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心理小说是永远有生命力的,且永远难以穷尽其复杂内涵,这是它们的读者数量总会超乎想象的缘由,而简媛长篇新作《棘花》再次为人们带来特殊的感知与体验。
这是一部关于女性情感困境的作品,涉及爱情、婚姻和亲情。女医生杨素的先生周亚宁忽然逃离了家庭,在C城与追求他的黄小米同居,黄小米特意将他们的关系告知杨素。与此同时,杨素发现自己并非杨楚和王荆花所生,副市长纪鹰和医院清洁工墨兰才是她的血缘父母。于是日常生活状态完全被打乱,使她陷入严重的精神困扰之中。小说写得细腻动人,凡有过类似经历的读者,都会情不自禁地移情于女主人公,去接续判断她的选择和走向。
如果说此类情节不属鲜见的话,绝对出人意料的是,在作者笔下,杨素这位有着洁癖的标准淑女,却在肛肠科供职,她总能闻到患者手术时的臭味、头皮屑堆积的腥味、藏在指甲缝里垢物的气味,还要目睹一些流血流脓拖着红色阑尾的肛门。她对此并非熟视无睹,但毕竟习以为常,逐渐获得“冷美人”的绰号。她医术纯熟,尽职尽责,获国家级科学技术奖,但丈夫却逐渐不满于她的强势,曾说:“天天把工作当饭吃,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其实说白了,你不就是一个割屁眼儿的吗?”——请注意,从对女主角的设计上,已看出《棘花》与普通言情作品的截然分别。通俗创作常常是不肯教女主角从事这样的工作的,担心影响她的形象,而简媛坚持于此,其中大有深意。丈夫不能正确看待妻子的职业,已属俗常之见,而一个美女,难道就可以免于接触生活中的肮脏事物吗?实际上,整部小说里,杨素所承受的来自虚伪丑恶的压力,远比工作环境中严重。这份职业,便成为作品中一份绝妙的象征,象征了女主人公无可回避的生存际遇。无疑,杨素是当代文学中一个少见的女性形象,她个性鲜明,终在持守,是一朵棘花。棘花,学名金樱子,蔷薇属野生灌木。四月开白花,有如山野里不羁而坚强的灵魂。
是谁造成了杨素的困境?周围一些人都有责任。周亚宁为建筑设计院首席设计师,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专业证书被吊销,进了看守所,出来后一切需从头开始。他本以为妻子不会知晓他和黄小米的事,只想与小米做一段露水夫妻。这样的男人,给杨素带来了最大的伤害。纪鹰本为下乡知青,在力争回城之际,强迫墨兰堕胎,回城后结婚生子,并未全力寻找墨兰的下落。虽然他得知亲生女儿杨素在世后十分动情,重新找到苍老落魄的墨兰,但已使杨素感到麻木。当年,墨兰是在杨楚王荆花夫妇家生下孩子,王荆花因自身不育,欺骗墨兰后将杨素留养,杨楚也一直矢口否认杨素长大后的猜疑。最后真相大白,也使杨素情难以堪。总之,除墨兰外,他们每个人都加入了对杨素的精神围堵,令她在爱情和亲情上陷于双重失落。其实,他们都是普通人,但“平庸之恶”无可忽视。
一般小说里,遭遇婚外情的家庭不大容易避免破裂的结局,但在《棘花》中不同。杨素虽然痛恨丈夫的不忠,但她毕竟是知识分子,有棘花的坚强,在了解到周亚宁与黄小米的冲突后,能够通情达理,甚至去看守所接回了丈夫。她没有选择离婚,是感到自己离不开丈夫,仍然对周亚宁怀有感情。这体现了作者和主人公正视现实的态度,是的,离婚又能如何呢?毕竟周亚宁心里还盛着她,赶回来照顾她。对于杨楚、王荆花,她也选择了宽容,因为他们毕竟将自己养大,深爱着自己,她准备接受四位父母。应该说,这部作品确有与众不同之处,提出了人生的另一类选择,足以引发读者的思考。
但杨素还是失明了,失明是全作最令人震撼的一笔。她选择了宽容,但宽容无法排遣掉内心的纠结。起码在一段时间里,她独处在一间黑房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失明是对现实纠结的一种应激,而纠结又是一种生存常态,缠绕着普通人的日常平素,而她心中仍有光明。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主题逐渐升华到人生哲学的高度。
作品展示了简媛颇为丰富的书写能力,她的文字不断游弋于内心世界与外部空间之中,灵活生动,叙事与描摹自然流转,交汇融合,较充分地彰显出小说的文体魅力,也表现出她的写作经验。如她写女医生胡颖朝心血管科跑去时,不忘写她“鞋跟上的金属材质,敲击声格外响亮,一声紧跟一声”,让读者听得清晰。写纪鹰与墨兰在水池前相认时,墨兰说:“我不认识你!”眼神依旧,手却已经拧不紧水龙头了,这一动作写得使读者心颤——当书中生成有大量如此写照时,不管写什么,读者都有读下去的理由,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通过语言,作者不仅可以复原生活的原貌,而且能够带来叠加意义观照的呈现,这来自简媛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