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在《成为小说家》中这样描述一部好小说:“必须有结实的物质外壳和对生活世界的描绘,同时也必须是精神的容器,能够装下那个时代的人心里所想、所期待和盼望的。”在我看来,畀愚的《云头艳》精妙,不仅仅体现在外在的物质形式上,更体现在内在的精神书写上,二者虚实结合,可谓是相得益彰。
畀愚的创作风格是鲜明的。《云头艳》讲述的是一个现代的故事。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围绕女主人公豌豆串联起两个现代性指涉意味很强的话题——爱情与职场。
作家在行文过程中围绕古怪梦境的复现、暴力美学的书写以及人性欲望的漩涡展开叙述,如同小说中提到:“执念太深终成魔。”凡事过犹不及,过于深入往往会迷失方向、丢失自我。社会性与个人性的紧密贴合,恰恰显示出生活的不确定性与人性的幽微隐秘。正因如此,他的创作在字里行间充盈着“悬疑”的气息。
作家采用后置性的视角,在开篇书写婉豆梦见自己溺水的情节,真实与虚幻交错,在叙述中刻意藏匿,为接下去的叙事奠定了诡吊的氛围。而读者正是在作者有意识的悬念设置下被勾起阅读兴趣,为还原故事真相开展后续的阅读。在作家与读者之间这种“藏匿-寻找”关系的推进中,古怪的梦境不断出现,真相似乎也一点点浮出水面。
梦境中反复出现的“漆黑的水”将婉豆裹挟,她在其中挣扎却被越缠越紧,窒息感和无力感萦绕在她的心头,“水”成为扼住她呼吸的梦魇。可以说,作家笔下的意象(如“水”和“木头”)是极其寻常的,但却在梦境的设置显示出陌生化、疏离感的意味。
婉豆试着从噩梦开始的地方结束噩梦,却总是跌回梦境。并且在梦的复现中,不断地从一个深渊跌入另一个深渊,沉浸在走投无路的困局中。
畀愚运用锐利的笔触真实地摹写女主人公婉豆的心理活动,写她的痛苦,写她的挣扎,写她的崩溃,写她的逃避……与“水”相关的梦一遍又一遍出现,指向的正是旧日恋人周易的溺亡事实。这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伴随着沉重的死亡话题,成为婉豆心头一块始终落不下的巨石。同样的,灵魂层面的压抑得不到释放,那么只能在梦境的交叠中、在现实的褶皱中戴着镣铐负重生存。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畀愚的小说叙事并不依赖传统观念的流畅和完整,而是存在大量的情节的错置与空缺,尤其是在叙述的关键之处,作家刻意形成文本的断裂,吸引读者置身其中,不断地被牵引到下一段故事。但毫无疑问,这部作品的内在意识是和谐统一的,在悬疑色彩的笼罩下,故事推进依旧呈现出环环相扣的姿态。
在小说的表达视野中,善恶黑白绝非是二元对立的,作品中的人物不仅面临着法律的审判,也同样经受来自人情人性的凝视。
显然,后者更像是灵魂深处的拷问。钱新荣的身上,人物的沉默与视角的缺席营造出必然和偶然的叠加效应。当他送给婉豆那对小巧的瓷制耳坠时,他说:“只有经过了千锤百炼、烈火焚烧,才有可能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自己;至于变成什么样子,那就得看造化了。”这一句话近乎成为他自己的生命预言,人生需要经过锤炼品性,经过过滤杂质,才能够显示出本真样态来,一切都得看“造化”。
不难发现,在书写生命交替时,作家的笔触往往是克制的:用卡夫卡式的冷静与川端康成式的细腻描摹,细致呈现出暴力带来的残忍景象,用丑与恶激发生理感官上的颤栗,最大限度地超越现实的客观真实,走入人性深处的艺术真实。不过,以死亡作为人物结局的设定同样值得读者反思:用死亡终结一切,就真的能彻底和过去告别、实现自我救赎吗?小说在这一点上似乎存在着书写的暧昧性。
贯穿全书,我们能够看到情感与金钱无一例外都被卷入了欲望的漩涡:是周易陷于“死亡才是最彻底的拥有”的魔咒,对待爱情充满极强的控制欲;或是婉豆在职场中狐假虎威地仰仗权势,在觥筹交错中迷失自我;是钱新荣背负杀人越货的罪行,仍试图遮掩手上的鲜血和人命;或是路天明为勘破杀妻疑案,经年累月做小区保安苦苦等待罪犯现身的蛰伏……正正反反,无人例外,更无人逃离。
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欲望买单,被困在时间的羁绊与无解的漩涡里经受风暴,现实中的我们是否也是如此?
正如畀愚在创作谈中提及:人心、历史、现实,这三个都是小说绕不开的主题。或许,在加速前进的当下,我们应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尝试跃出水面,摆脱“在欲望之海里沉浮”的尴尬处境。或许只有摘下冰冷僵化的面具,我们才能抵达名为“人心”的空间,才能触摸历史的温度、感知现实的真实,去体验藏匿在深处的幽微。
毕竟,人生就好比是困境嵌套困境,一环紧扣一环,不断形成如水面涟漪般的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