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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3年第5期|贾平凹:河山传(长篇小说节选)

2023-10-29 09:2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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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言

二〇二〇年入秋不久,网络上就有了流言:一个农村的小伙进西安给老板打工。老板是大老板,在城南的秦岭里为自己建了别墅,派小伙去做保安。别墅里还派去了一个保姆。老板在城里的公司里忙,平日不大去别墅,保安和保姆便在那里生活。他们每天商量着想吃什么饭就做什么饭,要干什么活了,也一起干。日久生情,两人结为夫妻,并生下一女。后来,老板因故去世,其儿子从海外留学回国,继承家业,成了新的老板。新的老板却娶了他们的女儿。保安和保姆做了岳父岳母,依旧住在别墅,名正言顺是了主人。

网络上的流言,多仇官仇富仇名,舆情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常常就演变成了一种暴力。

所幸的是这段流言因为不是真名实姓所指,没有发展成网络暴力,但传播迅速,蔓延广泛,人人似乎都有兴趣,认作是当世的笑话,惹爆了一场社会狂欢。

到了八月,天还是没有下雨。连续六个月不下雨即是灾年啊。西安城里依然赤日炎炎,沿街两旁的树木叶子枯萎,草坪全干了,裸露着土尘,到处是浮浮袅袅像水草摇曳般的光气。有人放在三轮车座上的打火机“啪”地炸了,有人拿了生鸡蛋在马路上煎,生鸡蛋真的就煎熟了。洗河在南大街二道巷走着,燥热难耐,几次想指头蘸了唾沫伸进上衣里去涂抹在乳头,这是他祛热的秘方,可稠人广众不可能这样,就每走到一个路灯杆下了便站住,路灯遮不住阳光的照射,但看着那投下的巴掌大的阴影,心里总有一丝凉意。终于看到一家商铺子卖饮料,走过去,“来一瓶矿泉水呀,”他说,“要冰冻的。”

柜台内一男一女也正在议论着这段流言。女子一额头的热疹,笑得花枝乱颤,说:“噫!那他不是给老板打工,是老板一直在给他打工嘛!”男的肥胖,像是从河里才捞出来,衣服贴在身上,汗还是流个不停,把肚皮抱起来放在柜台上了,没有笑,拿指头敲玻璃台面:“瞧这世道!大棚菜乱了季节,小三乱了辈分,医美店乱了年龄,啥怪事都有啊!”忿忿不平,就“啊嗤”一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了洗河的脸上。

洗河看着那女子和胖子,不去擦脸,还直挺挺地把头伸过去,身后的阳光照着他的后脑,两只耳朵通红透亮。他说:“你们说的那人就是我。”

“是你?”

“是我。”

“就是你?!”

“就是我。我叫洗河。”

洗河掏钱,故意从口袋里拉出厚厚的一沓票子,从中取出一张放在了台面上,再把那沓票子塞进口袋,拿起一瓶水离开了。女子的表情还凝固着,说:“是他?啊现在的骗子太多了,连这事都有人冒充?!他说他叫什么来着?洗河,这是啥子鬼哟!”

二 洗河

(1978—1996年)

洗河是西安城北二百里外的崖底村人。他出生的时候,村前的淤泥河涨水。淤泥河平常水浅,河滩乱石杂草的,沿岸人家还都往那里倒垃圾。这一次水涨得大,河里装不下,把两岸的堤全冲决了。村人都说这是把河洗了。他爹就给他起名叫洗河。

洗河长得丑,他一双脚十二个脚趾,每个脚多长了一根。他娘给他做的鞋前宽后窄。他没安静过,爬高上低,一双新鞋十天半月就穿坏了,所以他赤脚的时间多,脚底有一层死肉。

一九七八年,国家对农村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公社的土地要分给各家各户。棋盘镇街上放火铳、唱大戏,崖底村也敲锣打鼓。洗河在村巷里大呼小叫。有人说:“洗河,洗河!你爹又打你啦?”洗河说:“没打,三天都没打。”他点着了一串鞭炮到处跑,引燃了打麦场上的麦秸垛子,他爹这回是当众打他,但村里人却都不去救火,远远地看着火光冲天,说是火烧财门开,倒热议起那些水田和坡地该怎么个分法。村小学教师文丑良也在人群中看热闹,说:“就那么些土地么,收上来,分下去,再收上来再分下去,分一次就一次革命,中国的革命永远都是土地革命。”

洗河家分得三亩水田、五亩三分坡上的旱地。

所有的人家都在院门墙上修个龛,敬上了土地神。三四年里,人精心耕种,也是风调雨顺,庄稼丰收。洗河家的院里挖了地窖,仅仅是红薯,储了两千斤,不仅蒸吃煮吃,还切片晒干磨粉,摊煎饼,炸丸子,压饸饹,吊起粉条。

温饱解决了,农民就想着兜里能有钱,卖些瓜果,贩些豆干,等着鸡勾子下蛋了去换些油盐。终于允许进城开作坊或做劳务工了,崖底村有八人,都是胆大的,用草绳捆了铺盖就要去西安。洗河爹就是其中之一。

临走时,家里要买些棉花纺线织布,洗河娘又有胃病需要看病抓药,洗河爹去向文丑良借钱,声明借三元,将来还五元。洗河爹当天光脚穿双黄胶鞋,脚出汗,鞋里边和了泥,咕叽咕叽响。文丑良说:“就穿这破鞋进城呀?”洗河爹说:“回来穿双皮鞋给你看!”

洗河爹其实长得一表人才,大半生都懊丧自己没生在战争年代,否则他会是战士、将军、革命的大英雄。那么,他会背枪,在村里、镇街,甚至县上,挨家挨户地寻找谁是他的新娘。不至于现在的老婆又矮又黑,生下的洗河还是个六趾。

洗河从来不照镜子,他见不得他自己。他爹更是见他脚上的鞋撑破了,或者他赤着脚,不是骂便是打,手里有什么东西就拿什么东西打,没东西了扇耳光。但洗河挨了打不哭,任鼻血流着,站在那里也不躲。他奶那时候还活着,过来拉开他,他说:“我恨你!”他奶说:“我不拉开你,让你爹打死去,你恨我啥?”洗河说:“恨你生了你儿!”

那些年,都传说西安城里的钱好挣,即便在建筑工地上搬砖铲沙和水泥,一天管待吃喝还能落下十元。洗河爹第一次回来,人果然焕然一新,穿了有四个兜的中山装,还穿了皮鞋。在下雪天去给文丑良还钱,把皮鞋脚印就留在学校院子里。

洗河爹每三个月半年回来一次,都会带一卷钱,说是攒着,攒够了翻修房呀。洗河娘把钱用塑料纸包了,藏在红薯窖里。红薯窖里潮,钱发霉,洗河娘要关了院门,把钱一张一张摊在席上晒一晌午。

后来,洗河爹再回来,在家里的炕墙上贴了许多挂历,挂历上都印着影星头像。又在土炕靠墙处垫上砖,用木板支起一个铺。洗河爹夜里要单独睡在铺上。想做那事了,从铺上翻下来,事毕了,再爬上铺去。洗河爹知道挂历上影星的名字,做那事时就叫唤着某个名字,在家待五天,每晚轮换了名字叫唤。

洗河已经是镇初级中学的住宿生,一星期回家一次。见娘在院子里的席上晒钱,一边晒一边哭。洗河撕那些挂历,挂历用浆糊贴上的,撕不干净,他用锨把整个墙皮铲了。

洗河劝娘离婚。他娘说:“你胡说啥呀,哪有儿子劝父母离婚的?!”

暑假里洗河回来,发现他家中堂墙的上方挂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问娘这是哪儿来的,怎么挂得那么高?娘说是你爹前几天回来了买的,将来了给你订婚备的,挂得早,不让你现在骑,也不让借给别人骑。那时候,农村订婚的彩礼必须有三大件,一是手表,二是缝纫机,再就是自行车。洗河说:“我要他给我买呀?!”

崖底村有风俗:出门在外的人久无音讯了,要人回家,就在井壁上吊一双那人的旧鞋。洗河娘晒一回钱,都要把洗河爹的旧鞋吊在了院子里的水井壁上。洗河就看着娘,看上好久,弄不懂这是娘让爹去打工呢还是让爹压根就待在村里。

一九八九年,崖底村人在西安打工的第六个年头,五月里遇到了沙尘暴。其实每年风从新疆戈壁滩刮来都有几天沙尘,但这次沙尘暴从中旬起断断续续二十天,黄天灰地的,出门不能多说话,张嘴便钻进沙,偶然落些小雨,躲不及,泥点子把白衬衣变成花衫子。到了六月,老板宣布工地停歇,民工一律不准出工区。洗河爹当然不晓得这是怎么啦,他本该和别的打工者一样就在工棚里玩扑克,玩累了睡大觉,可洗河爹要看稀罕,工区的大门锁了不能出去,他就爬到正建着的一座大楼的脚手架上要居高望远。没想,在脚手架上一脚踏空掉了下来。掉下来落在一间塑料板棚上,以为这有个缓冲,人可能骨折,命可以保住。偏偏他把塑料板棚撞破,棚里又偏偏有个和白灰的铁盆,一头扎进铁盆,脑袋就像西瓜一样爆了。

洗河爹死得还不是最惨的。崖底村去西安打工的先后死过四人,有架线时被电打死的,有过马路被汽车撞死的,有掮着一捆钢管小跑着突然倒地死的。还有李建社给立交桥的桥墩浇灌水泥浆,自己头晕跌下去,浇灌的水泥浆还在继续,他永远凝固在了桥墩里,连尸首都没拉回村。

爹还没有死的时候,洗河就不想再上学,娘劝说不听,他和万林干脆从镇上拿回了铺盖,把课本塞到灶膛里烧了。万林是老万的儿子,老万在村里开了个诊所,号脉、针灸,治些头疼脑热。老万让万林背诵《汤头歌诀》,将来也能行医。洗河娘就骂洗河:“你回来能做啥?我治不了你,让你爹回来了打你!”但洗河爹的尸首被运了回来,灵柩停放在院里,洗河觉得再也挨不上爹打了,呜儿呜儿地哭。

埋葬了爹,娘是一夜白了头。这年秋天里胃病加重,而且经常心慌,一心慌就冒冷汗。老万用偏方给她治,就是把他老婆的一枚银镯子煮了喝汤。这办法真起作用,洗河娘每三四个月就去借银镯子,老万的老婆说:“我这银镯子都被你煮细了!”洗河娘再借银镯子,就给老万家端一升面粉,或者提一笼红薯。

万林也不喜欢背诵《汤头歌诀》,和洗河整日不沾家,在树上砍枝杈子做弹弓夹子。他们做了各种弹弓夹子,收集皮筋,热衷瞄准着打这家的烟囱,打那家厕所墙头的瓦,打树梢上的软柿子,打空中飞着的麻雀、扑鸽。后来,练习着不用弹弓夹子,把皮筋直接套在大拇指和食指上,指哪打哪,弹不虚发。

洗河终于把高挂在墙上的自行车取下来,在打麦场上骑,在坑坑洼洼的巷道里骑。他的技术已经高超,双手撒把能骑到镇街,到淤泥河两岸的村子。万林常坐在车后架上,有时也坐在车前梁上,两人撵鸡追狗,欢笑不已。村里谁要去镇街、县上,来借自行车,洗河都慷慨答应。半年里,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外,浑身都响。巷里有人开始弹嫌洗河没个正形,他娘拿洗河没了脾气,又不爱听闲言碎语,见了邻居,说:“唉,我娃没念下书啊。”

一九九一年春节过后,窖里的红薯开始生疤,娘让洗河把红薯翻腾一遍,分出好坏,免得都传染了。洗河把娘的话当耳边风,骑了自行车去逛庙会。娘只好自己把红薯翻腾了,生疤的放一堆,还没生疤的放一堆。吃红薯时娘俩的意见不合,娘要先吃生了疤的红薯,把疤剜了,清洗干净,或蒸或煮,洗河要先吃还没生疤的。娘说:“你尽好的吃,那生疤的疤越来越多,就全坏得吃不成了。”洗河反嘴:“你先尽生疤的吃,那还没生疤的也就生疤了,就一直吃坏的?”趁娘不在家,洗河把生了疤的红薯全扔了。

种土豆的时候,娘说:“洗河,晌午了你去把沤的那堆粪挑到坡地。”洗河说:“知道。”洗河把他爹留下的那件羊皮袄,还有一双皮鞋、一条牛皮裤带卖给了村里的马三,用钱买了一袋化肥,把化肥撒在了土豆地里。

水田里的稻子长到半人高,有了虫害。那种螟绣着稻叶做卵成虫,没有农药,只能用手去挑。而天热浑身是汗,稻叶划得胳膊上满是红印,又痛又痒。更令人惊慌的是站在稻田水中,蚂蝗常趴在腿上吸血,抓是抓不出来,即便抓断了,蚂蝗头还钻在肉里,只能用手拍打,它才会掉下来。洗河从炕席上拿了娘攒的钱,雇人去挑。河畔那块稻田雇人花了二百元钱。娘说:“儿呀!那块田收了稻米才能值几个钱,你用肉价买萝卜呀?!”

洗河让娘不省心,娘想着把洗河认给灶神。灶神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让灶神管了,没个病灾,能顺听顺行。选在七月十二日,洗河生日的头一天,娘给灶神献了一只烧鸡、三个蒸馍和一盅米酒,等着洗河回来磕头。洗河却是天都黑严了才进的家门。

洗河是和万林骑了自行车去东王村逛庙会,庙会上有风筝比赛。从崖底村到东王村要翻一道沟,沟畔上的路又窄又陡,洗河骑着车子扭头给万林说话,车头突然向左拐,一时控制不住,喊:“快下快下!”万林人瘦,两条胳膊特别长,像个猴子,从车后架上跳下来,伸手就抓洗河后襟,把洗河抓下来倒在路沿上,自行车却冲出去,掉下沟去了。沟很深,下面尽是乱石,自行车断了梁,轮子也掉了一个。两人生气了半天,万林说:“这得大修了。”洗河说:“还修个屁!”抱起一块石头朝自行车砸去,再砸坏了齿轮和链条,拿回镇街卖了废铁。

晚上回来,娘知道了这件事,什么话都没吭声,给洗河说:“明日是你生日,你能不能静静在家待着,我给你擀长面。”洗河说:“行,长面里还要卧荷包蛋,卧三颗荷包蛋!”夜里,洗河睡在西厢房,娘在东厢房的炕上,点了灯给洗河纳鞋底,灯盏里的油干了才睡下。第二天晴朗,阳光透过窗玻璃,把屁股都晒烫了洗河起来。院子里的鸡嘎嘎地叫,洗河说:“啊娘,这母鸡咋打鸣的?!”没有回应。揉着眼睛去厨房吃饭,案板上已经擀好了面,还没有切,娘竟然在地上,面朝下,双腿屈着,一只手奓得老高。洗河说:“娘你干啥?”娘还是不作声。近去把娘的那只手一拉,娘整个身子翻过来,嘴脸乌青,没得气息,人都僵硬了。

爹死的时候,洗河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娘死了,洗河却没有哭。他要给娘料理后事。爹当年挣回来的钱,给爹买棺栱墓花去了一半,再给娘买棺栱墓,正好把剩下的钱花完。全村人都来埋葬洗河娘,按规矩,得答谢一顿饭,洗河把所有的稻子都托人去碾了,再粜了三斗麦置了酒肉,拢共摆了五十席。村里没有那么多桌子板凳,就在院里院外,整个巷道,在地上用粉笔画一个圆圈就算一席。饭是米饭,菜有八道,一道条子肉外其余都是豆腐、丸子,炒的土豆丝,熬的腥油萝卜。每一桌的条子肉都是有数的,不论男女老少每人一片,可肉碟端来,碟子还没放稳实,七八双筷子就抢起来,场面混乱,有的多夹了一片,有的一片没有夹上,又哭又骂,接着还动了手脚。马西来的爹八十岁,是村里的老者,吼了吼,秩序才安顿。席吃了两个小时,吵吵闹闹了两个小时。席间有人吃饱了,又盛了一碗饭菜,离开席说站着吃,连碗带饭菜却回了家。有的来时就带了小塑料桶,嚷嚷着给猪装些泔水,竟把整碗整盘的饭菜倒进去提走了。好多人喝醉,要纸烟,嘴上叼着一支,再拿一支别在耳朵上。肖吉民是个光棍,说是感冒了吃不动呀,吃了三碗,散席时掖着怀从院门里出去。隔壁王福成给洗河说:“肖吉民怀里揣了瓶酒,你也不管?”洗河说:“让拿去!”

三天后的下午,洗河到镇街去。当日刮大风,吹得人趔趔趄趄,走到镇街的石拱桥上,已经是夜里。他坐在桥头上,突然心酸,想不来他怎么就来了镇街,来镇街又能做什么,眼泪流着流着,人就困,睡着了。再醒来,听见说:“啊呀,这么大的风,你能在风里瞌睡?”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老汉,背着一个篓,篓里装着爆米花机子。

这老汉就是楼生茂。

楼生茂一脸的松皮,只要一拽他的腮,整个五官就变形了。楼生茂这一天在桥头一家仓库的山墙后爆米花,洗河就坐在不远处。楼生茂生了一堆火,把机子架上去,不停地摇转着装了包谷的铁筒子锅炉,烧到时候了,拿口袋套住锅炉,猛地去踩开关销子,“嘭”的一响,锅炉打开,半口袋的包谷花。洗河看着楼生茂爆了一锅包谷,又爆了一锅米,觉得这比发动手扶拖拉机还刺激,就过去帮楼生茂吆喝:“爆米花啰,爆米花啰,爆一锅——”他歪头问楼生茂,“多少钱?”楼生茂说:“两毛。”他就又喊:“爆一锅两毛啊!”楼生茂夸洗河是好小伙,洗河却要求他能来开锅炉。楼生茂教了他动作,他趁围观的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踩了开关销子,“嘭”,吓得鸡飞狗跳,人都闪远。

在镇街爆了两天米花,楼生茂再要到别的村,洗河也要跟着去。楼生茂说:“喜欢?”洗河说:“喜欢!”楼生茂说:“喜欢了咱走村串庄去,挣下钱分你一半。”洗河就背了装爆米花机子的篓。

两人顺着川道,每一个村庄都不错过。村庄里都有狗,就各拿着一根棍。饥了给某一家爆三锅米花不收钱,求管一顿饭。累了也是给人家爆一筐包谷花,在人家的柴棚里钻到麦草里睡一夜。半个月差不多经过三十个村庄,出了川道,楼生茂说:“还有哪个村没走到?”洗河说:“箭沟垭上有个村,也仅七户人家,不用去了。”楼生茂却坚持要去。去了挨家挨户问爆不爆米花,看院屋里是什么摆设,有几口人。但七户人家没一户肯爆米花。楼生茂坐在垭上,给了洗河十二元。洗河说:“咋这个时候就分钱?”楼生茂说:“我得走呀。”问怎么就走呀,走哪里去?楼生茂顿时眼泪长流,才告诉了他是甘肃人,十年前就去西安收废品,那时收废品人少,倒是赚了钱,就租了屋,把老婆和小女儿也叫去给他做饭。小女儿慢慢长大,也想自己能挣钱,碰上一个骗子以招工的名义,将她拐卖了。为了寻女儿,已经三年了,他是收废品赚到三千元就出来一趟。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以爆米花为掩护。这次出来了一个月,带的钱也花完了,还得回西安再收废品。洗河可怜了楼生茂,给他擦眼泪。他脸上的皱褶横斜着,泪水就流到耳朵下。洗河说:“你走,钱我不要,能不能把爆米花机子留下?”说完了,又补充,“我再到别的川道,也能帮你再寻找。”楼生茂看着洗河。洗河说:“不是白给呀,你应付我十二元,我用十二元买的。”楼生茂破涕为笑,说:“你这碎鬼!”两人分手,楼生茂把爆米花机子给了洗河,他们顺川道要先返回镇街,再搭班车去西安。洗河说:“有了这机子,我会想你的。”楼生茂已经走出十米远,又折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照片给了洗河,说这是他女儿,照片背面写着他在西安出租屋主的电话号码。洗河看了一眼照片和照片背面的电话号码,便把照片还给了楼生茂。楼生茂说:“你说话不算话呀?”洗河说:“咋不算话?”楼生茂说:“你就那么瞥了一眼?!”洗河说:“是不是叫楼小英,一米六二的个头,圆脸,细眼睛,右腮上有一颗痣?”再把电话号码背诵了一遍。楼生茂吃惊得张着嘴。洗河说:“我过目不忘!”

洗河背着机子,去了黄牛川,去了淤泥河两岸,挨着村庄爆米花。他感觉自己是个生意人了,可以走呀走,走遍黄土塬的沟沟岔岔,自食其力。

几个月后,转回崖底村,万林抱住哭,接着就骂,洗河把一沓钱掏出来甩得啪啪响,说:“请你去镇街吃火锅!”这一顿火锅,万林吃了四盘牛肉,洗河也吃了四盘牛肉。晚上回来,洗河肚子胀得睡不着,起来在院里拿肚子撞水井上的轱辘。老万给万林服了一包泻药,不但把吃下的牛肉排泄了,还拉出了许多黄水。

洗河在崖底村给人爆米花,宣布不收钱。来爆米花的人家多,一群孩子也就老围着他,但洗河只收了万林做徒弟。他教万林如何在火堆上转动锅炉,如何观察机子上的仪表,如何用脚快速有力地踩开关销子。爆米花的时候,先是洗河操作机子,万林生火,吆喝人,人来了让排好队。洗河爆上四锅五锅了,万林让洗河歇着吸纸烟,他来操作。那时洗河学会了吸烟,而且是买来的纸烟,就在一边吸着,还能皱着嘴吹烟圈。两人合作得非常美好,但是,机子竟出现了故障。那是村东口龚双明家给孙子过满月,行情的人多,洗河和万林要显摆就背着机子去了龚家。龚双明端了一筛子的包谷来爆,他们烧好了锅炉,该开锅时,怎么踩开关销子都打不开。洗河俯下身检查,正检查着,万林偏再一次踩开关销子,没想锅炉突然就打开了,“嘭”地声如炸雷,洗河躲闪不及,被烟气喷倒,爬起来,脸熏成了黑脸,只有一双眼睛还白着,白的特别白,而头发全蓬奓开,像个刺猬。

返回在巷道碰着文丑良,文丑良说:“咦!这是咋啦?”洗河说:“烟气熏的。”文丑良说:“咋就被烟气熏了?”洗河说:“机子爆炸啦。”

……

节选自《收获》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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