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仔》是黄守昙的第一部小说集,同名小说也是他创作序列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的作品。在潮汕话中,“走仔”两个字所对应的发音在口语中的含义是女儿,然而假如具有语言学知识背景的方言研究者能够轻易地发现,这两个声音落实到汉字书写系统中时,写法与“走仔”二字略有差别。很显然,作者在坚持原音和转而改写之间选择了后者,对于非潮汕方言母语的研究者而言我们无从知晓其中的分别,然而被隔绝了声音的“走仔”这两个汉字映入我们眼中时,任何地区的华语读者都能深刻感受到作者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一种坚定姿态——离开,我要离开,舟车行船带我走吧,哪怕我从此告别我自己,哪怕从此与原生环境永远疏离也在所不惜。然而与这种强硬的勇气与决心所驰骋并行的,是黄守昙贯穿全书始终持有的一种细腻的温柔关怀和充满同情的眼睛,这种同情是难能可贵的,正是这种温柔的同情催生出了动人的想象力,使得金灿灿的凤凰伴着吴文霞的高铁一起前行,霞色的羽尾“擦着太阳的边界”飞了过去。《七星女》中的杨师奶嘴中唱“断不敢愿郎情薄,我亦知你母命难忘”,这种发源于传统戏曲的温情,对于被言说者来说是一种被赠予的礼物——我理解你的苦衷,所以我领受你的背叛,然而小说作者的温情并不是发源于理解,黄守昙的包容在于他身处其中,正因他身处其中,他才会有这么深的领悟,并且感受到有必要为所有被剥夺和被沉默的人们发声。而他发声的方式不是代替所有人之口讲话,而是掀开阻隔他们言说的帷幕,让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并不晓得他是从哪里领会到这一点,但正如庄子在《齐物论》中说的一样:“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起自取,怒者其谁邪?”和那些专断的、独裁的、如同乐团指挥家一般的小说家不同,黄守昙所主动选择的位置在乐池的最后面,他操纵着古老的、用于模拟海面上吹来的风声的风滚筒,他用充满感情然而仍然十分温柔的风将所有障蔽和遮盖都吹开,于是他笔下的所有人物都可以发出声音了。发出声音未必一定是快乐的声音,一旦拥有了言说一切的自由,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情感,快乐固然有,但也免不了有痛苦与悲伤,《手套之家》中澳门人的所有日常情感都被一双双手套所包裹,然而小小的“我”最终打开属于自己的白色手套时,生活早已分崩离析。《鱼王祭》里当来水与阿河被洗去脸上用于节庆的化妆,他们之间属于节庆的流动情绪也宣告终结。帷幕的掀开甚至不仅仅停留于日常生活中的出神时刻,《爸爸从罗布泊回来》中甚至直接出现了如同科幻电影一般的“第三类接触”,随着“昆仑玉碎”般的一声巨响,小丁也从此变成了大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声音不该出现,这些帷幕不该打开,小说家作为叙述者的首要使命,就是需要去自觉自己在运用想象的暴力,自觉自己正在将原本独属于自我身体里、安置不下的悲伤、痛悔与愤怒向外发散,因而书写本身就是疼痛的过程。对此,黄守昙为我们做出了典范性的榜样,他在张开帷幕的同时,用自己的想象力又弥合了所有流血的创口,使我们从对他的阅读中能够同时感受到真实与对于真实的补偿。
青年作者的第一本书,是让世界认识他的第一张面孔,黄守昙正是以这样的姿势,“走”出来向我们读者打招呼的。语词的甄别直接牵涉到我们对这名年轻作者的认识,正如他切割“走仔”和它所对应的发音一样,他在不断地将笔下人物的生命架设在生活和超验的两端:家乡和异乡,现实和想象,节庆和日常,眼前和远方。对于生活在两极之间的人们来说,任何人都需要这样一本书,对于任何有志于写作的人来说,任何人都应该向他学习。让我们期待他继续创作,写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