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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昕:短篇小说的结构如何“灵动”

2024-12-06 13: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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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写过一篇关于短篇小说结构问题的文章。他说短篇小说结构的精义就是:随便。同样是短篇小说大师的林斤澜,对好友的如此说法很不满意,他说:“我讲了一辈子结构,你却说‘随便’!”汪曾祺后来补充了几个字:“苦心经营的随便”,林斤澜这才说道:“这还差不多。”显然,两位文坛挚友,都对短篇小说的结构格外重视,他们的争论竟然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这样的对话,着实已经成为当代文坛的佳话之一。在这里,汪曾祺先生的主要观点是,短篇小说的结构无定式。他提出这样的观点,主要是针对那种给小说制定、“总结”若干种定式、写法、模式的“套路”的做法,比如什么“平行结构”“交叉结构”“攒珠式结构”“橘瓣式结构”等等。汪曾祺认为,这样的规约限制了小说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叙述的方式一旦落入窠臼或某种既定的模式,作家必将陷入俗套而难以自拔。

“我认为有多少篇小说就有多少种结构方法。”“一篇小说的结构是这篇小说所表现的生活所决定的。生活的样式,就是小说的样式。”汪曾祺鲜明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这种说法看似老生常谈,但是却有着独到的认知角度和与众不同的见地,它完全是作为短篇小说写作的实践者身体力行的感悟和经验沉淀。汪曾祺极其推崇沈从文的小说,在谈到《长河》的时候,他认为这是一部很奇怪的小说,它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没有强烈的戏剧性,没有高峰,没有悬念,有的只是很平静的叙述,文字就像流水一样,缓缓地向前流淌。

我曾描述过我对汪曾祺先生的阅读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代,汪曾祺的小说《异秉》《岁寒三友》《受戒》和《大淖记事》等作品一出现,就让人们眼前一亮,其叙事文体、气韵、格调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形态。大家齐声说好,但究竟为什么好,当时并不能马上说得清楚。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小说形态独特的问题,其实,这里面蕴藏着一种其他许多作品所不具备的气象,一种自由挥洒的飘然的气象弥漫在文字里,这种风格,特别在那个时候,尤显得弥足珍贵。那么,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样的气象呢?应该说,是文化的底蕴和对叙事结构清晰的理解和体悟。我并不是说,那时候出现的其他许多小说中没有文化的蕴藉,况且,其中所蕴藉的文化内涵究竟是什么,那时候的我也一时说不清楚;而只是强烈地感觉到汪曾祺的小说,是极其地道的文人小说,它的语言、叙述、结构,或者说组织,完全迥异于诸多小说的叙述方式,一样讲故事、写人物,一样地呈现事物和场景,汪曾祺的小说里,却有一条不会被轻易觉察的经络,丝丝缕缕,细微地铺展,举重若轻的描述,耐人寻味的气息弥散着。而这个经络,则是由一种特殊的、极其自由的“逻辑”所统摄和牵动着。这个“逻辑”,就是传统文人判断、解析、理解事物和生活的心理逻辑:率性、睿智,深藏在朴素的文字里。朴素到极致,便清正、雅致到极致。正是这种所谓“自由”“灵动”的叙事逻辑,使得汪曾祺的小说呈现了另一种体态、形貌。从一定意义上讲,汪曾祺在短篇小说的写作中还原了小说理应具有的世俗品质,叙述之美,在他的笔下开始以极其朴素的、自由的、“随意”的面貌呈现出来,使得小说更像小说,或者说,这种小说,让我们见识到了究竟什么是小说,小说应该是怎样的。

实际上,一个小说家的写作,一旦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方位”和叙述视点、个性化样式,才有可能形成与众不同的气势、气脉、气象。而且,他的每一个文本,对于叙述的轻与重,也会把握得极其到位,仿佛浑然天成。叙述里总有一个目光,起起伏伏,不时地折射出神性的色泽。虽然在里面还看不到那么明显的哲人的影子,但是,汪曾祺对生活、存在世界的体味都非常自然地浮现着,叙述的单纯性,涵义的适量,犹如天籁,无需用文字刻意地给生活打开一个缺口,使生活的运转置于某种手工操作之下,而是让现实世界本身,就展现出没有遮蔽的裸露的形态。他把生活结构得形态飘逸,轻逸但却扎实牢靠,不折不扣。他对人物、事物的态度从不苛求,不刻意、不造作、不伪饰,可谓是有甚说甚。我们所看到的生活,在他的文字里形成了另一种结构和生态、情境,其文本对俗世生活,既有调侃、戏谑,也有严格的审视和质疑;而另一方面,文字在想象力的激荡中,蕴藉浪漫的飞扬,自带灵气,且悠然不尽。

与此同时,我在这里还想提及另一位短篇小说大师、美国作家雷蒙·卡佛的小说。从另一种意义上,雷蒙·卡佛的小说也是“随便”“任性”的。他那种近乎“生活流”般的叙事,将文字的缓慢前行嵌入到生活最真实的情境之中。生活的形态,就是叙事的形态,这样的小说观使得叙述具有了应有的宽度和自由度,且缓释了硬度,呈现出如生活般的自然形态。就是说,在卡佛看来,小说叙述的内在结构,要竭力地尊重生活既有的样态,并在这种缓慢的行进中,新的文字结构建立,轻轻地将生活的缝隙和“死角”通通地撕开,将一些我们日常所不易察觉的情感褶皱细腻地铺展给你。《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我打电话的地方》《大众力学》《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瑟夫的房子》等大量小说,都是在细小的生活流中,呈现人物的喜怒哀乐,呈示出人在生活困窘的状态或是“几乎无事的故事”时,他们的率性、乖张、无奈、喜悦、惊悸和犹疑的状态,以及他们各自秉持的、不易改变的性格个性和生存逻辑。这样的叙事方式,让我们猛然地突然意识到,“小”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因为它是常态,小,不一定就是弱,也不一定就是逼仄,可能恰好是精致和宽柔,这种力量是不是更大一些呢?也许,这才是“‘小’说”!所以,我感觉到,汪曾祺和卡佛的写作及其文字,无不洋溢着自由的气息和质地,他们在结构生活或“重构”世界的时候,叙事的特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灵动、自由的元素充盈其间,发散出特有的短篇小说的品质。

可以说,当我们走进汪曾祺和卡佛的小说世界,就是进入到种种既贴近生活本身又“出离”现实的生活,从中,我们会看到作家捕捉人物时流露的“天性”、情绪、神态,甚至能够听到人物说话时丰富的声音。而卡佛永远也不会告诉你他自己对生活究竟有怎样的判断,他给我们的就是一个有声音、有光影、有回味的存在世界和空间。正像卡佛自己所言:“好小说是一个世界带给另一个世界的信息,那本身是没错的,我觉得,但是要通过小说来改变事物、改变人的政治或政治制度本身,或挽救鲸鱼、挽救红杉树,不可能。并且,我也不认为小说应该与这些事情有关。小说不需要与任何东西有关,它只带给写作它的人强烈的愉悦,给阅读那些经久不衰作品的人提供另一种愉悦,也是为它自身的美丽而存在。它们发出光芒,虽然微弱,但经久不息。”“有的作家才华横溢,我不知道有哪位作家毫无才华。但是看问题独特而准确,并且能用正确的上下文表达那种看问题的方式,就另当别论……每位杰出的、有创造性的作家,都根据自己的具体要求重塑世界。”如此说来,卡佛也并不喜欢“依照世界或生活原有的样子”来描述出存在和现实,这也正暗合汪曾祺说的,小说的叙事结构,就是“随便”。而文本的品质,就是在这样有着深邃个性的、灵动的结构里,形成短篇小说叙事的高度和厚度。

当然,短篇小说若是局限在对现实本身的打量、揣度、判断、描摹,必然会窒息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因此作家也就不会发现更多的隐藏的秘密和性格、命运的变数。因此,短篇小说写作,需要伸展到超出具象世界的边界,呈现出另一种灵动、富有张力的叙事形态。如此,一些喜欢超越现实的作家,就能够冲出“写实”压力的重围,书写出变奏、“飞翔”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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