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孤岛是浙江人,在江南某所大学毕业后独自入疆,被这片神奇的土地深深吸引。于是用文字搭建了一座精神桥梁,以真情实感描画他看到的陌生的、逐渐理解的新疆,似乎知道了、又未必完全知道了的新疆。这样的状态,应该是一种惯常的文学状态,在似与不似之间,预设悬念,逐渐舒展开新疆的画卷。阅读孤岛的散文集《新疆时光》,如同一位学识渊博的辅导老师,向我绍介新疆的人、新疆的山水、新疆的前世今生。
孤岛对散文的本质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从一条河开始,在一棵树上寻找灵感,把无边无际的沙漠看成想象的舞台,把探险家视为向导,把一块玉作为细节,一步步走向新疆,靠近新疆,进而拥抱新疆、读懂新疆。天山南北,谜语无数。我们不去细说沙埋古城的历史纹理,仅仅瞥一眼贫瘠地表上顽强生长的胡杨林,就会产生诗人的心绪,要么激昂抒情,要么垂首沉思。孤岛也是诗人,从东南到西北的移动,心灵之水的冷热交替,自然会产生奇异的感觉,于是,和新疆的每一次遇见,都是他文思勃发的时刻。
他对胡杨的赞美就是证明。在《胡杨:沙埋上的英雄树》这篇散文中,作者从对胡杨的初识写到熟知,从一开始的迷惑到惊讶、仰慕。对普通的旅游者而言,胡杨林就是一片绝妙的风景,然而,细究胡杨的身世,对新疆就会有新的发现。孤岛告诉我们胡杨的来历,由此生发,我们看到了胡杨树的周围不同民族的生存与迁徙过程。与其说胡杨是一棵树,毋宁说胡杨是一个人,一个种群,一个民族。在与胡杨的对视和对话过程中,孤岛顿悟,生活在天山南北、塔里木河两岸的人,何尝不是一棵棵胡杨树呢。
我有着沿塔里木河旅行的经历,对这条河不陌生。但毕竟是走马观花,对这条内陆大河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孤岛是“新新疆人”,他有机会在塔里木河不同的河段考察旅行,见识多,体会多,感慨也多。杨镰曾说,塔里木河“为塔里木古老的绿洲写出了一部独特、神秘的文明史。正是它的来去不定,它的喜怒无常,它的丰饶,它的苍茫,它的多情,它的无情,使与它有关的内容,成为19世纪后期以来的西域探险史最扣人心弦的章节之一”。孤岛对此感同身受,他的《塔里木河自述》,以拟人的手法追溯源头、观察两岸,思考环境生态,复盘一条大河干涸与溢满、野性与仁性的过程。河,天生就有诗情画意,然而,这条河似乎具有悲壮的精神气质,他从喀喇昆仑山走来,是中国最长、位居世界第五的内陆河,“我粗壮的生命由雪峰上飞奔下来的支流汇聚而成,到了清朝后期,仍有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阿克苏河、和田河、渭干河等五条支流狂奔至此,如同日、月、山、泽、风等五者凝成万物生灵,如同东、西、南、北、中等五方建构一切归宿,如同五颗星星在一面红色的旗帜上闪烁。可不幸的是,由于一些人无止境地毁林开荒和其他利益活动的侵蚀,喀什噶尔河突然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渭干河突然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与我分道扬镳,不知不觉中演化成一场生离死别。”塔里木河的自述低沉而凝重,有自豪的昨天,有痛苦的现实,有飘逸的姿容,有悲惨的痛哭。环境恶化,改变了一条河的现状,也不断改变着新疆的环境。孤岛就这样描写他第二故乡的风景,并透过表象直抵风景背后的贪婪、自私、冷漠。断断续续的塔里木河,就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孤岛用文学提醒我们,要时刻保持着自然环境危机意识,要重视生态文明保护。
新疆是文学的富矿,对于作家而言,这里有取之不尽的文学素材:那些质地优良的山川草原、多姿多彩的人文故事,滋养了许多中外作家的成长,如清代的谢林、瑞典的斯文·赫定,今天的张承志、杨镰、周涛、刘亮程等,他们依托新疆巨大的存在,完成了自己的文学表达。孤岛也是如此,他痴迷新疆,对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每一片沙漠、戈壁,每一件有趣味的事情,每一个值得凝视的古人与今人,倾注智慧与情感,要么客观展现,要么主观叙述,把真正有深刻人文内涵韵味的新疆呈现在读者面前。
罗布泊是新疆一言难尽的湖泊。罗布泊的故事,延宕着我们对新疆的想象与猜测。《罗布泊复活》对一个传说中的湖泊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如同一名探险者一样,对罗布泊的形成、四周的文明遗迹、斯文·赫定与楼兰古城的关系、罗布泊的盈亏与消失,作了惊心动魄的挖掘。他写得安静,但一种忧患隐于文字的内部,他写得平缓,但貌似客观言说背后,则是对生命衰弱的疼痛,他写得真实、直截了当,直面一座大湖的退去。最后,湖水消退了,而一条条小河还在,它们不断汇聚,期待罗布泊的复活。
一位外国学者讲过:“新疆引起举世关注的,不是雪峰,是雪峰之下生活的人。不是大漠,是在大漠居住、进出的人。”孤岛就是这样的人,他在新疆也交往了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在新疆写作,自然要写到这些人。于是,探险英雄刘雨田出现在他的笔端。孤岛与刘雨田曾是乌鲁木齐铁路局的同事,他眼看着“一向规矩谦逊得像契诃夫笔下那位小科员的他,突然在不惑之年,毅然决然地舍弃铁饭碗,丢下妻子、儿女,单枪匹马地踏入万里长城,徒步从长城的最西头嘉峪关走到最东头山海关,从此踏上了叛逆世俗的精神孤旅”。也许刘雨田有着斯文·赫定一样的雄心壮志,他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看成自己的人生战场,屡次挑战极限,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孤岛像述说塔里木河一样述说刘雨田,激越与悲怆俱在。周涛是诗人、作家,是孤岛的师友。周涛的诗歌、散文耳熟能详,周涛其人也是文坛共知。“我很喜欢他并敬重他,他非常潇洒倜傥,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外貌上,更表现在一种雄霸傲然、大智若愚、超然于世的气质和出类拔萃的才华上”。然后,孤岛将周涛的生活与创作、自己与周涛的往来直至对周涛的追忆,都一一写下,看似冷静的陈述,依然可感炽热的情怀。都是“新新疆人”,都是写作者,他看周涛的视角有独特性。
的确,“新疆引起举世关注的,不是雪峰,是雪峰之下生活的人。不是大漠,是在大漠居住、进出的人”。孤岛写到的吕守庭、李学亮、余纯顺等人,就是在雪峰之下生活,在大漠居住、进出的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数十年的人生经历,新疆给予孤岛全新的生命体验、知识积累、行旅感喟,他本着对漫漫丝路上绿洲文明的痴迷、对脆弱生态的忧患,以文学写作的方式向读者献上自己的《新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