
为什么说是中心?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更是情感意义上的。“父亲”对县委书记说的理由里还有一句,“它的主任也好说话,桑杰也好,角巴也好,不管什么事,只要我说了,就没有不答应的”。
“父亲”能够顺利融入藏民的生活,首先得益于角巴。角巴原是沁多草原部落头人,解放前同西北马家军有深仇大恨,曾经跪地发誓:“谁杀了麻团长(马步芳手下的魔鬼团长),给沁多草原报仇,我就是谁的人。”这个坚决拥护新政府的藏族汉子,在沁多草原上是神一般的存在。角巴同“父亲”一见如故,肝胆相照,在多次磨难之后,他成了“父亲”的参谋长、助手和最得力的突击队长。“父亲”在工作中、生活中遇到的棘手问题,几乎都有角巴援手相助,甚至出生入死。作品压根儿没有提到民族团结问题,但通过“父亲”一家同角巴一家的关系,使之得到了完美的诠释。而这一切,都是从“一间房”开始的。
“一间房”不仅是过去岁月的车马驿站,也是草原走向未来的驿站。就是在这里,以五根柱子的帐房为起点,沁多草原有了第一所学校。孩子们穿上了袜子、用上了卫生纸、会把对父母的思念写在纸上、能把雪山大地画在羊皮上……草原在琅琅书声中发生了变化,然后是第一个医疗所、第一座医院、第一个商店、第一个歌舞团、第一个酒吧一条街……直到几十年后,已经担任州委书记的“父亲”和他同时代的建设者们,为了制止沙化、挽救草原,制定了10年搬迁计划,进而提出把州府搬迁到沁多城,并得以实现。最终,沁多草原入选中国最美草原、沁多城被评为“高原最佳景观城市”。
小说看到这里,我们似乎明白了“一间房”的意义。那是一个宏大计划的起点,是作品、也是现实生活中实现理想的出发点。《雪山大地》近百万字、近百个人物、众多故事情节,涓涓细流一般的诗意叙述,讲的是什么?说简单也简单,就是从“一间房”到一座城,这条长达70余年的巨变之路,是多民族团结奋进走出来的、建起来的。《雪山大地》是作者用他的热爱、用他对于雪山大地的真诚感恩和纯洁的文字,描绘在沁多草原上空的文学彩虹。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独》里面虚构了一个家族小镇马孔多,这个小镇因为一部经典作品而成为一个文学地标。而《雪山大地》里的沁多城,既是作者的文学故乡,也将成为中国人民经过百年奋斗,在草原上树立的一座文学丰碑。它不再是一个家族的精神栖居地,而是储存一个民族美好记忆的理想家园。
资料显示,《雪山大地》作者杨志军出生在青海,在高原、草原上有40多年工作和生活经历。从他的诸多作品可以看出,他深爱那片土地,也熟悉那片土地。在他的笔下,高原是那么美,一条小溪、一座山岗、一朵花开、一声犬吠,都洋溢着诗意,就连“冻成块的牛粪”,也“像一朵朵怒放的黑牡丹”。多少年的高原行走,使他成了雪山下面一棵会移动的树,脱掉鞋子就能从泥土里汲取养分。因此在他的笔下,任何人物、事物、景物,都带着高原的色彩、草原的温度和雪山的韵律。
还有一个令人称奇的现象。《雪山大地》展现的草原变迁历史中,涉及那么多人物,隐含着那么多矛盾冲突,却几乎看不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这其中包括在困难时期“偷羊”的“盗贼”,角巴的一句话就把他们开脱了:“饥荒的时候,雪山大地怪罪的不是偷窃的人,是把着食物不肯舍散的人。”
还有那个曾经是官僚主义代表人物的老州长才让。当初出现“牛尸林”事件,他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嫁祸他人,导致角巴蒙冤、“父亲”被贬,而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作为州委书记的才让,悄无声息地向组织推荐“父亲”接任州委书记,并支持“父亲”为了挽救草原的“十年搬迁计划”,甚至甘愿在“父亲”的领导下当一个自然管理局局长,为“十年搬迁计划”发挥余热。
这是作者的胸怀,也是雪山大地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