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乡贤”一词不被许多人提及的十几年前,我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儒学笔记》,尽管写作时力求通俗,但其终归不是大众读物,有的读者反映读起来比较吃力,于是,我便想能否换一种方式来诠释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我想到了文学,就是通过塑造一个具有家国情怀的乡贤,让读者去触摸、体验和感悟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如玉之身。三年前,我开始酝酿《刀兵过》的写作,我以辽河口湿地那片被称为“南大荒”的芦苇荡为背景,壮观绮丽的绿苇红滩,一个乌托邦式的小村庄,上演着一幕幕过刀兵的人间悲喜剧。写作中曾想取名《酪奴》,因为在小说中,茶是有灵魂的文化介质,后来觉得这个名字不能涵盖百年历史,而且有文胜质之嫌,便还是用了《刀兵过》这个寒光凌冽的名字,当然,这个名字有人不喜欢,觉得削弱了文气,我想,一个“过”字寓意颇多,何况光阴本身就是百代之过客,便决定不再易名了。
有人说关外无乡贤,这实在是误解,关外乡贤并不少,只是因社会动荡和外族侵略,导致这些乡贤命运多舛,大都被历史尘埃所湮没,如果用心打捞,许多鲜活的面孔是可以浮现的。有段时间我专注于对近代辽南乡贤的挖掘,收获蛮大,不把他们写出来总觉得有些遗憾。关内、关外乡贤的精神内核应该是一致的,都是民族大义、家国情怀,但具体呈现上,关外乡贤更多了自然和社会的双重磨砺。关外乡贤形象因寒冷的自然条件和国破家亡的遭遇所致,他们肯定不是孔乙己,也不会是《阿Q正传》中的赵秀才,他们就是九里的那棵百年老榆,春来榆钱挂满枝头,秋到落叶随风飘逸,霜刀雪剑,四季更替,铁一般的枝干成为村庄永不降落的旗帜。于是,《刀兵过》中王克笙、王明鹤父子便有了形象素描和人格骨架。
由于时代不同,小说中的王氏父子虽有共同信仰,但性格特点却多有不同,这是时代际遇在他们内心深处所勾勒出的褶皱纹理。王克笙具备传统乡贤特征,士子胸襟,笃定刚毅,而王明鹤身上则多了变通、隐忍、异化和智慧,这种性格折射出社会动荡对其内心世界的浸鞣。九里每一次罹患刀兵之祸,在无助妥协之后王明鹤都要独自咀嚼祁门安茶,吞下不可言状的苦涩,没有人知道他这种忍辱负重,也很少有人洞悉他内心世界,他甚至没有成家,尽管他对栗娜、对止玉有深入骨髓的爱。一茬茬过刀兵如同一次次淬火,让他褐色长衫下的身躯瘦削、孤独又坚韧,在一次次让九里父老化险为夷的斡旋中他感受到了自身价值的存在。但人都是有软肋的,王明鹤也不例外,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他,被唯一一次没有带武器的过刀兵击倒了,这是一群途经九里进京串联的中学生,孩子们无意中发现九里有这样一个“四旧”标本,三圣祠自然难逃被打砸的厄运,这一举动击中了王明鹤的软肋,他的经验和智慧对此毫无作为,因为他面对的是一群孩子。他无法怨恨这些孩子,正如他不能怨恨白鹤五子的过失一样,所以当鬼蜡烛在桥上做了手脚导致一个女学生落水淹死时,他发火了,责令鬼蜡烛夜里去守坟。
精神是可以休眠的,而且可以长时间休眠,一般人难以拥有这一本领,这其实是大隐隐于市的一种智慧,多少位高权重的人做不到这一点,结果厄运缠身不能自拔,王明鹤做到了,精神支柱被推倒的他陷入一种痴呆的精神休眠状态,他的演技无可挑剔,甚至连了解他的冷松都被骗过。但精神休眠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信仰的余烬不灭,复燃的希望仍在,王明鹤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他把砸成三截的三圣塑像给藏匿起来,他知道“三圣”虽倒犹在,必有站起之日,他还知道自己放飞的白鹤五子总有一天会回到绿苇红滩,更何况与他相依为命的栗娜也没有离开九里。
真正的悲剧人物是戚书记,这个有信仰洁癖的领导干部令人唏嘘而敬佩,他热衷于影响人、改变人,但他没有成功,对止玉的改造是失败的。他是一个有着坚强信念和铁一般原则的人,哪怕在遭受不公正对待时也不忘自己的责任,他对尉黑子的追捕颇为壮烈,被追捕者和追捕者双双落入粪池而殒命,滑稽的是被追捕者成了烈士,而他的墓碑上却没有任何荣誉。但戚书记还是幸运的,因为他赢得了王明鹤的理解和敬佩,九里走过的人物成百上千,真正能让王明鹤发自内心敬佩的有几人?
《刀兵过》中写了两位国色天香的女道士——塔溪和止玉,两个人物的出现更多地是象征意义。对于循道而行的王克笙、王明鹤父子来说,两位女道士就是道的化身,历史上的乡贤大都与村镇周边的寺庙有些联系,九里之所以叫九里,正是碱滩到玉虚观的距离,王克笙在取这个村名的时候,已经把九里与这座安置灵魂的道观联系到了一起,塔溪、止玉师徒二人便不可避免地出现在绿苇红滩上。我注意到,文学形象的长廊里,属于女冠的画像几乎找不到,即使有,也是武侠人物,不像尼姑,至少还有《红楼梦》里那个矫情的妙玉。应该说,女道士是古代女性最有文化的群体,她们身上那种神秘色彩具有充沛的文学性,我在写这两个人物时,总是会联想到唐代女道士李季兰,李季兰是茶圣陆羽的好友,一个多才重情的女诗人,六岁便能写出“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的早熟诗句,结果被父亲送入玉真观出家,后来因涉朝政被杀。我还联想到温庭筠的好友女道士鱼玄机,这也是一位姿色倾国、天性聪慧的女诗人,曾写出“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这样的佳句,可惜这位女道士后来也获罪被杀。两位女道士的遭遇让我在写塔溪和止玉时,努力去避开血腥,让她们的道袍保持应有的素洁,这不仅仅出于怜香惜玉,主要是想表达一种弘道的情怀。有人说这两个女道士太完美,完美得有些理想化,我想这就对头了,我原本就想塑造两个理想化的女道士,因为现实中这种集才学、美貌、情义和智慧于一身的女道士已经像珍稀物种一样灭绝了。止玉与王明鹤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感迷雾完全是古典的东方式爱情,它可以发生在李季兰身上,可以发生在鱼玄机身上,当然也可以发生在止玉身上,这种情感虽然不会像西方的性爱那么热烈,但却可以持久一生。
其实,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就是过刀兵的历史,翻开二十四史,间或总能嗅出血腥气。但中华文化顽强地延续至今,历经磨难而不改,最重要的是中华文化的基因深植于民间,尤其是广大的乡村,而乡村中文化传播的责任者便是那些乡贤。很可惜,一段时期内,我们忽略了乡贤的作用,也几乎中断了这种传承,好在新时代的今天,新乡贤正呼之欲出,尽管他们还没有成为树,但至少有了破土的嫩芽,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对他们的成长充满期待。
幸运的是,王明鹤迎来了河清海晏之时,恢复祖姓的百年梦想得以实现,他的信仰和医道也在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得到了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