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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继承,如何创新——刘亮程《本巴》与英雄史诗《江格尔》关系...

2025-01-06 15: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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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巴》是新疆作家刘亮程202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并于2023年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可谓刘亮程小说创作的里程碑。《本巴》的写作,源于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启示和影响,在小说的扉页即写着“向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致敬”的字句。既然是致敬之作,自然与史诗有着深入的内在联系;但作为一个生活在非史诗年代而又有着鲜明创作个性追求的现代作家的作品,《本巴》又体现出卓然的独创性,人物、主题、风格等等都体现出与《江格尔》的不同。刘亮程不可能写出与英雄史诗完全相似的现代史诗,过于相似只能导致文学之死。那么《本巴》究竟从《江格尔》汲取了什么?承继了什么?又有何创新?如何看待当代小说创作与中国口头文学传统的关系?当下小说创作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影响之下存在着怎样的新的可能性?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一、灵感之源与创新之可能

《本巴》写作的机缘,起于十多年前刘亮程的一次文化旅行。当时,刘亮程和他工作室的几位同事到“江格尔的故乡”——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田野调查,有幸听到了当地江格尔奇加·朱乃的史诗说唱。“老人声情并茂地唱着《江格尔》,你感觉那种声音仿佛传到了天上,又转入到地下,又像是传到遥远的祖先那里,然后又传回来。就是那个时刻,你感觉一个人跟他的今天和过往是可以连在一起的,人和邈远星空、辽阔大地上的万千草木、万千生命也是可以连接在一起的。那场说唱对我的触动非常大。”[1]这次倾听史诗说唱的经历,使得刘亮程对《江格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之后他查阅了很多英雄史诗的资料,为他十多年后写作《本巴》埋下了种子。等到刘亮程回到乡村菜籽沟,创办了木垒书院,再次过起耕读写作的生活之时,在乡下特定的环境里,十多年前在草原史诗说唱的声音又回到他的耳边,聆听史诗时辽阔浩茫的感觉又回到他的心里。如有神助一般,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写下了《本巴》这部经典之作。

说到《江格尔》对《本巴》写作更为直接的影响,源于《江格尔》中的几句诗歌:“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这几句诗歌特别是“那里人都二十五岁”充分体现出史诗思维的特征:极具想象力和传奇性。这种史诗思维赋予刘亮程小说创作以极大的自由性,赋予他智慧和勇气,从而在《江格尔》的背景下写出独具特色的《本巴》。“没有幻想,就没有史诗。”[2]史前时代,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更为密切,没有现代科学理性的指导反而更加有助于培养其自由幻想的能力,在口头文学的创作中即能看出这一思维特征。我们看到了史诗中的勇士可以变为虫豸或飞鸟等几十种变化,宝马可以用语言和英雄交流,人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停留在二十五岁青春永驻……这些想象体现出史诗时代人们的神性思维和美好的生活愿望。刘亮程为《江格尔》的想象力和传奇性所震动,“那里的人都二十五岁”的神奇为他的创作打开了一扇窗户,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新的想象空间。英雄史诗《江格尔》实为刘亮程《本巴》的灵感之源,小说中不愿出生、不愿长大的儿童以及一些奇思妙想的情节等都可以在此找到根据。

《江格尔》为《本巴》的写作提供了灵感,是《本巴》写作的缘起。而作为向《江格尔》致敬的长篇小说,从《本巴》的写作内容也能够看出它与《江格尔》的内在联系。比如小说故事的开头以及往前推进的逻辑框架就极似史诗说唱的开头。作为史诗,《江格尔》的说唱和一般的长篇评书之类的说唱有所区别。从结构上来看,《江格尔》由诸多相对独立而又完整的章节构成,章节之间不是严谨的一环套一环的线性逻辑关系。这些章节往往都是英雄征战故事,每一章开头大多是江格尔与众勇士在宫殿宴饮,受到其他部落的挑衅,然后派遣某一英雄出征讨伐,最后凯旋过着幸福的日子。《本巴》故事的开头亦是如此。江格尔在受到莽古斯的挑战之后,派出本巴英雄、吃奶的婴儿洪古尔迎敌。与史诗逻辑不同的是,洪古尔出师不利,被尚在母腹中的哈日王击败拴在车轮上备受折磨。于是,江格尔不得不让不愿出生的婴儿、洪古尔的弟弟赫兰前去营救。从故事的开头来看,《本巴》与江格尔有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故事的走向。从人物来看,《本巴》中的主要人物江格尔、洪古尔、阿盖夫人、策吉等也是《江格尔》中的主要人物,只有赫兰是刘亮程新创造出来的人物。

虽然《本巴》的灵感来源于《江格尔》,但对于刘亮程而言,他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对《江格尔》进行“重写”或“改写”,而是从《江格尔》带来的灵感出发,创作出全新的东西来。史诗时代已经过去,在现代已经不可能再创作出类似史诗的文学作品。“要是认为古代史诗在我们现代是可能产生的,那荒谬的程度就跟认为我们现代人类能由成年再变为儿童一样。”[3]对于创作,创新是其应有之义,唯有创新才是作品的生命。在《本巴》的创作中接受《江格尔》的影响并在创作中留下印迹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创作中抗拒和摆脱《江格尔》的过度影响,要努力走出史诗的遮蔽。恰如鲁迅创作《故事新编》,他认为:“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4]作为向英雄史诗的致敬之作,《本巴》的写作更类似于鲁迅创作《故事新编》,采用的方法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

事实上,作为对中国口头文学传统之英雄史诗的承继,说唱艺人在继承中进行改造创新是符合说唱艺术赓续与发展规律的。因为每一个独具个性的民间艺术家在说唱前人流传下来的作品时,往往会根据不同的时代需求、具体的说唱环境、听众的反应等对说唱内容做出相应的改变。每一个说唱艺人既是中国口头文学传统的继承者,同时也是中国口头文学传统的创新者,从而使得中国口头文学能够保持其生命力并且不断丰富和发展。《本巴》的主故事是小说中的“江格尔齐”说唱出来的,同时由小说中的人物指出其说唱的内容是该江格尔齐新创的,他有创新的权利。刘亮程在接受访谈时也曾经提出,自己对《本巴》的创作正如一位江格尔齐的说唱创新。

毋庸讳言,《本巴》是在《江格尔》的启发之下创作出来的全新的、充满个人性的艺术珍品。对于《本巴》的创新之处,笔者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阐释说明。

二、从英雄的赞歌到孤独的沉吟

对英雄的赞美是史诗《江格尔》的主旋律。《江格尔》就是一代圣主江格尔带领他的十二勇士和六千宝通保家卫国、大杀四方并将自己的国土本巴建成人间乐园的英雄赞歌。史诗中的江格尔神武非凡:“在他三岁的那年,/跨上神驹阿仁赞,/攻破了三道大关,/征服了凶狠的蟒古斯汗,/在他四岁的那年,/攻破了四道大关,/降服了巨魔希拉汗。/在他五岁的那年,/活捉了塔黑的五魔/蟒古斯的首领可汗。/不幸就在这一年,/他被蒙根希格西力格抓去,/当了他的俘虏。/在他六岁的那年,/攻破了六道大关,/斩断了无数的长戟,/攻下了阿拉坦策吉/美丽如画的宫殿,/让他当了自己的部将/成为右路大军的主帅。/在他七岁的那年/挫败了七个敌国。/从此江格尔的英名,/传遍了五湖四海。”[5]本巴成为人们心向往之的理想国,那里人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没有严寒只有春天,人民长生不老,“犹如仙境一般”。尽管江格尔在刚出生时他的父亲乌仲汗即被莽古斯掳去,致使他成为名满天下的“一代孤儿”,但孤儿不孤,史诗写他的孤儿出身反而更加突出了他的英雄形象,“孤独”并未成为史诗《江格尔》关注的内容。但《本巴》则不同,小说中的几乎所有人物都被孤独所缠绕,英雄的赞歌成了孤独的沉吟。

《本巴》中的江格尔虽然贵为部落之王,有众勇士环绕,有美丽的妻子陪伴,有辽阔的疆土、无数的百姓及财富,天天在宫殿中喝酒宴乐,但他内心深处依然是孤独的,他的父亲等待他的拯救,他与妻子之间的感情已经泯灭。如果没有了爱情,即使是“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也成为残酷的刑罚。在《江格尔》中,阿盖夫人作为一位奴隶社会

时期

君主江格尔的妻子,拥有至上荣誉,但是她并没有得到江格尔的尊重,只不过史诗《江格尔》很少对她做细腻的情感和心理描写,并没有揭示她的孤独。《本巴》则不同,阿盖夫人内心的孤独被彰显,小说多次提到阿盖夫人渴望得到江格尔的关心却得不到回应,她在江格尔的世界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她的内心伤感不已。《本巴》与《江格尔》的另一个不同是增加了阿盖夫人和少儿英雄洪古尔之间的“戏份”。小说中,阿盖夫人和洪古尔之间的关系和感情暧昧不清,但又铭心刻骨。阿盖夫人出生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洪古尔并且希望留在他的身边,但不幸的是她却成了江格尔的妻子。由于身份的限制,即使她从江格尔那里得不到爱情的抚慰,她也不能向洪古尔迈出更为亲近的一步。由于孤独,“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对她而言只是使生命看起来一成不变,甚至枯燥无味。也因此,当喝了洪古尔煮的奶茶后一瞬间变老的时候,阿盖夫人并没有任何悲伤之感。

《本巴》的孤独主题主要体现在洪古尔、赫兰和哈日王三个儿童身上。这三个儿童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对现实中的成人世界不满,他们的愿望是不长大甚至不出生,希望可以永远待在母腹之中。洪古尔是江格尔手下的第一勇士,他本不想出生,但为了拯救江格尔而不得不来到人间,出生后即顶替江格尔被莽古斯抓去拴在车轮旁,一旦身高超过车轮即要被莽古斯杀掉,在被江格尔救出之前孤独地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等到江格尔在梦中将敌人杀死,他被江格尔救出之后,其他人由于江格尔将噩梦的门关闭不再做噩梦,洪古尔却是个例外,只有他做着被人追杀的梦。洪古尔的孤独还来自阿盖夫人,洪古尔因为阿盖夫人的劝说才单枪匹马出征莽古斯,被俘后只能遥望本巴的方向苦苦相思,洪古尔最为渴望的就是阿盖夫人的怀抱但是永不可得。更让人唏嘘的是本巴国度所有的人都停留在二十五岁,而只有他因为喝了莽古斯守边老人煮的奶茶瞬间变为老人。本巴人担心他的衰老会传染而远离他,他也因为同样的担心而不敢和自己的母亲以及阿盖夫人相认,只能独自一人生活在本巴的边缘。赫兰的出生是为了拯救被哈日王俘虏的哥哥,他带着神圣的使命出生后即奔赴战场,在救出洪古尔之后却深陷捉迷藏游戏带来的孤苦之中不得解脱。赫兰厌倦人世,从他出生之日就想着完成拯救洪古尔的任务之后即重回母腹。哈日王的出生是由于其手下忽闪在他的母亲面前唱了催生歌。哈日王出生后尽管高高在上地导演着一幕幕故事的发生,但他对人世的生存方式和态度失望至极。这三个不愿出生、不愿长大的娃娃英雄的内心隐藏着漫无边际的孤独。

事实上,不只是《本巴》,孤独可谓刘亮程几乎所有长篇小说一贯的主题。在刘亮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虚土》中就已经出现了一个不愿长大,梦想将自己的生命停留在五岁的儿童刘二。缘何在小说中有如此浓厚的孤独气息,又缘何在小说中塑造了如此多的孤独的儿童,也许是和刘亮程的人生经历有关。“多少年后我才意识到,我写过的所有孩子都没有长到八岁。我不让他们长大。因为‘我五岁的早晨’,父亲还活着。只要我不长大到八岁,便不会失去父亲。我执拗地让时间停驻在童年。”[6]刘亮程的父亲在刘亮程八岁时去世,父亲的去世对于少年时期的他应该有深刻的影响。当刘亮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他也许是要在小说中怀念自己的父亲,也许是要对他已经流逝的儿童时光做一挽留。

三、从斗勇到斗智,从史诗到现实

作为民族英雄史诗,作为蒙古民族文化心理的精神源头,作为蒙古民族的自豪和梦想,史诗《江格尔》要突出江格尔及其勇士的英雄形象和英雄行为。同时,作为说唱艺术,为了引起听众的兴趣、投合听众的审美心理,《江格尔》也要突出江格尔及其勇士的英雄形象和英雄行为。因此,史诗《江格尔》具有浓厚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也因此,《江格尔》非常注重对英雄人物的塑造和打斗场面的描绘,将勇士之勇展现得淋漓尽致。对于英雄人物的英雄形象,《江格尔》中有很多程式化的描写,比如他们都有雄伟的体型、惊人的力气等。在出征之前,他们往往先要收服上天赐予的宝马,获取宝贵的盔甲、珍奇的兵刃等。最精彩的还是打斗场面的描绘,往往先是比兵刃,兵刃如果不能伤敌则进行最为原始的肉搏。《江格尔》中的打斗场面相当多,常以此来突显英雄人物的英勇豪壮。

与史诗《江格尔》不同的是,刘亮程的小说《本巴》则从“斗勇”转向了“斗智”。在小说中,史诗中的战争没有了,尽管敌我双方都有攻伐和征服敌人的欲望,但是打斗变成了好玩的游戏,又或者在梦中杀敌,以奶茶退敌。小说中,江格尔派遣刚出生的婴儿赫兰前去营救洪古尔,谋士策吉问赫兰如何胜敌,赫兰说“我唯一的本领就是玩游戏”。到达拉玛草原后,赫兰通过教拉玛牧民玩“搬家家”游戏使他们全部回到了童年,变成了无战斗力的儿童。洪古尔为了寻找赫兰,教会拉玛牧民玩“捉迷藏”的游戏。而最先利用“捉迷藏”的游戏实现自己目的的是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乌仲汗通过教莽古斯玩“捉迷藏”在其隐藏后空出来的地方建立了本巴。等到乌仲汗年老力衰遭到莽古斯攻伐的时候,他又通过“做梦梦”的游戏让自己停留在梦中拒绝醒来,以此保全性命,因为莽古斯不杀正在做梦的人。乌仲汗还将部落的牛羊转移到自己的梦中,从而保存了自己的财产,当阿盖夫人将其救出之后,他又将梦中的牛羊重新放回到现实中来。真正的做梦高手还属哈日王和赫兰,哈日王具有让别人做梦的能力,他希望江格尔在梦中率领自己的子民在拯救乌仲汗的途中累死,但是赫兰却将哈日王的子民带入江格尔的梦中代替了江格尔子民的死亡。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小说中的人物在梦中逃亡或者在梦中杀敌。在梦中杀敌最为著名的是江格尔,他在梦中杀死了所有的敌人,在梦中将一生中要打的仗全部打完了。

江格尔手下第一勇士洪古尔,在史诗中英勇杀敌,打过很多惨烈的仗。但是在《本巴》中,他却用一壶奶茶多次退走来犯的敌人。典型的一次是当某一部落的敌人来犯,他通过让敌人喝了他煮的奶茶(奶茶里有凝聚的时光)使他们瞬间变老,然后让他们通过玩“搬家家”的游戏回到童年,回到他们原来的部落。还有一次是哈日王手下忽闪带领莽古斯大军来犯,忽闪知道洪古尔奶茶的秘密和威力,拒绝喝洪古尔的奶茶,但是洪古尔通过将奶茶敬献天地的方式让忽闪的大军全部瞬间变老,从而又一次化解了江格尔的危机。无论是梦中杀敌,还是通过玩游戏或者用奶茶退敌,虽然也会出现死亡,但都是不见血的战争,胜者不以武力自恃,而是以智取胜。所以,我们在《本巴》里看不到血腥和残酷,我们感受不到“痛苦”,只会钦佩小说中人物身上的童心童趣和智慧勇气。

刘亮程为何要从史诗的斗勇改为小说中的斗智?原因是什么?这要从《本巴》写作的具体语境以及刘亮程的史诗观说起。刘亮程在写完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捎话》之后,已经为一部新的以土尔扈特部回归祖国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并开始着手写作。但是在写了几万字之后,在写到一位五岁的江格尔齐时,小说的走向发生了变化,《本巴》的构思占据了主导。在《本巴》中,刘亮程将土尔扈特部东归时过于沉重的惨烈遭遇进行了“轻”处理,他“舍弃了大量的故事,只保留十二个青年去救赫兰齐这一段,并让它以史诗的方式讲述出来”。在谈到原因时,他说:“让一部小说中途转向的,可能是我内心不想再写一部让我疼痛的小说。《捎话》中的战争场面把我写怕了,刀砍下时我的身体会疼,我的脖子会断掉,我会随人物死去。而我写的本巴世界里‘史诗是没有疼痛的’,死亡也从未发生。”[7]刚刚完成的《捎话》,是写黑勒人和毗沙人之间的战争,小说里充满了活剥人皮、鬼魂、无头尸体等残酷景象,是一部因为仇恨而导致人类自相残杀的小说,是一部无论在写作和还是在阅读时都能够引起人的“疼痛”之感的小说。随着写作的不断推进,刘亮程越发想写出一部表达新的主题——各民族放下仇恨和谐共存的小说。刘亮程认为,在史诗《江格尔》中,尽管有厮杀,但是却没有疼痛,史诗里的敌我双方也是可以像朋友一样坐下来的;我们看史诗或者现场听史诗说唱时,感受更多的是史诗中的英雄主义行为和业绩而不是“疼痛”。因为《捎话》的写作影响和对史诗特征的认识,使得刘亮程在写作《本巴》时,才从史诗的斗勇转向了小说的斗智。《本巴》里没有血雨腥风,死去的人也可以活转来,表达了刘亮程对新的时代各民族之间和谐关系的美好愿望。

《本巴》小说的“智性”,从小说的思辨性也可见一斑。对于时间和生命的思考,对于现实与梦境、过去与现在、死亡与活着、少年与老年、梦与醒、虚构与真实等之间的关系是《本巴》热衷于探讨的。在小说中,我们看到洪古尔、赫兰和哈日王不愿出生也不愿长大,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停留在童年和少年;江格尔及其勇士因为害怕年幼无助和年老乏力而将自己的生命停留在二十五岁的青春岁月;乌仲汗的生命则停留在老年里饱受莽古斯的摧残。早在写作《虚土》时,刘亮程对时间就有独特的感觉。在刘亮程的小说里,人可以主动或者无奈地生活在某一个人生阶段里,而他们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一些阶段被其他人过掉了。在《本巴》中,人可以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在生与死、虚构与真实、梦境与现实之间往来穿梭,这些对时间的思考无不浸透着对生命的独特理解。毫无疑问,《本巴》是一部“梦之书”,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好像生活在梦中,有的人在梦中不愿醒来,有的人可以看到别人的梦,进入别人的梦,利用梦、操控梦,人生若梦,人在梦与醒之间流连徘徊而又惊恐不安。哈日王对拉玛部落千篇一律的转场生活洞若观火,而其部下忽闪则低垂着头说:“我们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呀,我的汗。”当哈日王对拉玛部落沉迷于“费劲又荒唐”的生活中不自知,提出“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局外看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从来不怀疑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我不愿意出生,就是不愿过你们这样的生活”时,正如我们读到鲁迅借“狂人”之口说出的“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话,是如此振聋发聩。

此外,关于《本巴》的结构,也很值得探究。正是小说的独特结构,使得史诗世界与现实世界相贯通,体现出《本巴》的创作如何汲取了史诗资源又如何做出创新,如何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眼下的新时代生活密切联系起来。《本巴》的结构是经过精心构撰的。《本巴》中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史诗中的世界,即本巴世界;另一个是现实世界,即当下生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主要靠人物赫兰连接起来,赫兰可以在两个世界之间穿越往返。同时,这两个世界中,史诗世界是由现实世界中的江格尔齐说唱出来的,是被现实世界“虚构”出来的:当江格尔齐在晚上说唱时,史诗世界是白天;当江格尔齐在白天停止说唱,史诗世界则进入黑夜。虽然是两个世界,但有主次之分,史诗世界是小说的主体部分,现实世界的存在形成小说的叙事迷宫,同时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和深化小说的主题。正是在通往现实世界的梦境以及江格尔在梦境中率众东归的英毅坚韧,使得江格尔等人的英雄主义精神得到彰显。也正是通过现实世界中的江格尔齐在说唱史诗时选择江格尔过去的传奇故事而不是东归时的悲壮惨烈,刘亮程借当代江格尔齐之口表达了新时期各民族之间应该和谐共存的时代主题。

总而言之,《本巴》的创作既受到了英雄史诗《江格尔》的重要影响,同时又与作家之前的小说创作有一定的延续性,与当下的时代生活有内在联系,彰显了刘亮程小说创作的鲜明个性,是将中国口头文学的叙事资源与当代小说创作相结合的一个典范。

注释:

[1]石榴云、刘萌萌:《在史诗的尽头找到自己言说的声音——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访茅盾文学奖得主刘亮程》,《新疆日报》(汉)

2023年8月13日

第 3 版。

[2]刘岚山:《论〈江格尔〉——我国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汉译本代序》,《江格尔》,色道尔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1页。

[3][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梁真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195页。

[4]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4页。

[5]《江格尔》汉文全译本第一册,黑勒、丁师浩译,新疆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

[6]刘亮程:《一个人的时间简史——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12期。

[7]刘亮程:《一个人的时间简史——从〈一个人的村庄〉到〈本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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