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近年来的“东北文艺复兴”时,常常面对这一疑问:在一众代表性的作家中,为什么缺少女性的身影?杨知寒与她的小说集《一团坚冰》适时出现,为我们提供了别样的参照。但是如果仅仅以东北人、女性、“90后”、少数民族等标签来阅读,则很容易在思维定式中,略过杨知寒创作中那些充满张力的酷烈现实与冰封旧梦。
对于杨知寒的个人写作而言,《一团坚冰》首先是她完成创作转型的标志。杨知寒和郑执等作家相比,确实存在着某些共同之处,例如由青春文学转向东北写作的经历。早在被纯文学期刊接受之前,杨知寒长期以网络文学作家的身份进行创作。她首发于云文学网的长篇小说《寂寞年生人》《沈清寻》等,曾收获不错的反响,前者也以实体书的形式出版。这一时期,尽管如《寂寞年生人》已然出现她在日后作品中屡屡提及的哈尔滨,但杨知寒的作品仍然更多表现为感伤的言情小说。直到2018年初,杨知寒创作出被她称为自己“第一个短篇”的《黄桃罐头》,她才真正觅得了写作的方向。在《黄桃罐头》中,杨知寒清理出一处关于姐妹与母子、财富与冷眼的现实角落,笔调冷峻而克制,扫平了曾经激荡外溢的泛滥情感,同时也开始使用东北口语作为自己的文学语言。而小说集《一团坚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处于《黄桃罐头》的延长线上。其中多则故事所处理的问题,与《黄桃罐头》高度相似,只是语言、手法都更为纯熟。
《连环收缴》是小说集收录的第一篇且最长的小说,同时也是最为贴近“下岗”这样一种东北印象的作品。故事发生在1980年代,在交替的叙事中一直推进到2017年。矛盾漩涡的中心是迟敏迟桂香兄妹两个家庭。迟敏为了保全迟家的生活,枪杀了犯下不伦兽行的妹夫燕来臣;饱受丈夫家暴折磨的迟桂香,却因兄长家庭平日无意中的颐指气使而拒绝和解,执意要处死迟敏。第一代的仇恨延绵三十余年,又成为子一代燕好、燕凤与迟玉的纠葛,令三人被迫背负着仇恨与伤害,最终以迟桂香一家四口人的相继死亡为结。所谓“连环收缴”,指的正是这些“真正的仇恨”,接连伤害着一个又一个人。在作品中,杨知寒着重关注、竭力刻画女性人物的微妙心理,并在这些极致的细腻中展示着残酷。杨知寒无意于突出某一个人物的苦难,而是将所有人物都置于时代性的焦虑与困顿之中,这种普遍的境况成为她不断追索的现实尽头。
在《水漫蓝桥》中,杨知寒的叙事多了些烟火气,她用两道东北菜雪衣豆沙和酥黄菜,串联起剧团下岗老演员刘文臣的一段隐秘爱情。刘文臣在暮年病弱之际思念年轻时的恋人,便依靠着恋人喜好两道甜食的线索,央求厨师帮他寻人,最终迎来了略显温情的结局。尽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世情是杨知寒书写的重要对象,但是她并未沉湎于过去,她的目光同时投向了当下时刻,《大寺终年无雪》与《瑞贝卡》两篇正是这种视野下的产物。辍学少女李故看似灵台空明、一心向佛,实则对寺中僧人有着尘世的牵挂;瑞贝卡享受着纸醉金迷的泡影,却最终还原成少女李小瑞,走上绝路。她们的痛苦指向原生家庭的不幸与生活的恶性催化,杨知寒勾勒出现实尽头的人物,然后宣告了治愈之艰难、尊严之不易。
在棱角分明的现实之外,《一团坚冰》中的另一些作品则更多地散发出难言的梦幻气息。杨知寒用“童年时期的旧梦气质”来描述这些小说,事实上这些梦境与现实的最大区别,在于叙事者不再执着于探求其他人物的内心曲折,而是聚焦或改造自身的记忆与想象。《故事大王》与《出徒》这两篇小说是所谓“童年旧梦”的典例,一则沉郁压抑,另一则苦后回甘。《故事大王》中的叙述者“我”原本是小学时代的“故事大王”,又在酒后讲述二十年前的小学往事,实则言明了故事的不可靠。而在这段断断续续的故事中,“我”既是施暴者又饱含道德感,既在自我谴责又为自己开脱。由是,我们无法确认“我”所讲述的混乱与凌虐究竟是真实过往,还是社会影射或人格投影。杨知寒的梦境是足够冷酷的,它会伴随着悲愤、失意甚至生命的凋亡,正如《虎坟》中响马之死,与老虎大山的不知所终,一同成为陈寿记忆中的虚幻。
同样晦涩离奇的,还有在本书中首次面世的《一团坚冰》。这篇与小说集同名的小说是全书的收官之作,同时也将杨知寒的冷酷梦境推向高潮。在《一团坚冰》的行文中,一个非常醒目的词语是“电子游戏”。杨知寒对电子游戏或许是情有独钟,她曾在采访中谈及对游戏的喜爱,并表示“有机会还想写写有关游戏的东西”。实际上她在《大寺终年无雪》和《邪门》中也曾提及游戏,但都不过是三言两语,而电子游戏在《一团坚冰》中则成为了梦境不可割舍的部分。“我”与外甥赵小涛都沉迷游戏:赵小涛是游戏高手,他将写作视为一种游戏,进而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游戏也使得“我”陶醉于对宇宙和性的幻想。“我”以游戏为基底构成了梦境,但是这种梦境与现实却存在着不可弥合的裂隙,“我”对李老师的种种幻想,在现实中被视为扭曲的骚扰行径。杨知寒通过书写冷酷梦境来阐释晦暗的真实,羽化无助、弱势与病态,形成别致的风格。
《一团坚冰》的九则故事源于东北,但并不囿于地域性。作者对于时代的疑难和个人的苦痛,都投以关切的目光,用朴素的语言叙述着浓淡相宜的世间故事。杨知寒曾经坦诚地讲述自己的创作资源,她在创作谈中写道:“我的源头是东北一座安静小城数十年不换的广告牌,厂家跑了,顾客忘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还要从那里过。”透过一团坚冰,我们看到,在那座小城里,现实与梦境光影交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