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传统,总希望把故事讲得很真,最好再给出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似乎如此才圆满,才踏实。而且,有传奇故事的伟大人物才能更长久地驻留人间。在老百姓心目中,达摩的著名,离不开“九年面壁”“一苇渡江”的故事;至于作为佛教禅宗祖师的达摩有何经历和贡献,普通人是很难想象、很难理解,也不怎么关心的。
作家张宇的长篇小说《呼吸》,写的是达摩的故事,却不是重述关于达摩的神奇传说。
作者自述,写这部书有长久的渊源。三十多年前,郑州评选十大历史人物,张宇作为年轻的评委,提了两个人的名字——达摩和郭守敬。关于达摩,理由很充分,“达摩虽然出生在印度,来自印度,却是在郑州完成了他的文化贡献。他也早就应该是我们郑州人。古时候如果也发绿卡,早就发给了他。”虽然达摩和郭守敬最终落选,但“从那以后,达摩和郭守敬就种在我心里了。我就动意有一天把他写出来,也算一个作家的责任心。”从2008年开始,张宇“就格外关心起达摩。只要碰上达摩的书,我必看,还找来香港拍的电影……因为我女儿多年在海外留学,精通英语,在她的帮助之下,又搜索关于达摩的资料”,“通过对历史真相的猜测甚至演绎,一个达摩的文学形象在我心中日渐成长起来”。
鲁迅说过,历史小说“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以这种方式来写达摩,绝无可能,因为现存的史料实在是太少了。但小说《呼吸》的前两章,仍结合相关典籍,虔敬地叙述了香至国的三王子菩提多罗如何寻师求道,终成佛教二十八祖菩提达摩。
达摩作为禅宗初祖,最值得浓墨重彩书写的经历是从他踏入中土开始的。公元520年(一说为527年)九月二十一日,达摩到达中国广州,受到崇佛的梁朝的欢迎,上自天子,下至官员百姓,都把他当成佛国来的活菩萨。在作家笔下,达摩的见闻有更生动的情节:他遇到了赵大爷一家,学会喝中国茶;进白云寺讲法,折服众僧;甚至在达摩决定离开南朝赴洛阳时,有暗恋达摩的赵大爷的女儿阿珠送别,但他毅然决然,折下一枝芦苇,从容渡江。
达摩进入洛阳之后,洛阳人张宇的笔头就更加活泛起来。这一节的标题叫作“卖当洛阳”。“卖当”是一个地道的中原方言词,词典解释为“在集市里占地出卖商品”,实际生活中河南人习惯把吹牛的、摆摊卖假药之类的行为叫作卖当。比如书中有人托着木盒子卖“大力丸”:“我这个大力丸祖传三代,老中医炮制……”这就是卖当的典型。达摩祖师甚至由“卖当”这个词体悟到“卖当卖当,我说分明是假的,你一定要买,结果就能买了一个真的。卖当卖当,我说是真的,让你来买,结果可能花钱买了一个假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你不觉得这就是人间世吗?”世俗的语言和故事,融入了作家对达摩的想象、对佛法入世的思考。
达摩入少林寺,在五乳峰的山洞里面壁九年,是妇孺皆知的故事。但九年间他究竟想了些什么,恐怕谁也说不清。《呼吸》中的达摩则是在深入地学习中华文化,悟河图洛书,读《周易》、老子、孔子、庄子,只有读通了中国的典籍,才能更有针对性地传法。恍惚之间,却又明明白白,面壁读书的其实是作家张宇。在这几十页文字中,作家写尽了对圣人典籍融会贯通的理解,“我即达摩,达摩即我”,是作家在胡说吗?达摩最重要的贡献,就是促进两种伟大文化的交流,如果不把他神秘化,达摩面壁时读中华典籍,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促使世俗的中国人做形而上的思考,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世世代代中国人的生命意识、思维习惯。
由《呼吸》不由想到德国作家黑塞的小说《悉达多》。悉达多辗转求道的故事曾经在1960年代的美国形成阅读热潮。达摩和悉达多的流浪、顿悟,同样启发读者重新打量生活、打量自我。所以,《呼吸》和《悉达多》都是“自我之镜”,由作家精心结构的文字,可以照出读者内心。
一千多年之后,禅宗祖师达摩不仅是佛教徒尊崇的对象,也是亿万人精神夜空中的明亮星辰,清辉长洒人间。宋代雷庵正受禅师有句:“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作家张宇笔下的达摩,是河洛之水映出的月亮,很值得静心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