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这个名词是阳性的,它是凯尔特语。莱茵河两岸的城市最早要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古罗马人运来了石头,用石块铺路,营造宫殿、兵营、庙宇和别墅。随着石头他们还带来了对长治久安的梦想,石头成了他们过去的统治的标志。罗马人给各个德意志皇帝留下的遗训就是: 统治意味着建筑与颁布法律。罗马人乘机顺莱茵河而下,沿支流河谷而上运来了大理石块,造好了柱子与柱顶,还带来了法律。莱茵河既是通道,又是边境。但它,不是德国的边境,也不是语言的界线;它分离的不是民族与语言,而是其他的东西。莱茵河并不像俗语所谎称的那样和蔼可亲。直到并不把这条六百米宽的大河看作障碍的近代,莱茵河才证明了自己是一条分界线。1945年解放德国时,从此岸冲向彼岸的冒险并不亚于罗马时代的惊人之举。
罗马人,这些富有经验的征服者,他们知道如何驯服这条狂野的、奔腾不息的大河;那就是通过桥,于是他们就造桥。他们建起了桥梁和桥头堡,然而就在莱茵河右岸、在美茵河注入莱茵河之口的北部他们从未站稳过脚跟。桥梁造价昂贵,而且容易摧毁,用斧子与火、炸弹和炸药包很快就能把两岸重新分开。获胜的军队,建造了新桥,并且开始无情地征税: 桥头堡宛如针孔,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逐个地从其中穿行。六百米宽的一泻千里的灰色大河隔开了众多的家庭与情侣。从前有两个国王的孩子,在历史的进程中假修女披上了许多外罩——罗马雇佣兵,墨洛温王朝的强盗、科隆选帝侯的上尉,拿破仑的下士、德国国防军的走狗和美军少尉。“证件,证件,许可证!”浅黄色的粉末滴滴涕撒到了衣服上。连一只跳蚤也不许活着渡过莱茵河,尽管它坚韧不拔,历尽艰辛来到了莱茵河边。但这里是分界线,渡口和浮桥在技术上几乎不能与罗马时代同日而语,可是它们却成了权力的工具,财富的源泉。人们渴慕地瞩望着此岸和彼岸。河水太深了。
大河冷酷无情。在莱茵河流域,除了巴塞尔以外,没有一个城市跨越了大河一分为二。这与塞纳河、台伯河、泰晤士河完全不同。布拉格不是华沙,佩斯不是布达,就是最现代化的行政机构也不能完全消除科隆和多伊茨(即罗马时代的桥头堡迪维蒂阿)之间的界限。走过连接科隆和多伊茨的先锋桥得冒很大的风险,而就是在这儿,罗马人建成了他们的第一座桥。1945年秋天,莱茵河这条古老的大河携带着泥土流过了惨遭毁灭的科隆城,朝西北方向奔去,与此同时,我们揣着证件和滴滴涕,挤在装甲车与吉普车之间穿过又湿又滑的没有栏杆的大桥,朝着渴慕已久的左岸涌去,大桥的厚木板发出沉闷的吼叫声,这声音与夏特人、克鲁斯克人、布鲁克特勒人和苏伽姆布勒人脚下的大桥发出的隆隆声毫无二致。
莱茵河并不是穿过都市,而是从它们旁边流过,它流经斯特拉斯堡、美茵茨、科布伦茨、波恩、科隆和杜塞尔多夫;由罗马人兴建的古城的中心大多在莱茵河左岸,在这里,罗马人建起了石制房屋,铺着石子的道路和带有围墙的兵营,这使得日耳曼人惊恐万状。罗马人还带来了法律以严惩那些侵占私有财产和篡夺国家领导权的罪人,而日耳曼人对这些东西则视若敝屣。在右岸,最重的罪行就是胆怯;胆小鬼要判处死刑,历经千年的沼泽地里的尸体至今还是日耳曼人判决的见证。1945年德军撤退渡过莱茵河时,野蛮的行为终于确定不疑;在右岸,沃丹神君临天下;沼泽地里的污水早已排干,进步战胜了泥沼,然而沃丹神还在统治着德国人;树上和电话线杆上悬挂着逃兵及其支持者的尸体。在中学一年级的拉丁文教科书中写着: 把懒惰的日耳曼人的头朝下扔进野生动物园里去。1944年秋天,从法国退回的德国国防军的洪流就是在莱茵河边被挡住的;为数不多的桥梁要比成千上万的村庄、小街和林区要容易控制。联军冒着敌人的炸弹渡过了莱茵河,这次进军就是以一座桥梁“雷马根”来命名的。
哥萨克人、西班牙人、瑞典人、罗马人和匈奴人伫立在莱茵河的左岸或右岸,望着这条浩浩荡荡的阻止了他们前进的大江徒唤奈何。拿破仑再次试图使莱茵河成为两个民族的分界线,沿着河的左岸,他清清楚楚地划了一条边境线,由巴塞尔往上直至克累弗。拿破仑的努力注定要失败。民族这个概念太虚弱了,它不能分开被莱茵河分隔的两岸。科隆人、多伊茨人、波恩人和波伊尔人说的是德语,而且当诞生在左岸的人驱车由东往西驶过一座大桥时,他就会百感交集,这些情感要比一个人的年龄更长久。莱茵河是很难作为界线的,这使得拿破仑的企图变得十分愚蠢,也使得莱茵区的分裂主义不受欢迎。莱茵河自南向北奔流不息,它隔开了许多事物,然而仍有许多神秘的连线横贯东西。莱茵河是语言分布区的界线,面包形状的界线和教派的界线,甚至常常是每个教派内部的界线;这儿是特里尔风味,那儿则是科隆风味;这一种天主教是带有田园色彩的,忠顺的,它几乎具有巴罗克风格,相形之下,另一种天主教则散发着都市和更加自由的气息。只要莱茵河被宣布为民族的边界,古老的情感就会复活,这些情感不是纵向,而是横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如果人们要解开纵向和横向上究竟有哪些事物被隔开了这个谜,那么所有的文献也不够用。在波恩以北巴罗克风格只是一个梦,它十分陌生,从未作为建筑风格或者生活感情存在过。
默默无闻的莱茵河下游,从波恩直至鹿特丹,是按公里来计算的,它也不是微不足道的。这儿的语言、生活感情和幽默不知不觉地带有尼德兰的色彩;啤酒和白酒是这些对雨和雾了如指掌的民族的饮料,它们在酒馆中比比皆是。这听起来没有多少“莱茵风味”,那些建有布罗伊格尔教堂的静谧的下莱茵乡村也是如此。巴塞尔在狂欢节不是和科隆的嘉年华会一样在莱茵河畔举行的吗?前者千奇百怪,戴的面具是野兽与恶魔,舞蹈的旋律僵硬呆板,后者粗俗不堪,跳的舞蹈十分时髦,讲的笑话带有政治色彩,总具有现实意义然而又十分古老: 粗人使上层人物在这个笑料伤人的地区丢人现眼,可是他又以诚实无欺的本能使教会这个官方机构免遭嘲笑。科隆的嘉年华会与巴塞尔的狂欢节迥然不同,然而二者都具有莱茵风味。
今天,判决对左岸和右岸同样有效;稳固的桥梁好像永远把两岸连接了起来;运货驳船欢快而勤勉地、不知疲倦地逆流而上,抑或顺流而下,从巴塞尔开往鹿特丹。再没有海关大炮朝船首发射炮弹以示警告,贪婪的市参议员和破产的选帝侯不再实施堆货法了;拦路抢劫的骑士的城堡已成废墟,尼伯龙根人只是一个伟大的梦幻: 被占领成了一种持续的状态,每支军队——即使它说着自己的语言,都被当地人视为占领军,经常有三四支军队说着相同的语言,说着自己的语言,先是他们并肩作战,然后又彼此搏斗,改换阵线,这种情况谁又应付得了呢?
19世纪才带来了莱茵河的挚友与死敌——游客。莱茵河成了商品。风景变成了叮当作响的银币。莱茵河风景的特征是不可取代的: 它是不可磨灭的。千百万人伫立在龙岩上俯视莱茵河谷,莱茵河的面貌依然如故。千百万人站在汽船上仰望骑士城堡的废墟,这些稍加修理的废墟仍然耸立在那儿。诗人们赋诗歌颂这片独一无二的风光。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即使是乘坐汽船从波恩开往吕德斯海姆,穿过由莱茵河造成和永远存在的广袤阴郁的荒原,僵硬的心,漠然的头脑,坚强的男人,都会变得柔顺和蔼和软弱。莱茵河浩浩荡荡,使两岸发生的一切都成过眼烟云。如果携带泥浆的洪水漫过码头和林荫道冲进了游览地的饭店,如果登岸桥不再往下与舒适的汽船相接而是向上直通淡蓝色的天穹,那么就能听到河水哗哗的威胁声。在波恩的北部,莱茵河从狭窄的群山奔向平原,江面宽阔,它流经战战兢兢的村庄,甚至威胁到了它的秘密女王科隆城。在莱茵河两岸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像一个才延续了两千年之久的笑话,就像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连续的梦;这儿工业区举目皆是,它们构成了莱茵河的背景,密密麻麻,纠缠不休,愚蠢而乐观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然而也只不过是一个黄粱美梦。工厂里排出的污物使莱茵河成了欧洲最脏的河流,却从来没有夺走这条大河的威严;莱茵河是一条既肮脏又雄壮的大河。
很久以来诗人们就确定了什么是莱茵河精神;对于他们来说,莱茵河起于吕德斯海姆,终止于波恩。这段距离还不到莱茵河的十分之一。斯推芳·格奥尔格这个严厉的天才就具有莱茵河的气质,而像伊莉沙白·朗盖瑟尔这样一位柔弱、忧郁、富有幽默感而熟识天使与魔鬼的女诗人也具有莱茵河精神。莱茵河上游烟草种植农的静静的村庄具有莱茵河风味,那些彼此迥异的城市,譬如科隆和杜伊斯堡、杜塞尔多夫和美茵茨也具有莱茵河风味;诗人们所说的“莱茵河精神”从来不是他们歌颂的这段流程的典型特征: 种植葡萄得付出艰苦的劳动,而且旅游季节也十分短暂;一年中的大半光阴人们是在狭窄阴凉的村子里度过的,这些村庄以前是城堡封建主的役夫居住点。如果这些村庄爬满了葡萄藤而变得像酒神一般地迷狂,那么莱茵河的眼睛就总是瞟着钱匣子和收支平衡表,而且幽默也早已成了商品,莱茵河流域作过圣母,像模特儿的美丽的少女们,嘴边一定透出一丝冷漠之情,眼中一定射出嘲讽的无情之光。在那些美女的委身相许和缱绻柔情之中还留有一点理智,这理智是随着石头与法律在莱茵河左岸被带到北方的。葡萄酒和歌舞都不能完全洗去这种理智,穿过莱茵河谷的所有军队的士兵都曾体验到了莱茵河畔少女的理智: 理智主宰着婚姻,并且贯穿了婚姻的始终。将莱茵河作为爱情的界线,这也许是一种大胆的理论;官方的鸳鸯楼的界线一直沿着莱茵河延伸,这肯定是一种偶然(在这种情形下要特别提到的是作为界线的美茵河和属于例外的港口城市),在莱茵河畔,爱情中的不理智行为受到了理智的约束。就是其他各地所没有的嘉年华会也不能抹掉这些界线。圣母最高贵的品性也有一个拉丁文名称,那就是Ratio(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