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鱼的短篇小说集《你朝时光而去》日前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在严肃与灵动、深沉与活泼之间,在沉重与轻盈之中,以独特的视角切入现代生活的日常与褶皱,深描当代青年精神症候。
该作共收录了鬼鱼近年创作的七个中短篇小说,聚焦青年人的现实处境及面临的精神困境。鬼鱼小说的题目往往彰显着他对身处困境中的人物的救赎,如《你朝时光而去》以蹈空的轻盈姿态化解了小说故事内核的沉重。小说以“我”、江之雪、鬼素手、宫和雍之间纠葛的情感关系为线索,穿插讲述了鬼素手对身世的认领和执着、宫和雍对家族“秘史”的追索。“时光”指向过去、现在与未来,像绵延的流水,而“你朝时光而去”也寓意着人物向着命运的奔赴。
《惊蛰》是小说集中意象最为密集、隐喻最为繁多的一篇。“惊蛰”一词,出自元代吴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作者颇具匠心地以题记的形式引用了吴澄对节气“惊蛰”的定义。在小说中,“惊蛰”既实指春天到来、万物复苏之际破土而出的虫子,也喻指“我”的母亲幼时没有抓住的“蝠钱”。我尤为着迷鬼鱼在《惊蛰》中塑造的众多细节,以及这些细节与“惊蛰”之间或微弱或强烈的联系。阅读《惊蛰》,就是要努力在脑海中布设具体而微的场景来还原游离的、诗意的、模糊的词语。“惊蛰”作为贯穿小说始终的意象,在不同的语境中以变体的形式出现。母亲幼年时看到的像白光的东西就是蝠钱,母亲无意中得到的一枚玉佩成为蝠钱的某种现实指代。这枚玉佩被母亲戴在了“我”的脖颈之上,日后,它成为“我”和杨姿、文纨情感经历的见证。小说的灵气就在于此,能以庄周的逍遥和无所待化解心灵的困境,以寓言式的象征之物承载意象以外的含义,以诗一般的语言晕染小说氛围。
《庄严》笼罩在神秘和“伤逝”的氛围之中。鬼鱼的其他小说和《庄严》一样,构筑风景并且以风景衬托小说的故事内核。土耳其小说家奥尔汗·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说,作家对图画细节的处理以及读者通过具象化将词语转化为大幅风景画的能力是至关重要的。小说家和读者之间是共谋关系,读者需要具有能够解码小说密码的能力,读者在文本的会心之处能够发出爽朗的笑声,这也是作者的预设和期待。《庄严》中,“我”为了躲避前女友棠宁,回到A城,从徐姐那里租下了一处位于云衔山的院子,在此住下。云衔山的山顶有一处墓园,“我”为了一探究竟,只身前往。当“我”站在风起云涌的旷野,面对着一座潜藏着秘密的墓园,发觉自己如天地之一粟,发出人是如此卑微的慨叹。本来“我”困于和棠宁的情感之中,在云衔山离群索居的居住也是在物理意义上刻意拉开与“尘世”的距离,然而,“我”从来没有释怀,没有和自己和解,没有和过往和解。直到“我”被旷野、时间等庄严的事物开启以后,终于能够活得宽宥一些,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鬼鱼的小说能在“轻”之中制造声响、集聚力量。书中几乎所有小说的结尾都以轻盈的事物和轻妙的叙事姿态收束,将有形化为无形。在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看来,“轻”是与精确和坚定为伍,而不是与含糊和随意为伍。鬼鱼小说将难以察觉的轻盈与自然万物相关联,在负重的世界里轻盈穿梭。由此,鬼鱼小说营造了曼妙的艺术境界,或许正在开凿一条通向轻盈诗学的路径。
《端阳》是小说集里现实主义底色最为浓郁的一篇。“我”和阿毛回家要在端阳这一天(也是女儿节)举办仪式性的婚礼,婚礼是为了“演戏”给父母和亲戚们看的,也就是一场作假的婚礼。面对亲情的隔阂、孩子教育的弊端、回不去的故乡,“我”和阿毛在各种人情世故中疲惫应对。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博士,有着不菲的收入和辉煌的学历,其实不然,“我”明明努力到考上博士,可却依然融不进城市,又回不到乡村。这种尴尬的处境似乎印证了批评家施战军所说的“再有出息的后生也得如苔藓似地锦,居于土皮上草木间” 。回不去的故乡、融不进的城市反映了远游学子的左右为难和进退维谷。但人即使是草木、苔藓,也可从阳光普照的林间树影分得一片光亮,顽强而潮湿地生长。
鬼鱼中短篇小说的理念和创作实践都在实现一种努力:减轻生活和词语的重量,让事物兀自出现,在低声部处盘旋,轻快而优雅。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指出了数百年来文学中有两种对立的倾向在互相竞争,一是“试图把语言变成无重量的元素”,另一是“试图赋予语言重量、密度,以及事物、形体和感觉的具体性”。鬼鱼显然暗中接受了卡尔维诺对中短篇小说轻盈特质的指认,他恰如其分地使用语言,使短篇小说这门技艺之术也获得了情感的体温和思想的深度,基于此,短篇小说的灵气与秀气便居于其中,或者充分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