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道40年,王松对小说叙事艺术的探索屡见成效,也算是天道酬勤。而早在二十几年前,他就被业内专家戏称为“故事篓子”,这个调侃形象生动,活画出王松那种长盛不衰的写作状态。王松对于故事有超常的嗅觉和举一反三能力,由于腹内矿藏丰富,有如老天津民俗文化的杂货铺,使其取材的触须游动自如,领域宽阔。难能可贵的是,这个“故事篓子”不会自我密封,而是敞开的,动态的,变幻无定的。
近些年,王松一直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之间穿插耕耘,其海量作品很难归类。王松的写作一如既往,不会贸然进入大而无当的“宏大叙事”,直接书写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大剧,而常常采用散点透视和烘托方式,把叙事焦点对准非主流的市井烟尘、日常微澜,捕捉岁月皱褶里的细小潜流,通过徐徐道来的王松式叙事腔调,碎片式地描摹各色人等的生存挣扎、命运沉浮,与历史大剧形成某种互文关系,进而营造出曲径通幽、别出心裁的小说美学效应。
民间叙事与主流书写本来就是相辅相成、彼此成就的关系,互为因果、殊途同归也是必然的。要求小说具有梳理历史脉络、澄清历史真伪的教科书作用并不现实,小说的叙事功能并非提供按图索骥的历史原貌,却可以通过人物命运的盛衰、荣枯、起伏,折射幽深且斑驳的部分历史真相,以形成独特的小说魅力。随着王松的叙事视点下沉,他在老天津旧时旧事中深耕细作,遵循文学的自身逻辑,将种种生存样态纳入小说叙事经纬。其小说取材飘忽不定,涉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种生意买卖和行当、植物器物、地理水土,有如民俗大全、市井文化小百科。
《彩骡》的小说背景板看似缺少明确的年代刻度,却有浓郁的岁月气息扑面而来。天津的“三不管”,在王松此类小说中既是“背景板”,也是“故事源”。王仁安在《天津政俗沿革记》中曾有记载,“南门外一望荒凉,向多积水。自庚子(按即1900年)后,外人租借地逼至东南(城)角及海河东岸,歌楼酒肆,丛错其间”,指的就是“三不管”。按早年民间说法,那是一片埋死人的“乱葬岗子”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彩骡》中摆茶摊儿的徐傻子的说法更直白,“三不三的是瞎扯,干脆说吧,就是没人管”。比较正式的解释,这块约百余亩大洼,地处天津老城区以南,法、日租界的西北,三个国家对这地界发生的混杂案件都推诿不管。
于是当年的“三不管”,便成了天津低俗露天游乐场所的代称。从清末到民国,其热闹程度,如小说中所描写的,“‘这三不管儿’就像一壶烧在炉子上的水,早晨是凉的,到上午,就开始咝咝啦啦的响起来,一过中午,也就烧开了,到了下午,尤其接近傍晚,就已经冒着热气嘎嘎达达的滚沸起来”,与北京的天桥、上海的城隍庙、南京的夫子庙有得一比,其混乱程度,由于天津五方杂处的码头江湖性质,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卖野药的,摆茶摊的,卖“折罗”(饭馆剩菜剩饭)小吃的,剃头打辫子的,拉洋片的,卖春卖笑的,可谓五花八门、奇形怪状,其中最活跃的是“金、皮、彩、挂”四门生意,即“相面”(算卦)、说书(唱戏)、戏法(魔术)、打把式(卖武艺)四大类。“三不管”是王松透视老天津民俗生态的一个叙事支脉,《彩骡》仿佛一枚斑驳的时光标本,也是一段特殊年代的岁月隐喻。
二
《彩骡》算是小中篇,不具有深不见底的戏剧性结构,也不表现充满烈度的事件冲突,却以其充满质感的老到叙事,提供了大体量的民俗文化信息和种种生存样态。小说题目似显蹊跷,甚至怪异,却透露了王松叙事构想的良苦用心。这里的“彩”与“骡”,都与变戏法行当有关。变戏法旧时叫彩门,洋人叫魔术。小说的故事框架,是以彩门艺人骡子的卑微学艺求生经历支撑的。曾教过私塾的孟先生认为骡子本是读书的料,因幼时家境动荡而耽误了上学。骡子没读过书,却明事理,孟先生曾与他谈到义气,告诉他这说的是两件事,“义是义,气是气,行走江湖,要记住,宜义,不宜气”,骡子对此心如明镜,“我这行也如同唱戏,只吃戏饭,不吃气饭”,孟先生点头称赞骡子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此评价对于骡子人物品性,相当于打了底色。
骡子进“彩门”学艺,一开始就受到命运捉弄。吃开口饭的人,艺名通常是由授业师父起的,骡子本名叫马友闾,最初对把人比做畜生这事并不情愿,欲收其为徒的管云长点拨他,“艺名是让街上人叫的,跟正经名字不一样,得生色,像蛤蟆李、大狗熊,也都是畜牲,艺名越奇怪,才越容易让人记住”,友闾觉得在理,于是骡子也就骡子了。管云长的这番点拨,透着一位师父对未来弟子的善意,却与后来发生的事形成了莫大讽刺。这之前曾有长者提醒马友闾,彩门里“好人不多,坏人不少”,江湖小白友闾不是听不懂,而是拜师心切,涉世太浅。友闾被这个与“关云长”谐音的高大上艺名给唬住了,该交的费用一文不少。接下来讽刺的一幕出现了,管云长把骡子从天津带到陌生的关外奉天,顺风顺水,毫无征兆,接着不动声色地施展“消失术”,让毫无防范的骡子初次领教什么叫江湖水深。骡子被撂在奉天,举步维艰中,遇到正缺帮手的彩门艺人老何,从中学到了一些手艺,带着端午和小满两个小帮手回到天津,撂地福祸莫测的“三不管”。王松不会刻意对任何人物做善恶臧否、主观褒贬,对管云长这类人物也是如此,他只负责把握人物,人物承担的角色一旦结束,就不再纠缠。然后接着一一道来,如叙家常,云淡风轻一般,能留白处,绝不饶舌。
毛姆认为:“伟人通常是始终如一的,而小人物则是各种对立矛盾的集合体。他们是用之不竭的素材源泉,他们为你储藏的惊奇永无止境。”《彩骡》中人物不算太少,戏份不一,却各有作用。骡子与兰大姑的关系无疑具有整个故事走向的主导性,令人称奇的是,兰大姑这位骡子之外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在小说中竟然从无正式亮相。这两人的关系称不上情侣,却又头绪不断。开篇“骡子第一次见兰大姑,是刚回南市的时候”,简单一笔,道出了两个人关系的特殊性和待解之谜。结尾处,兰大姑的戏份更具深意:一伙气势汹汹的家伙来砸场子,骡子浑然不觉,却毫发无损,就是事先吃过兰大姑暗自送来的一套煎饼果子,“睡过去了”,这才躲过致命一劫。自始至终,兰大姑与骡子从无交集。骡子见过兰大姑几次,也只是在杂乱的卖艺场合,人堆里有个年轻女人总来捧场,带头扔钱,出手时机恰到好处,出手大方,把场子热起来就转身挤出人群走开,留下的是背影,骡子由此开始注意到她,但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茶摊儿老板徐傻子的道听途说。
徐傻子对兰大姑的寡妇名头,有个俏皮的比喻,“酒糟鼻子不喝酒,枉担个虚名儿”。兰大姑的亡夫是茂生堂生药铺的郑老板,娶亲当天暴死,结果“让喜堂上的红花儿变了白花儿”,才有了如今这位药铺的老板娘。街上对兰大姑有心思的男人不少,骡子并不在追求者行列,却是唯一能入她眼眶的男人。兰大姑做事有自己的原则,变洋人魔术的于三儿一直在打她的主意,三番五次买药投其所好,兰大姑最初没有多想,后来有所警觉,知道他身后有日租界的背景,买药也是服务于日本人,干脆以没货为由拒绝,也有人出主意,钱还是要挣,可掺些假货糊弄一下,兰大姑却堂堂正正地回答,茂生堂生药铺不卖假药。骡子对兰大姑也由此高看,也仅仅如此,缺少互动,或许考虑的是,人在江湖,小心为上。清白而自尊的兰大姑,在鱼龙混杂的“三不管”开药铺,身为年轻寡妇,如何自我保护都是问题,却能尽其所能,冒着风险屡屡伸出援手,除了喜欢,还有疼惜,两个人物同让读者牵肠挂肚,但很明显,兰大姑活得更为大气,表现出的机智和果敢,比骡子也更具几分“男儿本色”。
若进一步梳理两个人物,可以发现他们在小说中的生存形态和出没轨迹,完全可用一明一暗、一显一隐形容。明者、显者是骡子,其生存线路实实在在、敞敞亮亮;暗者、隐者则为兰大姑,其行为踪迹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兰大姑有如吉祥的化身,总是影子一般在骡子需要保护的时候闪现,而最后这次露面,是为了救骡子于困境。两个人物的明暗比照,在《彩骡》中既是看点,也是风景。
王松不会轻慢任何一个小人物。《彩骡》中的人物,有全称的只有骡子的父亲马青云,兰大姑的亡夫郑三林,差不多属于过场人物,其他人物,无论主次,皆以艺名、外号、姓氏、小名指称,比如管云长、老何、徐傻子、于三儿、孟先生、船老大、红菱、刘掌柜、端午、小满,这些人物融入故事情境,各司其职,相互映衬。
三
讲故事固然是小说家的天职,但谁在讲故事,以怎样的方式和腔调讲故事,这里面很有讲究。对于小说,王松更在意和强调的是如何叙述,而不是故事本身。王松腹内从来不缺故事,而让这些故事成为一种有意味的、不含水分的故事,就应该被充分地叙述化。也就可以理解了,王松何以如此感叹,“找一个好的表述方式比找一个好的故事更难”。他的这种叙事追求,决定了其小说的叙述密度要大于故事密度,并为此处心积虑,苦苦探索。于是可以发现,这种叙述浓度并非意味着面面俱到,巨细无遗,满溢其间,而是繁简有序,详略适度,收放自如。比如骡子的母亲红菱,本是一个苏南女孩,随跑船的父亲来到天津码头嫁给马青云,生下两个儿子,却因习俗不适而未能久居,与丈夫分手返回老家,匆匆过客一般。写骡子的母子关系在小说中并无浓墨重彩,只是中间插叙的一个桥段,此后也不作任何节外生枝。王松在意的是骡子卖艺经历,为此不惜花费笔墨,加入大量的行话术语和细节描写,予以渲染铺陈。
《彩骡》的故事推进,多用全知式的内视角,这也是王松惯用的处理方式。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内视角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多维的,随机挪移,自由闪回,运用起来又能不露痕迹。比如摆茶摊的徐傻子,对于《彩骡》的“故事梗”起到的某种穿针引线作用,化为内视角里的另一种维度,旁逸斜出,收缩自如。骡子对兰大姑的了解,以及兰大姑如何在街上夸骡子“柳活儿”地道,都来自徐傻子的闲聊。
叙述的浓度、密度与语言的内敛、含蓄、克制,在王松的写作辞典中并非彼此分离,互不相容。在处理骡子和兰大姑的感情线方面,小说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在云里雾里兜兜转转,就连若明若暗都谈不上,引而不发,拿捏微妙,反而扩张了遐想空间,令人玩味。暗示性叙述,可有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奇妙作用,也由此构成了王松小说的某种辨识度。
小说叙述是由语言完成的,对此汪曾祺认为,“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王松对叙述语言的讲究更是变本加厉。早年的王松小说,叙事语言烟火气与书卷气互为交融,兼具北方的硬朗和江南的细腻,流光溢彩中不失沉实劲道,近些年他开始求变,越来越不喜欢用复杂句型,欧化倒装句式,尽量挤干句子水分,以简洁、硬实示人,强化了隐喻性和弦外之音。这里的关键词,就是准确,这为他的写作带来了从容和自信。就王松小说而言,准确既不是单纯的建筑材料,也不是技术性的建筑手段,而是关乎建筑本身的成色和质地。不断挤干语言水分,力避叙述整体性的胡乱串调,内敛克制,轻装简从。
在《彩骡》中,骡子的女徒弟端午算不得重要人物,之所以给人留下印象,是因为细节中的准确用语。兰大姑心仪骡子,唯一有过的一次主动行为,却在骡子并不知情时被端午拒绝了。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端午说,她说,今天晚上,想请您吃个饭。
骡子咯噔站住了,回身看着端午,你怎么说?
端午“吭哧”了一下,我跟她说,师父一般不吃请。
小满在旁边埋怨说,你应该跟师父说一声,自己倒先给做主了。
端午扭过头,狠狠瞪了小满一眼。
小说用“她说”“咯噔”“吭哧”“扭过头,狠狠瞪了小满一眼”几个简单的词句,泄露出一个19岁女孩子对骡子的隐秘心思。小说后面,大祸临头的骡子对自己的险境全然无知,他平时喜欢吃放生葱末儿的煎饼果子,这次忽觉香气扑鼻,正在奇怪,端午把一套煎饼果子擩到他手里,这个“擩”显然含着醋意。骡子问她是谁摊的?端午不提兰大姑,只说“有人心疼你啊”。结尾处,骡子脱险醒来,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端午“哼”一声道:“有人救了你啊。”这类不起眼的细节,不细读很容易滑过,也可得见王松叙述匠心之一斑。
《彩骡》再次印证了王松对天津城市民俗文化的情有独钟。在谈到天津民俗文化时,王松曾多次表达过“拼图”的说法,认为一百个天津人会出现一百种说法,其中的每一块都不可或缺,只有将其拼接一起,才会呈现出天津民俗文化传统的完整面目。在这个意义上,《彩骡》对于丰富、完善这样的小说“拼图”,无疑有着某种加分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