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宇写下的,是我所不熟悉的职场生活,尽管并不熟悉,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贮含其中的“真实的凛冽”。更为可贵的是,她竟然把这样一种我不熟悉的职场生活写得极有说服力,让我“信以为真”,以为《人间世》大概是一种真实写照,而故事中的樊斯如,或多或少会带有作家古宇的影子。她细致绵密的笔法带有强烈的带入感,我甚至会在完全陌生的职场生活中找见“感同身受”,樊斯如的不适、计较、内心挣扎和小小的欢愉都仿佛能传导至我的身上,她和我这样的阅读者有一条共用的血管和肋骨……就小说的写作而言,我们希望它能给我们建造一个“陌生的生活”和“陌生的世界”,让我们能够体味并体恤不同的人生,让我们能够建立对他人和他者的理解。同时我们也希望它能让我们在它所营造的情感、氛围和境遇中沉浸,进而在掩卷的时候反思:生活如此?非如此不可?有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在我看来,古宇写下的《人间世》做到了我们希望在小说中读到的这两点,她提供了一种多数人不熟悉和未经历的职场生活,同时又为我们的情感放置和思考放置建构了可信的现实基础。
步步惊心。可以说,这篇小说可以用“步步惊心”来形容,那种可见的和不可见的算计与计较密布于小说的每一环,从小说的第一句话,樊斯如进入到“人力资源部”的那一天开始。随后,这种不断的惊心感一点点、一层层剥出,一点点、一层层地获得着叠加——每个人,几乎是每一个人都叠加在这种惊心之中,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细细思量。小说在这里获得了“好看”,它一直处在紧张感上,一直处在丛生的波澜和不断在逼仄中峰回的曲折中——古宇建造故事波澜的能力让我惊讶,一般而言,在一篇不算太长的小说中,故事能有三到四处的波澜起伏就足够丰富,然而在《人间世》中,它的波澜紧密得“可怕”,竟然在三番四番之后紧接着又来了第五番、第六番……略有平缓,在我们还没有从故事的紧张中舒缓下来,第七番的波澜又在开始形成。我想我们也会注意到,无论是樊斯如、南凯风、周颂、王采苓、贾茂行、耿思博,还是梁正则,小说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有用的,为波澜的推动起着作用,为故事的曲折和丰富起着作用,为彼和此的关系起着作用,就连去了蜜蜂金融然后又被裁掉的、只是背景性出现的陈耀辉也起着作用,他们共同构成所谓“步步惊心”中的环扣,或挤压,或跳脱,或松弛,或拉紧,或成为暗线……总之,在古宇的《人间世》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没用,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构成故事前行的影响动力,没有任何一个人,不在关系和波澜中。正是这些人物的存在和他们之间的“复杂”,才使得这个故事变得波澜迭起,褶皱丛生,但终归也暴露了作者有点儿“用力过猛”,如果能写出举重若轻的“松弛感”来就更好了。
“不过,你的话也提醒我了,我得有个小本本画一个汇报关系之外的人际关系图,比如你是牟枝的人,王采苓,有传闻说她是南凯风的关系……”小说中,贾茂行的这些话或可充当某种“注脚”,尽管被安排了关系的樊斯如毫不“知情”,哭笑不得。《人间世》书写的是“办公室政治”,是一群有着极高智商的职场精英之间的——内耗或者内卷。小说中的步步惊心皆源自于此,在她和她们之间,不断地争着、夺着、压着、踩着、妥协着、合作着、距离着、疏离着、亲近着也互害着……王采苓与樊斯如之间是小说中戏份最足的一笔,我们可以清晰看见从樊斯如一进入人力资源部就唤起了王采苓身上“古老的敌意”,她使用着种种的手段,或明或暗,或直或曲。何以至此?是她的心性使然?是她自己的经历使然(小说中,通过王采苓之口对此有所谈及)?是职务升迁的可能性使然?是职场的大环境和小环境使然?是她以为的二者之间的竞争关系使然?是她要与贾茂行之间的联合使然?是,又不全是,我们可以在小说中不断地读到“是”的成分,也会读到某种“非针对性”的X变量。总之,在她们之间,在种种的、各自的关系之间,“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存在的合理性之一就是它要不断地告知我们“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我觉得,古宇的这篇《人间世》部分地做到了。“你是说,方董事长的授意?你们早都心知肚明?真的只是贾茂行说的工作方法之争?大家一起演戏?”小说中,古宇没有为樊斯如的尖锐之问提供答案,但它为表层的、明面化的办公室政治牵出了另一条线,它同样似有似无。说有,细想起来越来越觉得有;说无,追问之下永远无人承认。十六节这一尾段的对话设计精妙,一下子使沉郁的故事有了另一个出气孔,变得更为宽阔。
是如此吗?非如此不可?有没有,更好的可能?如果我是樊斯如,我该如何去做?这,是否是我想要的生活?如果我是王采苓,我又该如何去做,它是否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是古宇的这篇《人间世》的题外之意,当然也是它的题内之意。我在想,如果她和他们之间没有这么多的计较、争斗、攀高踩低,而是劲往一处使,是不是有更好的可能?可是,能做到吗?是的,这篇小说“真实得凛冽”,让我在读完之后感觉有些发凉。我相信,这生活不是樊斯如所要的,也不是王采苓、贾茂行、周颂或者陈素衣们所要的,甚至不是牟枝和方董事长所要的。可是,一旦进入,这其中的规则就开始发力,其中的种种就会不断地、不断地绞缠在一起,相互勒紧……非如此不可吗?
不,《人间世》提供了一个异数,在某种程度上我将它看作是一种光的存在,一种暖意的存在,尽管它显得那么地微、那么地弱。这个异数是樊斯如。樊斯如显得不同,她与那些职场上的强人如王采苓、贾茂行、牟枝不同,也与像耿思博这种入职不久,已有“躺平”心思的职场弱者不同,她有能力,有思考,有保持,有坚毅,有不妥协和小小的固执。我们看到,当周颂、王采苓有意“压她一头”的时候她也有计较和不快,甚至有意的反抗。我们看到,当她在退让中受到挤压时也有竞争之心,压制之心——总之,她,很大程度和我们一样,在人心人性中有的她也都有。然而,在她的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一种知识者的矜持,一种女性特有的对家和家人的呵护,一种……小说最后,它几乎是种“有意缩小”的陡转,故事落脚于她和梁正则的爱情上——“樊斯如的确幸运。她安心地笑了”。
我特别喜欢古宇用到的“安心”这个词,它是有力量的,能让我感觉胸口的一击和随后的平和。在这个“步步惊心”、差一点没被算计到失业的情境下,樊斯如竟然还能安心,能找到安心,实殊不易,也实殊可贵。樊斯如的安心不仅是从家庭生活中获得的,更是来源于她所经历的职场生活,她知道反对伤害广大应届毕业生利益的“招聘大计”可能给她带来后果,她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良知。一方面,她身上具有传统儒家知识者共同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另一方面,抑或是受庄子思想影响,她又能够“知其不可为而安之如命”。当然也可能是身为女性,她可以有转向家庭的退路?……我想,这些都是她可贵的“安心”的力量来源,也是使得她能从“办公室政治”脱身升华的思想基础,虽然,作为读者不免还是担心,那,明日的职场中,她所处的“办公室政治”会由此放过她吗?
这,是个问题。依然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对“不得已而安之若素”的樊斯如可能真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的“仗”已经打过了。
古宇的创作视角聚焦女性职场的表现,这个领域是她熟悉,却是我所陌生的视域,但同为作家,我从中触摸到了古宇令人意外的创作飞跃。我想所有这些视野开阔和选题厚重的尝试,也是古宇作为业余作者的身份带给她的“红利”,我们有理由期待古宇写出更多真实到凛冽,但也不乏温情的文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