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港村是杭嘉湖平原上的一个自然古村落,实有其地。据说在它鼎盛时期曾出过两名状元、50多名进士、200多名太学生和贡生,近现代更是名家辈出,称它为“江南文化第一名村”也不算过分。但是顾艳把她的长篇小说取名为《荻港村》,并不是要为古村作传,而是用它做了小说叙事的背景。小说中的地名、文物、甚至有些人名都挪用了真实材料,如第32章写荻港村党支书桑果儿准备筹建“荻港名人馆”,便介绍道:“把凡有成就的荻港籍人士全都罗列进去了。譬如:李四光的老师、地质学家章鸿钊,中国民族资本家章荣初,中国近代史专家章开沅,中国现代音乐教育先驱邱望湘、陈啸空,外交家章祖申与瑞典王子罗伯特·章,中国著名矿物学、晶体学家章元龙,‘赤脚财神’朱五楼,中美教育基金会董事长吴厚贞,以及章氏逆子章宗祥等。”这些被陈列的荻港籍“名人”在中国现代史上都实有其人,展示了小说背景的真实性。不过真正被作家采纳到小说情节里的,只有主人公的同学章荣初和归祖寻亲的“瑞典王子”罗伯特·章,而且都是花絮性的描述,被一笔带过。真正的小说主人公许长根家族五代人的故事,自成一个虚构的叙述系统。荻港村史上流传着“章百万,吴无数,朱糊涂”的说法,说的是荻港村最大的三个家族和他们的事业命运,而在顾艳的小说里,这三个大家族人氏都没有成为主要成员,倒是三姓以外的许氏家族天马行空,完全不受真实性的限制。按照作家的解释,她原来构思是想以海宁县许村为书写对象,后来邂逅荻港村,决定把许家的故事搬移了过来。凭借荻港村丰富厚实的文化基因,作家的瑰丽奇幻的想象力就变得有根有须,主人公(也是叙事者)许长根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传奇农民,能诗会画,文武兼修,都能够落到实处。
这也是这部小说的叙事特色:没有拘泥于村史的真实性,甚而也放开了对真实历史的时代抒写。作家放纵着浪漫的艺术想象力,以百岁老人许长根对着一条老狗断断续续的回忆为叙述线索,历史风云恰成过眼烟云,人物命运生生死死虚虚实实,百年历史事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选择这样一个角色为叙事人,小说叙述才能打破现实时空,达到举重若轻的境界。假作真时真亦假,我觉得许长根的虚构形象影射了“苕溪渔隐”的荻港精神,把真实与抽象高度结合在一起。他早年投身革命,历尽苦难,又能洞察世情,超凡脱俗。他的弟弟和他的几个儿子都介入了荻港村的权力斗争,各有成败,唯有他自己冷眼旁观,与现实世界若即若离,他的叙述构成了20世纪现代社会的渔樵闲话。与许长根互为呼应的,是他的侄儿许家立。这也是一个另有看点的人物:他是从复仇的“侠”精神逐渐回归隐逸的“道”文化,与许长根早年投身革命到晚年隐逸有异曲同工,合二为一,自成一个叙事视角。如果再往下推及,那就是贯穿小说叙事的小矮人青草,也是长根叙事的第二个听众。许长根的这个生命组合让我脑海里突然闪过半个世纪前读过的雨果小说《笑面人》,那里也有一个奇异的生命组合:一个马戏老板,一个瞎女,一条老狼;是他们拯救了“笑面人”,这个生命组合与“笑面人”背后的贵族世界构成完全不同的叙事视角。在《荻港村》里,许长根、许家立、侏儒、老狗,还有一头神秘的鹰,鲜明地构成一条民间性浪漫性的叙事线索,与20世纪风云突变的荻港村政治历史形成另类的叙事策略。
不过,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宣扬遁世精神的作品,作家也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小说描写许长根的习武和许家立的复仇,都不是传统意义的“武侠”精神;他们牵黄擎苍、放浪形骸也好,挥金如土、云游天下也好,也都算不上传统意义的“渔隐”精神。小说的叙事时间起始于1918年颇有深意。那正是五四运动前夕,第一次世界大战激起中国人对“公理战胜强权”的信念,中国被纳入世界体系,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的封建帝国意识土崩瓦解,中国由此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即成为一种世界性因素的新中国。许长根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读过三年书,接受的是新文化的洗礼,他的整个人生,连同他叙述中的荻港村在20世纪的整部现代史,都与传统的所谓状元文化、进士文化做了坚决的分割,由此展示的是经受过新文化熏陶的现代人格和现代文化精神。20世纪“荻港村”的发展历程,每一步都是踩在现代中国发展的节奏上。
叙事人许长根的荻港叙事,是一种充满现代意识的自我反省与自我审视,含有卢梭《忏悔录》的自我批判精神。他不回避自己少年时期企图偷窃的行为,也不回避自己对传统文化中所谓“妻妾成群”之齐人之福的迷恋,更不回避自己对异性美色的冲动欲望,直到垂垂老矣,还迷恋上一个女知青,所谓精神出轨——所有这些怪异行为,有的是出于生命力本能的旺强,也有的是传统腐朽文化观的作祟。社会嬗变的新旧文化切割不会非此即彼,人性的延续总是在混杂中慢慢蜕变,前进一步往往陪伴着后退半步。许长根不是孤胆英雄,他在人性上行为上表现出来的许多特点,与荻港村这样一个积淀着传统文化基因的藏污纳垢环境联系在一起,反映了一个投身于大革命、抗日战争的农村知识分子的世界观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漫长曲折、最终跳出历史循环、回归生命本能的过程。
由此及彼,作家对人性鄙陋的审视和批判,依然是贯穿小说叙事的主要线索。作家用女性的视角与敏感,再现了荻港村众多妇女在新旧文化混杂中所承受的炼狱般的煎熬。许长根的母亲爱恋小叔的凄美故事,最后结局是发疯自尽;许长根的姑姑恪守传统妇道,苦苦忍受旧式家庭的冷酷,最后仍然发疯而死;雪梅不满儿媳生下怪胎毛孩,逼着儿媳遗弃孩子,自己最后发疯死于荒野;章珍妮是个勤劳贤惠的传统女人,当了婆婆以后,不断挑唆儿子凌辱儿媳,导致儿媳出轨自杀,害了儿子,她自己也深受刺激悲惨死去……小说叙述了大量的农村妇女日常生活故事,有的是互现对照,有的是旋回重复,一遍一遍地诉说着那个世界中妇女的悲惨命运,仿佛是一组长长的民歌,荡气回肠,催人泪下。书中妇女形象各有美丽出色之处,她们也向往着安定顺心的传统生活,但是在旧文化的浸泡之下,她们也会做出愚昧甚至罪恶的举动。顾艳以一支绮丽传奇之笔,写出了既令人同情又厌恶可憎的人性百态。
《荻港村》还有一个重要的叙事特点,我称之为“豪华版”的江南民俗大展示。百年习俗路漫漫,叙事者几乎是编年式地讲述江南农村的自然节气、民俗民风,一年复一年的春节家宴、清明祭祖、婚丧喜庆……而人事却在风俗画中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老的一代代萧瑟而去,新的一代代茁壮成长,冬去春来,复又是夏炎秋凉,从中推进了时代信息及其演变过程。我原先读过顾艳的很多作品,印象中都偏重于都市江南知识女性的描述以及历史题材的创作,而这次阅读颠覆了我的原来印象,《荻港村》是一部气势恢宏的江南农村史诗式的叙事,除了许长根一家五代的浪漫命运史,小说里还展现了众多贫苦农民的家庭场面:严家辉、庞九斤、高大年、杨鸿庆、独眼龙等等家庭的嬗变史,生生死死、子子孙孙,一个细节引出另一个细节,万花筒般地展现一幅幅苦难农民追求翻身、寻找幸福的生活画卷,汇合起来,又揭示出百年江南农村的沧桑之变。
历史需要重温,小说值得细读,细细咀嚼,细细品味,才是阅读这部《荻港村》的最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