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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冒智化:在无数次挫折和沉浮中,做一个始终纯净的人

2024-07-09 09: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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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冒智化,原名智化加措。出生于1985年。自由撰稿人,藏汉双语诗人。现居拉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入选第十届“十月诗会”、第38届青春诗会。著有《掉在碗里的月亮说》(汉语)、《厨房私语》(藏语)、《重生拉萨》(意大利文,Fiori Picco翻译)等八本诗集。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十月》《当代·诗歌》《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民族文学》《长江文艺》《花城》《西藏文学》《章恰尔》《达赛尔》等刊物发表汉文和藏文作品。先后荣获2009年《达赛尔》文学奖、2010年拉萨市文学活动精神贡献奖、 2011年“藏族当代青年作家”称号、2020年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 “外国文学卓越奖”、2021年第九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2021年第19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气奖、2023年第10届意大利罗马当代国际阿波罗·狄奥尼索斯诗歌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意、西班牙等语种发表。


初读藏族诗人沙冒智化的诗,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熟悉在于他笔下之物均是生活中常见事物,陌生不仅仅因为跳跃性的诗歌语言,还在于能感受到语言及词性的运用与常人不同。翻开他的履历,才得知他的母语是藏语,而汉语则是长大后在学校里习得。而正是这种陌生感,造就了他诗歌中的独特景观。

村庄是沙冒智化最早认识世界的模样,34户人家的沙冒多村,300多个人。包括活着的人,死去的人,离开村庄的人以及有着传奇故事的人……他先后在这个山沟沟里见过了1000多个人。随后年仅9岁的他步入一座寺庙,当过僧人,身在空门,认识了更多村庄的人。十几年后,24岁的他重新步入红尘,从家乡甘南只身前往拉萨,学过英语,当过藏文夜校老师,做过厨师,学过平面设计,做过文化公司策划人……写诗是他内心的出口及精神寄托。

沙冒智化的生活离我们很远,他的诗却离我们很近——月亮、太阳,高山、大海,牦牛、羊,厨房,爱情、死亡……我仿佛看到时间如河流一般流过沙冒智化的身体,那些独特又坎坷的经历,却被淘洗、晾晒、风干为矿石一般沉甸甸的璀璨记忆,凝结为诗句,闪亮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沙冒智化还不知何为诗歌的时候,一位朋友告诉他说,诗歌是人类唯一留下的最纯洁的语言。而如今,他理解的诗歌中最核心的要义,就是“心”——宽容、接纳、理解、善良,最终的祈愿心。“我只对善有兴趣”,他说,现在我写诗,是为了写“活”自己,我想善化自己,并且希望在无数次的挫折和沉浮当中,成为一个始终纯净的人。

Part1:“一轮月亮的成人礼/摆在心里/打开天空”——《月亮搬到身上来》

记者:你的母语是藏语,在出版汉语诗集之前,你已出版三部藏语诗歌集,是藏族文学界小有名气的青年诗人之一。你还记得,人生中第一次写诗的情形吗?能否说说你是如何走上创作之路的?

沙冒智化:我在母亲讲的一个个故事中长大,大多是跟慈悲、善恶和智慧有关的。如出去玩水不要捕鱼,上山不要拔草,不要摘花,不要往小溪里扔什么脏东西,不能在里面洗脚……她告诉我说,这些花草动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对它们做了坏事,你会得病的。

我童年时喜欢上《格萨尔王史诗》。当时青海藏语广播电台和甘南藏语广播电台有《格萨尔王史诗》的说唱节目,我跟着家人一起收听。这是一部非常有吸引力的史诗,它同样丰富了我的童年。对爱情的渴望,对和平的期待,战争对文明的破坏……深深影响着今天我对诗歌与文学的认知。

我的文学梦是在16岁那年开始的。那年我给自己挖了一个坑,里面种了点个人的心事。从那天起,我陆陆续续把那个坑越挖越深,挖到自己都爬不出来的深度,现在我已经39岁了。我渴望阳光,渴望看到自己,寻找一条使自己回归的路。我日夜深思,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一条路、一个理由。

16岁那年,有个朋友让我尝试造句,我用民歌体写了几行,他说这是诗歌。我问他诗歌是什么?他回答我说:“诗歌是人类唯一留下的最纯洁的语言。”虽然当时的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我开始写一些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诗歌的东西,第一次尝试投稿的过程至今想起来也匪夷所思。大概是十八九岁吧,我在玛曲县的一个牧人家里念经,念到佛陀把身体献给母虎的故事时,我突然想写一首诗。我记得那天我把写好的一首格律诗包在一张纸中,交给了一个开拖拉机来到散落的草原牧民门口的商人手里,还给了他两块钱的邮寄费。其实我知道这首诗不会刊发到报纸上,这个人也不会给我寄出去,因为我没有写地址。我只是希望他把我的诗带走而已。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诗人”,也不知道还有作家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直到22岁那年,我的名字出现在了一本杂志上,此后像井里的一块块石头,日积月累,直到现在我也有了一口自己的井,有了我自己对幸福和痛苦的理解,对世界和对事件的理解。尤其近几年,阿底峡尊者和米拉日巴尊者,宗喀巴大师和他的很多徒弟,以及纪伯伦、加缪、叶芝、歌德、洛尔迦、海子、顾城,北岛等人,我感觉到他们坐到了我心里,在跟我说话。

记者:在你的诗歌中,我们能看到你的童年经历、成长轨迹,包括你的父母亲人、爱人的影子,譬如《红风铃》中:“三十多年了/我还能看见自己当初的影子/看见一个不满10岁的孩子/剃度为僧。用十六年的时光/磨破了一双干净的眼睛”,又如你在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里写过多首与“厨房”有关的诗。你年幼时期的这段经历,是怎样影响你之后的生活及创作的?成年之后尝遍生活艰辛,写作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沙冒智化:《红风铃》这首诗,写的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智慧的来源,也是我长大成人的样子和经历。我很喜欢寻找我自己,尤其喜欢寻找童年的我,偶尔悲伤,偶尔开心,童年就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它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比如,在父亲没有离开我之前的生活,还有和姥姥一起在牧场里的场景,而我的母亲仍健在,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厨师是我自己的一种生活经验,我确实当了七年的藏餐厨师。餐厅里能遇见各种各样的客人,他们每个人的举动和喜好都不一样,一些人教会我去热爱这个职业,一些人则鄙视我的这个身份。这期间,我除了写诗,没有什么能让自己从中解脱,并且做更好的自己的方法,最后我写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这本诗集里的那组厨房诗。诗歌本身属于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厨房的火光和味道中,找到了我最爱的几首诗歌。这让我掌握了另一种技能,就是去发现自己的生活。

作者:沙冒智化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11月

记者:诗人次仁罗布在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的序中提到,2010年时,他在偶然的机会下与你相识,并邀请你写作汉语诗歌,随后在《西藏文学》发表。那个时候,你还在朗桑语言学校就读。第一次尝试以非母语的语言写诗,你有什么感觉?最终是什么使你坚定地在汉语诗歌创作之路上走下去?

沙冒智化:2010年,因缘际会,在一个饭局上我认识了次仁罗布老师,那天老师问我是否用汉语进行创作,并鼓励我拓宽视野,尝试新的创作路径。从此我一边学习汉语,一边开始学写汉语诗歌。后来我认识了来援藏的李宏伟老师和《人民文学》的诗歌编辑刘汀老师,以及我在藏语文学道路上遇见的那若老师等,他们都给了我很多指点和帮助,一直指引着我的诗歌创作。是他们让我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一路前行。

虽然汉语写作的路上是有一些困难,但我愿意写作,所以这个并没有成为我写作的阻力。

Part2:“放纵不是自由/克制才是自由/我想破解死亡的想象”——《呼吸》

记者:从藏语诗歌到汉语诗歌创作,再由早期诗歌里因颠沛流离的生活引发的愤怒、抱怨,到婚后拥有了稳定的生活,诗歌逐渐走向日常生活的叙事……回望创作历程,你觉得自己的创作可以被分为哪几个阶段?

沙冒智化:生活是喧嚣的,也是坚硬的。有一段时间,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感受到痛苦,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我夏天冷、冬天热,完全不明白我自己在干什么。绝望的时候,我吃过几粒药丸,所幸朋友把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掏走了死亡,如同我在井里挖出的一滴滴水,每一滴水都沾上了阳光,沾上了希望。我在镜子里看到了太阳的颜色、草原的耐心。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匹骏马,就算跑死在草原上,也不能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2012年开始,我躲进厨房,在那里我学会了一百多道菜。我理解了什么是生活的智慧,厨房成了我重新认识生活与世界的一个窗口。我在厨房里写了近400首诗歌,2018年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藏文诗集《厨房私语》。我最近新出版的诗集《掉在碗里的月亮说》中也有一组厨房诗。我想,这可能给藏语诗歌填补了一个空白——以前从没有见过以“厨房”为主题的、写得比我多的藏语诗歌。

离开寺庙之后,我遇到了很多老师:样巴老师、纳如老师、次仁罗布老师等,他们都是在我文学创作道路上发光的人。他们用自己的光,让我看到了黑暗中的自己。再后来,我在书本中遇见了一些文学上的大师,我终于来去自如,像水一样放松地流淌。我有了一颗自由的心,我放飞自己,不怕再掉进另一个坑里。我活得明白了,满足了。

记者:《屋脊》发表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诗里充满了雪、山、马、太阳、星星、家等带有西藏风情却又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习见的意象,这些意象构成了你的生活,又高度凝练于诗歌里。可以谈谈这些意象之于你的意义吗?能具体谈谈创作时的感想吗?

沙冒智化:《屋脊》这首诗是我从神话层面上看拉萨的一次尝试。我常住在拉萨,有时候,在生活中对这个城市有种审美上的疲倦感,所以找这样的一个突破点,写了这首诗。我喜欢诗歌的跳跃性、空性、自由转换。所谓的跳跃,就是客观,而不是理解。藏族文学的跳跃性和夸张性,有千百年的历史,比如《云史》《护法经》和丹珠尔里的道歌等等。我写诗歌时,不会接近佛经里的理论。祈愿是人类无法避开的事情,如同希望,我们对此应该有一个宽容的理解。比如在藏区,一个字都不认识的人,会懂得六道轮回的意思。

在我看来,随心而看,随心而写,就会写出很好的东西。漫谈的感觉是思想和逻辑的来源。但写诗是一种冲动,是理解“感性”的最佳捷径。诗人一旦控制不了“感性”,他会自我毁灭。这种“感性”,必须要用理性来控制,才能写出经典之作。可我还在感性的最底层,在那口井的下面,跟着一滴滴水,往上爬,往阳光里爬。

作者:沙冒智化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01月

记者:次仁罗布认为,你的“藏式汉语诗歌”为西藏的汉语诗歌带来了革命,开辟了新道路。具体表现为在藏语语境下用汉语重新构建了自己的诗歌世界,“许多词语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和新的指向,丰富了汉语词汇的多义性”,如《听雨说》中的“夜里,雨下着黑色的星光/石头喝下脚印,走着醉醺醺的路/站在路口的倒影爬到树上/吸着透色的雨”;又如《看村口》中的“走动在唱干的歌声里/家是个纽扣/卡在心里咳不出话”。你笔下的意象看似都是生活中常见之物,经过文字的排列组合,却有着非常奇特的神奇想象。这是否与你的母语是藏语有关?能结合你的实际创作过程,谈谈对此观点的看法吗?

沙冒智化:进行文学创作时,我会考虑一些文字怎么去处理,怎么变得更好,努力尝试拓宽语言的边界,让语言更加灵活和自如。如果在语言上没有一点创新,就是在毁灭语言的多样性和可能性。但是语言的最终高度,最终取决于人的良知与智慧。语言脱离肤色、民族、权力,才能抵达最美的语境中,才能和另一个善意结缘。这是语言的一种接力方式。

若你真正想要写出一首好诗,不要专注于诗歌,要安静地专注于自己。越过傲慢、无知、妄念、贪婪等等让你自以为是的所有烦恼,那时你的诗歌就拥有了地气。

次仁罗布老师说的没有错,我就在藏语的语境里,创造着本来属于诗歌的语言。

Part3:“我越过死亡/生命仍然会以某种形式存续/我赢了自己之后/我要输给这里”——《他有一座山的拐杖》

记者:您的创作中,有不少关于爱情主题的诗,反映了你独到的爱情观。譬如《一句白》中的“爱情像一辆卡车,撞开我/似乎在平衡法的规则中/审判着有爱的一方人”。每当提到西藏传统诗歌,尤其是爱情诗,我们会想到仓央嘉措,他对你有什么影响?在你心中,他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沙冒智化:爱情是人类活下去的一条路,但我不太会主动去写爱情诗,我所写的很多类似于爱情诗的作品其实是和我自己的对话,但很多人把它看成是爱情诗,这可能就是需要情诗的原因吧,我很欣慰。

藏民族古老的建筑艺术、绘画艺术、哲学、生态教育、民俗风情蕴涵着深厚的文化内蕴,展现出独特的魅力。面对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如何承继和发展,这是藏族诗歌存在和需要存在的意义,也是诗人要传承下去的重要部分。几千年前,这个高原的民族寄存在生命里的民族特色都被写进书里被后人弘扬。凡是经得起岁月敲打和时间考验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诗人仓央嘉措从民间口头文学中汲取智慧和灵感,创作出的文学作品被世人传诵至今,在世界范围内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当代一些优秀的藏族作家如次仁罗布、万玛才旦也在他们的作品中弘扬和传承着藏族传统文化。

记者:你曾经写过《我是生在西藏的一块石头》,“石头”这个意象也经常出现在你的诗中,譬如《石头文》中“只要你用心/石头里会生出一尊佛/你把它拿在手里/输入你的爱/它会递给你一个家”,能谈谈石头这个意象对你而言有什么特殊意味吗?

沙冒智化:写什么东西都有一种缘分,人和时间的缘分,人和事件的缘分,人与人的缘分,时间和时间的缘分,思维和语言的缘分。比如一种感觉,你有了这个缘分,才和自己变得有关系。这种感觉也许你以前有过,或者深藏在你的潜意识里,风吹草动的一瞬间,你会有一种熟悉感,让你冲动起来,写一首诗,促成和完成这个缘分。

如果您来过拉萨,您会在拉萨周围的山上看到很多站着的石头,那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奇特的自然景观,从中您会发现每一块石头的独特之处。

记者:宗教里经常触及死亡、轮回等人生的终极命题, 你的诗中也常出现此类命题,譬如《他有一座山的拐杖》中“我相信,我越过死亡/生命仍然会以某种形式存续/我赢了自己之后/我要输给这里”,如果我们说,爱与死是永恒的命题,你是如何处理诗歌中出现的这些命题的?

沙冒智化:人的生活,就是生与死的对话,生死之间是爱,爱的存在即人的存在。写诗也不过如此,只要你喜欢,或者别人喜欢,就有它存在的意义。一首好诗,如同一粒良药,你吃下去,它会治好你的病痛,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过去我写诗,是为了写“死”自己,因为我害怕死亡。现在我写诗,是为了写“活”自己,我想善化自己,并且希望在无数次的挫折和沉浮当中,成为一个始终纯净的人。但死亡无处不在,是我避不开的一个时间点,我没有遇到这个时间点之前,我做好准备,我也不怕死亡给我带来的恐惧感,反而能从死亡的恐惧中,得到活着的智慧。死亡本来面对着所有有生物体,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写死亡,是为了克制贪婪和恐惧以及一些邪念,我相信这世上有报应这个事儿。

Part4:“我在一块病了的石头里/刻了一位哲学家/送给了一路想回的家”——《回家》

记者:你曾在最新诗集《月亮搬到身上来》后记中说,“我发表一首诗,我就说这一首诗有了家”,读到这里,我能感受到你把自己写的诗看作自己的孩子,那种希望它们有一个好归宿的深沉的爱。你的诗中也多次出现关于“回家”的叙事,能谈谈当时你写这句话的含义吗?

沙冒智化:《回家》这首诗,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从拉萨回老家的列车上做了个提纲,从老家回拉萨的路上我完成了这首诗。人生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回着回着就抵达了自己的心里。这首《回家》是我在老家和家中间的一次穿梭。最后这首《回家》也找到了它的家,那就是《人民文学》。

作者:沙冒智化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01月

记者:除了诗歌,近年来你也尝试创作小说,能谈谈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开始创作小说的吗?写小说与写诗,有何不同感受?

沙冒智化:我发表过几篇藏语小说和一篇汉语小说,手头还有一两篇正在写的小说。但我的小说还要继续提高语言的质量,要继续探索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路。对于一个写诗歌的人而言,写小说是一种放松的体验,这种放松,能给我提供另一种心态和思维方式。愿今后,我能写出一些优秀的小说。

记者:请谈谈最近的写作计划。

沙冒智化:努力看书,努力思考,努力修改一些诗,顺便不放弃写作和阅读。这样,我相信我会写出一点作品,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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