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魏晋风度”?
在《世说俗谈》的序章里,刘勃开宗明义地说道:所谓“魏晋风度”,其实就是“有意思”。在他看来,纵观历史长河,“意思”的生命力甚至比“意义”更长久,当时有意义的东西,后世未必有意义;可当时有意思的,也许永远有意思。譬如王子猷雪夜访戴,旁人看来,天寒地冻,寻人不遇,只是白费精神;可当时人只觉得,“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意思到了即可。而这样充满趣味性、看似童话般的小故事在《世说新语》中屡见不鲜,从“东床快婿”到“掷果盈车”,“闻鸡起舞”到“我见犹怜”,几乎莫不如是。
然而,只是单纯的“有意思”三个字,既说不尽《世说新语》的不朽精髓,也道不明《世说俗谈》的独到意义。当我们谈到“魏晋风度”时,“特权”——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疾苦的“无用阶层”的特权——无疑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词。诚如序章的另一句话所言,《世说新语》本身,便缘起于一位南朝王爷的“躺平”,或者美其名曰“高卧”。而其所传递给后世的那份“意思”,也正是一种独属于那个“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然而“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的姿态、风貌与气质。以老子“强字之曰道”般的恰如其分,刘勃将其形容为“贵族的懈怠”。
那么,当时的贵族,或者说“名士”们为何懈怠?
《世说俗谈》的第三部分,记录了一组十分值得玩味的统计数据:当北方的先进技术与南方的肥沃土壤相结合,偏安一隅的东晋,反而成了人口小幅正增长的年代。正是这“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生产力,支撑起了魏晋名士们那“温室里的花朵”般的好日子。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何写下《兰亭集序》的王羲之从来不在意父辈的“楚囚相对”,而是只关注内心的感时伤怀。
人口增长,士族的规模也随之膨胀。整个“无用阶层”的臃肿,最终转化为每个个体士人的焦虑。九品中正制下,一切上升的可能都源自上级的察举。“内举不避亲”是人类的天性,因此,日益严重的贵族化、门阀化倾向,不可避免地成了魏晋时期官场上绝对的主流。说起潘岳,我们都知道“潘江陆海”“貌比潘安”“檀郎谢女”;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寒士出身的他,一生的仕途都仰赖外戚贾谧的给予。在真正的高贵者、权力者面前,再伟大的文学家,充其量也只是一名幕僚、一个“师爷”。《世说新语》记载,这种由难以逾越的阶级差距带来的无力感,让潘岳三十几岁就有了“二毛”——花白的头发。连元好问都不忍喟然叹曰:“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既有内忧,岂能少了外患?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发生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深陷围城,走投无路之际,刘琨对月长啸,竟引得万千胡骑潸然泪下,作鸟兽散。刘琨想不到,自己的歌声有着如此巨大的魔力;但我们都知道,那歌声传达了多么绝望的心境、感召了多少憔悴的人。表面上看,若能隔江而治,谁愿“斗战求胜”?然而,不论奋起反抗,还是充耳不闻,敌人一直都在,战争总会发生。即便雄才大略如王导,所谓“勠力同心,克复神州”,也终究只是一句做不到的口号,一丝抓不住的幻影。
若非百般无奈,岂敢半分懈怠?
高中教师贾骄阳曾对刘勃说,相比他自己的学生时代,如今的中国年轻人显然更有“魏晋风度”——敢于展现才艺、表达个性、彰显自我。然而他只说对了一半:表面上看,衣食无忧,诗书传家,因而多才多艺,我行我素,似乎的确是当代年轻人令老一辈艳羡的资本;然而另一方面,塑造并维持这份光鲜亮丽、完美无缺的“人设”,又何尝不是为了生存与发展,何尝不需要殚精竭虑、煞费苦心?美国名牌大学的学生被形容为“斯坦福鸭子”:水面上稳如泰山,水底下马不停蹄。即使没有以文化课成绩为唯一标准的“高考”,他们也同样必须靠各种实践活动与个人特长填满简历,从而与千千万万的同龄人在多个赛道上竞争。归根结底,这种进来也逐渐朝国内高校蔓延的趋势,既是阶层固化的结果,也是其进一步发生的催化剂。
同时,不论古今中外,艺术的发展、思想的进步、精神的解放,也从来无法掩盖社会的动荡、政治的混乱、人民的苦难,只因前者的主体总是高于,且往往忽视后者的存在。西南联大诞生在军阀割据的民国,伍德斯托克繁盛于越战时期的北美,一如王羲之在永和南北战争之后不久写下《兰亭集序》。真正昂扬向上的年代,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士农工商,只会一心想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当历史的潮流急转直下,“高卧”的知识精英尚且能以诗词歌赋排遣内心无边的苦闷,“躺平”的底层人民却唯有在沉默不语中隐入尘烟。
而这,也正是《世说俗谈》诞生的真正意义。正如本书的封面,纯白无瑕的底色裂开了缝隙,仿佛古老宫墙上斑驳的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