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这篇小说,牙买加的热带风情扑面而来,大海、沙滩、摇曳的椰树和热辣的阳光,加勒比海潮湿的海风仿佛就在周身吹拂。热带景物糅杂了热带的历史,雷鬼音乐鼻祖Bob Marley和蓝山咖啡的过往穿插在叙事中,使阅读犹如一场异国旅行,令人无意间获得了置身其中的切身感。故事开始于象征着圆满的仪式性旅行——蜜月,诚实地说,当我看到“蜜月”二字时,心头不免一紧,关于两性关系的小说还有什么可写之处呢?但阅读完毕我意识到,这又是一篇典型的顾拜妮风格的小说,文字温柔又锐利,如一匹灵巧迅疾的啮齿动物,猛然咬穿了生活的皮肤。
《尼格瑞尔》是一篇关于“爱”的小说。这个主题是有难度的,它在万千写作者的重复里已流露出了某种“程式化”,其间是写作者们的无意识:古往今来的文本,无论是《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还是《牡丹亭》《西厢记》,仿佛只有带有猎奇意味的“越轨”与“求不得”的书写才能展露“爱”的虚妄,值得作家去一探究竟。显然,当下的写作如果依旧停留于对此类故事框架的呈现,书写便会陷入某种无效重复,好在《尼格瑞尔》虽属于同一谱系,其精彩之处却并不在于越出日常的奇诡。小说讲述的虽依旧是爱情故事中常见的前任、分手、婚姻等话题,但作者还是挖掘到了平常事件之下的丰富矿脉,打捞起深埋于猜疑、失望、麻木时刻下的复杂心迹,令生活纵深之处的虚妄缓缓显形。
三角关系是爱情故事里难以回避的话题。贺佳莹与丈夫邹柚帆前往牙买加度蜜月,从朋友口中,贺佳莹得知丈夫曾有一位前任女友,丈夫对前任话题的躲闪回避使贺佳莹始终笼罩在前任的阴影里,这份不够坦诚令她备受折磨。实际上,三角关系只是这篇小说的障眼法,真正的秘密被作者狡黠地隐藏在三角恋主题之外的细节里。当贺佳莹要求邹柚帆全然合一的爱时,贺佳莹却对丈夫的朋友汉文越发好奇,不仅在汉文眼中发现了与丈夫一见钟情时相似的目光,甚至在与汉文畅聊之后疑惑当初丈夫为什么吸引了自己。无论是丈夫的前任还是贺佳莹小小的“走神”都不是对婚姻关系真正的逾矩,而它们却足以构成对人类爱情想象的哂笑,无数人追求没有秘密甚至是没有自我的爱,但这样的“完美”爱情当真是存在的吗?那也许只是爱情的蜃景。作者并未急于将答案呈上,而是耐心将场景凝于切片,用文字的显微镜放大那些人们习以为常又转瞬即逝的谵妄。
实际上,这篇小说看起来是在讲述婚姻与爱情,其核心却关涉到人类认知和人生选择的探讨,如果对与错的二元标签遮掩了生活和人性丰富庞大的真相,那么是否还有更能体现生活本质的视角呢?对此,作者透过三角恋这个基本框架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掘进。邹柚帆的前女友雯雯意外怀孕,两人却对即将到来的孩子有不一样的规划,邹柚帆希望继续读书等三十岁之后再生小孩,雯雯则想要生下孩子,并要求邹柚帆毕业就立即工作,两人站在各自立场指责对方,一个认为雯雯“极端”“固执”“不由分说”,另一个则批判道:“你骨子里是个极度冷漠自私的人,心里只想自己。”如果仅对事件轮廓进行描述,会误以为这只是又一场人间常见的闹剧和分歧,但顾拜妮却将这个最简单不过的事件当做通往谜底的题面,给出了细致绵密的移情式解析,她似乎能无限贴近笔下的人物,让他们的心理沟壑一一袒露,这样的写作方式使人生的立场、界限和规则从黑白分明的世界脱落,在心理陈述的左右搏击里碎为齑粉。如果要去形容,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并非是一种写作方法的显现,而更接近于写作伦理或价值秩序,似乎顾拜妮一直在试图清理人类愚见构成的既成认知,她展现场景并不时发问:“真的是这样的吗?”是对是错,本是各有裁决,而她将这裁决权收了回去,还给本无一物的混沌。
流变与丧失是小说另一个重要主题。顾拜妮捕捉到了爱情变化的时刻,它们以贺佳莹矛盾重重的心声显出情感的流动性特质。贺佳莹一面说控制欲是病态的,一面为丈夫对前女友话题的回避而心烦意乱;一边爱丈夫所有的样子,一边偶有时刻质疑自己被丈夫打动的心;在性爱里,她全情投入,“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但同时她也会指责丈夫的自私,不欣赏他没有任何变化的稳定生活。贺佳莹认为这是爱情的失去,“那玩意儿已经变质,早就转变成其他什么东西”,可那虽不是爱,却是众人熟悉的爱的形式,痛苦,游移,又有着莫名其妙的坚守。也许为了凸显人类无意识中的蒙昧与固执,顾拜妮为小说人物设置了独特的对话方式,贺佳莹与邹柚帆你来我往的对话看似达成了有效互动,实则无一句抵达彼此的爱意和真心,大部分时间,这些词句是在构筑属于自己的理念之墙,将对方隔离在心门之外。更令人感到恐慌的是,他们仿佛不明白,有一些话是不可说的,一旦说出口一切便无可挽回。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对话发生在女学生卡丽意外死去后,面对死亡,贺佳莹说:“我们应该去游泳的,你不该拒绝她。我们害死了她。”这句话以“我们”开头,实则是用语言将死亡的罪责安置在丈夫身上,这进一步加深了彼此爱意的裂痕。小说没有为这些惊人之语设置任何缓冲和停顿,让人略感突兀但又会吃痛地发觉,这不过是爱意消失后的惨境。
到底什么是爱?如果爱没有既定的完美形态,又难以被固定于时空,所谓的“爱”便成为一个虚空的所指,也许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顾拜妮在主线故事外设置了许多副文本,以“爱”的反面映出爱的真容:贺佳莹的父亲死于婚外情,贺佳莹与母亲长久地受困于阴影;邹柚帆的前女友负气离开,如今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卡丽被女友抛弃,为了追求爱的永恒选择杀死了女友。不难发现,这些着墨不多的副线情节无一不是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也许在作者的潜意识里,恐怖和终结就是“不爱”,它制造了人间纷纭的苦痛。
虽然截取了几个主题进行分析,但这篇小说的容量却远在分析之外,《尼格瑞尔》中不止有爱情,还涉及到女性生存、家庭关系、职场问题等,话题的丰富和流变使文本带上了某种后现代意味,其意义不在一词一句,而是被打散分布于一整条文本的能指链上,并在忽隐忽现中提供着属于当下这个年代的历史经验。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回到爱情这个话题吧。传说在18世纪的某一天,伏尔泰为爱神雕像写下一段铭文:“不论你是谁,她总是你的良师,现在是,过去是,或者将来是。”这段话仿佛是人类宿命的谶语,人们总要跌入寻爱的迷航,百般受挫却依然困兽犹斗,最后再迎来清灵与醒豁。故事的结尾,贺佳莹和邹柚帆离开了牙买加,但是依旧会有无数爱侣前仆后继奔赴尼格瑞尔海滩,而尼格瑞尔也早已做好了准备,提供美与痛并存的爱的课程。不信你听,那些飘扬在空中的声音,就像在吟唱循环往复的命运:
“路的尽头是无数欢愉的夜晚,山的顶峰每日都洒满阳光”。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