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音乐是近亲,起初同是对于声音的创建。声音满足于听觉的诉求,作用于我们的情感。这种情感回应着时间的张力,并顺乎声音指向逝去的世界。所以,我们无法占有声音,一如我们无法占有时间。同样,我们亦无法占有诗歌,诗歌是存在。因此,诗人并不创造诗歌,而是通过诗歌创造自己,从中体验生命的真理。
那么,既然诗歌在本质上追随的是逝去的世界,故而诗人所行进的道路便不得不是通往起点抑或说通往历史的道路。就此说来,令诗人欢喜的从不是得到,他们时刻在意的只是如何不失去。于是,回忆便因此成为诗歌存在的必然方式。
在柏拉图看来,回忆即是理智。而在我看来,这里所言的理智即是思想。思想旨在对真相的揭示,真相的反义词不是假象,乃是希腊语当中的遗忘。也就是说,唯有拒绝遗忘方能保证我们成功接近真相。诗歌的回忆恰是之于遗忘的抵抗。
然而一直以来,始终有那么多的诗人在叫嚣着诗歌不需要思想。奥克塔维奥·帕斯就说过,诗歌并不表达诗人的思想,它仅仅表达诗歌本身。华莱士·史蒂文斯也说过,诗歌应该几乎成功地摆脱掉智力。对此,美国诗评家海伦·文德勒曾经总结道:“诗歌通常被认为是一种非理性的体裁,表现力长于逻辑性,更倾向于沉思冥想,而非条理清晰或站得住脚的论点。”显而易见,帕斯们错将思想当作了生硬的理念,担心其人为的教条很难不消弭诗歌的纯粹。
但在实际上,文德勒是正确的。她说:“简而言之,诗歌与思想之间存在着某种不稳定的关系。不同于一场争辩行为,有些规律总是支配着一首诗,即便这首诗的意图关乎思想的演变。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有序语言的技艺,即使一首诗看起来是一种感情的自然爆发,它也只是由一种被称为思想的东西来指导的。”更何况,索绪尔也早就说过:“可以把语言比作一张纸:思想是正面,声音是反面。我们不能切开正面而不同时切开反面,同样,在语言里,我们不能使声音离开思想,也不能使思想离开声音。”
必须认识到,诗歌的声音是赤裸的,思想的真相也是赤裸的,它们之间从来就是单纯与单纯的相遇以及单纯与单纯的结合。不同的是,思想致力于避免让这种单纯沦为单调或单一,所以,基于丰富单纯的使命,思想常常试图冒险穷尽复杂。正如法国哲学家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所说:“单纯的对立面不是复杂,而是虚假。”可见,无论多么复杂和深邃的思想都只能是真诚的,这恰恰就在于它的单纯。
当然,我们有必要注意到,诗歌思想的单纯性是由其听觉本质所规定的。较之于视觉,听觉偏爱简单和重复,耽于怀旧和不舍。但我们又不能不承认,大量费解且晦涩的诗歌存在是个不争的事实。不过,我要指出的是,这些诗歌所表达的不一定是思想,而是思想的反面。由于违背了单纯的伦理,很多诗歌呈现出的所谓“深刻”其实就是一种刻意的欺骗。
故弄玄虚的伎俩在听觉的场域里没有用武之地,它之所以能够得逞,完全是由于语言的文字化使然。文字的出现导致诗歌的声音属性被置于目光之下,变成视觉的对象,以至于诗歌固有的音乐含量渐遭稀释,甚至连韵脚都开始变得无所适从。视觉征服了听觉,文字收编了声音,诗歌不是那么容易葆有纯真的面目。既有的声调轻重、节奏缓急以及唇齿和呼吸,统统让位给了文字的统治。索绪尔说,文字是语言拙劣的衣装。恰是借助于文字,诗人们学会了伪装。他们把所有占有的欲望都塞进了文字的衣装。诗歌从此被彻底空间化了。
想到诗歌的责任,我们怎能不想到回忆?想到回忆,我们又怎能不想到思想?思想提示我们,诗歌必须凌驾于文字的权威之上,没有思想就没有诗歌的想象力,恰若屈原《天问》的想象无疑与他的思想息息相关。为了真诚和自由,诗人有充足的理由反抗文字逻辑的束缚,无视它的语法规则和视觉体面。口语诗歌的出场正是这样一种自觉的反抗,但它不能仅止于对书面语言的敌对,否则势必难免陷入粗鄙化与情绪化的窘境。
终究,口语诗歌仍需回到思想那里,这才是诗歌的正途。回忆和思想是诗歌的正反两面,回忆是面向过去的姿态,思想则是面对未来的挺进。诗歌就是凭借这一形式实现了前进与倒退的统一。本雅明在阐释保罗·克利的画作《历史的天使》时,曾特别提醒我们,历史天使总是倒退着前进的,因为她的面部始终朝向过去。
这同样也是诗歌前进的方式。诗歌不大理会方向,它只器重身体的姿态。换言之,诗歌不必操心去往哪里,它最牵挂的是如何行走。对诗歌而言,它的前进就是倒退。故此,诗歌不属于未来,它的前方永远滞留在过去,而未来则在其身后随时等待着成为过去。诗歌所拥有的只是不断失去的当下。须知,当诗歌把过去视作未来时,这意味着它永不背叛的承诺。而当诗人遗忘了自己的嗓音时,这却意味着他已然迷失在了文字的丛林里。
松尾芭蕉说,如果你想写松树,你成为不了松树,但你可以向松树学习。试问,没有思考,诗人又该如何学习?再想想惠特曼那些直抒胸臆的诗篇,其魅力不正在于令人耳目一新的思考方式吗?
最后,我想用海德格尔的一句话来印证诗歌的这种真谛:“写诗就是回忆,回忆就是创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