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王忆受到关注的作品大抵是青春题材的小说,如《冬日焰火》《夏日秋千》等,而让我感到惊艳的是,王忆会写出《陪诊师》这样对当下观察如此深刻而犀利的小说,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深居简出,以对过往的回忆铺陈叙事,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她以深邃的笔触去思考“陪诊师”的生活,他们如何扮演亲人的角色,如何有效地抵抗现实中的无力之感,或可说,他们是另外一种面具人,而某种程度而言,小说正是面具的艺术。
从面具到人心,从镜像到自我,这是显影的过程,也是解剖的过程。但从一开始,我们在主人公韩诚身上看到的,是作为行动的人那种具体而真实的激情,从主动辞职换得女友的工作到成为一名陪诊师,王忆一直在小说中做加法,让韩诚渐渐在庸碌的生活中呈现(涌现)出自我的面影,他一方面在寻找新的机会(尽管陪诊师在他看来并不是一个体面的工作),一方面也在怀疑(面对赵雅彤冲动之下迫切领证的行为),这是一种加缪式的温情存在主义。或可说,这两者之间本身就具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但是,韩诚拒绝领证的行为在于,他并不是放弃了爱情,而是他能够确定,由陪诊师这一新兴的职业带来的新生活并不能够拯救爱情。在这个过程中,王忆对陪诊师这一职业进行了仔细的观察与思考。当一种新的职业出现的时候,背后支撑它的因素是什么?我们仿佛看到一种加速的现实,那些忙碌而孤独的现实,以及被现实剥离的情感被一种职业所取代,当患病的老者和流产的女人被韩诚这样的陪诊师照料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并不是情感的依赖,而依旧是无力与被遗弃之感。为了加深这种反讽意味,王忆让韩诚逐渐认同了这一身份,他想到了眼前不菲的收入和自己那个病重而无人陪伴的父亲,由此又回到了现实中尴尬的境遇。
或可说,王忆敏锐地捕捉到当下不再是直观把握的而是远程客观的现实,它的特征就是互动性看似紧密而真实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便被遗忘的表象。因此,韩诚以逃离领证的方式获得一种存在的真实感,以此来对抗现实的虚无。随着对陪诊师这一职业观察的深入,王忆无比深切地意识到,如果陪伴我们的现实是真实的,那么它必须具备一种伦理(道德)尺度,才会让身体与心灵保持原本的完整。如果说韩诚与赵雅彤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们自会建立一种克服矛盾的默契,而不是简单地以外部的条件(物质、地位、尊严)或者对家庭的叛逆来挽救爱情,这种挽救应当始终立足于同一性之上,因为它必须从自身之内对问题加以解决,而不是从自身之外。因此,当赵雅彤的父母在医院撞见韩诚,与其说是信息的不对等,不如说是当原本遥远的距离忽然拉近的时候,感觉的维度因观念差异而变形,那些不确定的因素因此构成了坍塌的危险。
或许我们会认为,正是赵雅彤的父母与韩诚的对立构成了障碍,是他们的偏见、对现实的犹疑导致了分歧,让真正的爱情产生了冲突和悬疑,但事实是,他们并不是构成叙事的核心力量,因为某种程度而言,在看待现实的方式上,他们与韩诚一样,被一种无意识的现实论所裹挟,于他们而言,规则与生活混为一体,这让我想起阿甘本所言的“形式生命”,是现实中那些客观的、貌似毫无疑义的“形式”界定了韩诚与赵雅彤的情感,“形式”作为通往幸福生活的必要条件,对情感与生命进行了重新编码。赵雅彤的父母并非否定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的爱,但生活即规则,爱情也不能例外,他们似乎在以一个过来人的拒绝姿态无声地言说生活真正的样子,只是这种“形式生命”固执地靠近了现实,却又以同样的固执而让希望落空。王忆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与传统之间的某种共通性,它们横亘在日常生活中,构成了永恒的戏剧性,小说叙事因此具有了绵密的说服力。或可说,在王忆的笔下,那些值得被讲述的现实,尽管拥有不同的面相(就像陪诊师这种全新的职业),显得更为丰富,但都是确定的细小之事,它们之所以构成了“事件”,并非因为它们本身的疏漏,而是一次次的积聚与偏离(就像小说中韩诚与赵雅彤的情感运动方式),这些其实是无意识的,用福柯的话说,我们的历史无意识就是由这些成千上万的小事件构成。
其实,从一开始,王忆就在对陪诊师这一职业进行症候式的分析,作为失败者的韩诚和刘波,与其说他们不容于某种社会规则,不如说他们也是规则的自我放逐者。尽管这个过程是被迫的,它的艰难性就在于,必须试着放弃幻想去接受现实,并重新建立自我。正如情人节那天晚上,韩诚放弃了套餐和鲜花,而是从心所选,他似乎抛弃了那些无用之用,成为真实的“人”。这种主体性的形成,一方面源于巴迪欧所谓的“自我的紧密的和想象性建构”,另一方面也在于陪诊的过程中,他看清了人间百态和世态炎凉,那些需要陪诊的人中间不仅是因为时间不够(无法照顾老人的儿子),还有不顾孩子的父亲,缺爱的孕妇,当然还有小说中那位为了孩子倾其所有,最后绝望心碎的父亲。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分析中,王忆回避了很多作家虚浮的碎片式描写,从而避免了小说语言堕落为新闻报道,她的目光并不仅仅看到了现实的孤光在人物身上的投影,也在追寻那些面具背后的真实空间。
从一个充满激情的行动者到一个冷静的接受者,这个过程也是摘掉面具的过程。当韩诚再次面对赵雅彤父母的诘问,他尽管难以启齿,但同时也似乎接受了一切,“虽然他并不敢和赵雅彤的父母面面相觑,即便不看任何表情,他都明白他们连对自己假笑的礼貌不会再有了。”此处的“明白”是放弃幻想之后尘埃落定般的了然于心,他仿佛看到了失败而真实的“自己”从原先那个光鲜而软弱的“自己”中升起,那些风尘仆仆的面孔渐渐汇聚成一张完整的脸,作为主人公的韩诚终于拥有了像雨又像云的厚度。我们发现这个过程充满了激情的真实和伪装的真实之间的张力,在韩诚成为陪诊师之后一次次的伪装中,那个为了爱而充满激情的自己渐渐成为了一个真实活着的人,由此我们也反过来看到,从最初英雄救美式的辞职到慢慢接受成为一名陪诊师。他曾经一直活在某种伪饰之中,而在王忆的笔下,这种伪饰显得如此的真实,它既是当下的又是偶然的,真实的面庞和虚假的面具,赤裸的生命和乔装打扮成为一个模糊的整体,此时,虚构的力量穿越了虚实的鸿沟而触摸到了本真的生命。
摘掉面具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它是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带着皮兰德娄所谓的“赤裸的面具”,只是在王忆的小说中,这种面具因为伪饰的必然性而构成了叙事的重要因素,我们或许要说韩诚既可怜又可笑,而小说作为某种伪装的艺术,其叙事进程正在于这种可怜与可笑之中。也许,唯有摘掉面具才能抵达真正的爱,一如德勒兹所言,“你的脸和眼睛总是能泄露你的秘密。丢掉面孔。变得能够在没有记忆、幻想、阐释、权衡之时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