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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李世成:夜神摔断腿的一夜(节选...

2023-05-30 17:5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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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神张开鸦嘴,以K字母的形态朝左张开。而它不断以额头和脑袋伸进夜神的嘴里,倾吐词句,这是黑与黑的对话、黑与黑的亲密接触。

它用手臂圈住一堆泥土,手臂嵌入泥土中。它趴在泥土上,在泥土中沉睡。路面伸向何处,它便漂流至何处。

它遗忘了自己的额头。连同脑袋。

如此,它便只是两只手臂了。摊开双手,泥土散发出诱人的湿气,食指决定触碰坡土前,它催促胆怯的自制力完成了手指的伸缩动作。每根手指得到的命令和担忧都是一致的,指尖的面孔现出羞怯的红晕。这是暗夜里,风的羊群跑过时,不易察觉的火烛。

稀有的刹那,极其微暗、短暂。

微火闪现,手指将身躯摇动得更得体,尽管这一卑微的面孔是坡土所忽略的。手指并肩,以自身忽略的肤色和温度紧挨暗夜。一根手指抬头,另一根垂下脑袋,看着另一根手指的影子从山沟跨过。留下的影子,继续等待出门的影子回到它们本应站立的树梢。树杈未向土壤献出怀抱前,绝不会让它的游子奔向坡土宽阔的巨脸。出走的影子目视前方,不肯看地面一眼。哪怕被乱石和杂草绊倒,它们闭上眼,最多抿嘴继续前行,只要天边还有一颗星辰闪烁,它们的前行尚可为继。

孩子们在研究它们的小肚皮。作为长子,大拇指以权威的口吻对食指说,它的肚皮是两只皮球垒起的小玩意。食指用轻微的笑意替代不屑,说,它的肚皮正是三截蜥蜴肚。留守的孩子们看向中指,左手中指没有参与讨论,看向右手,它的模板翻个白眼说,白痴。右手拇指给身旁的食指使了个眼色,食指踢了紧挨它的中指一脚。中指放弃右边的站位,向前纵身,跃过的沟坎,均是它的台阶。它决定前去寻找出门的影子。它没有因为挨踢,而让心情委顿。这还不是最糟的时刻,它理解它们,它们只是因羞怯和自卑,想做些游戏忘掉等待给心虚挖坑的时间罢了。

出门的影子,是两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如今加上了右手中指。五个孩子出门,它们会遇到什么,这不是需要操心的事。夜神张开怀抱,它定会将眼目置放每一处险壁、每一座高山。孩子们往低地走,往河谷去也无碍。它相信孩子们的身手。

夜里的石头也并非处处为难它的孩子。它们只是在睡梦中不小心伸出一只手臂,或蜷曲的腿弯突然伸直。它清楚坡土的性情。除了天空、大地,而大地上的坡土……既然它选择带孩子们来到坡土前,它就应该信任坡土,坡土会赠予它们粮食、赠予它们阴凉、赠予它们墓穴。

孩子们会遇到山涧、遇到流水、遇到河床。出门的孩子想什么,它已无须过问。它默许孩子们耍些小聪明,适当有点异心。在夜神的怀抱,它们还能干出什么惊世之举吗?就连它最小的孩子的出走,也是它眨眼默许的。它不会去跟随孩子们,还能再管管它们吗?这是多么惆怅的事情啊。它不想想自己的年岁,也应该想想孩子们终将成家,在宽阔的坡土上,一根小指头会遇到另一根小指头,那是谁家的小指头,它又怎会清楚呢。小指头终会变成大拇指,也将拥有自己的树杈。

你别看现在它们双双成行,它们总有分道的时候。它们会选中另一块坡土安身。它们将会卸下羞赧的面孔,睫毛经暗夜锤炼,它们的勇气将更胜以往。在面对别家的指头时,它们懂得如何倾倒词句,如何动弹眼眉,并在适当的时刻将温热的心捧出来献给对方。

中指没有跟上它出走的兄弟。它选了河边一块巨石躺下。白日太阳照耀过的石头此刻在怀里抚弄着阳光这条小狗。阳光不时抬头,看着石块上的中指。单独的动物,它说。阳光继续用尾巴划着石头的前胸。

这块巨石,它倚着夜色吹风。怀里有一缕阳光,这让它感到无比舒心。它也想起曾经被河水淹没的时日,憋屈的头颅找不到更多的词语,它看着河底的石块,比它弱小的石头也看起来比它坚强,它便没有开口的理由了。

中指爬起来,坐在石块上。它还在为自己生气感到生气,生气令它感到头晕。河里一条鱼吞掉它的影子,关上门。它只能顺着一圈波漩指使目光流动。再往前,它就看不清了,夜色伸出浓重的暗色,似一只巨眼,正在前方盯着它,再看,那只眼将把它吃掉。它当然明白,那双手会从哪里伸出来,从它的脑袋里、它的眼睛、它眨眼的瞬间。它不能再想前方的暗色,回到石头上,这就感觉好多了,石头的纹理翻开它们的领口,当无数件领子拼在一块时,它便不愁今晚的住处了。

它叹了一口气,一根绳子从它口中递出。它把玩一阵,低声说,我不能让你输了阳光。中指和绳子玩起一项充满信任感的游戏。绳子出招后,它者会忘记它暴力和令人厌弃的一面,它不可能永远只适用于捆绑沉石,或给一个猪笼封口。它自愿将身躯剥成一根大小适宜的麻线。中指早就闭眼由它摆布。麻线温柔绕过中指肚腹,这是它的兄弟口中的蜥蜴肚,三节蜥蜴肚,麻线顺利找到适宜缠绕的节点,轻轻绕上一圈,系上疙瘩,再反向绕一圈,系上。这样能让中指的重心更稳,也确保麻线稳妥系上中指。如此,它们的游戏开展起来,就有了基本的信任和保障。中指可以放心地躺在两圈麻线的缠绕之中。如果它的兄弟们在就好了,不管是食指还是小拇指,它们中的两个,只要在各自的一端握住麻线,就能完成这个游戏。

麻线并不着急。阳光的头部和尾巴早就伸出四只手等待。找不到手,大不了让阳光加入好了。但这不是中指想要的,它信任绳子、信任麻线,它们会找到玩伴。让阳光看着它们玩耍,眼红的只会是阳光,石头只是河床的一张椅子,它多数时候不用思考,不用施展欲望。阳光躺在石头这张椅子上,阳光陷在石头椅中,不管它怎么表露向往之情,麻线和中指没有再瞧它一眼。

中指早闭上了眼睛。麻线吐了口唾沫,将自己的脖子夹在石头椅的一个缝隙里。另一端,它的脚,横着飘到石椅外。刚好,它一脚将一截晚风绊倒。它的脖子卡在石椅缝隙内,无法发声,它扭头对着拦下的这截晚风挤眉弄眼,示意晚风扬起双手,或随便哪只手,握住刚才麻线绊倒它的脚,使劲转圈。麻线的眼睛快速地转圈,转了几圈后,眼球猛地向前鼓凸。晚风大致明白了,它也忘掉了它是被拦下的那一个。它兴奋地加入了中指和麻线的游戏。中指在石头地毯上转圈,发出呼啦啦的声响,路过的晚风都躲开,生怕被它的头或脚击打到。

并不是每一团或每一截晚风都惧怕敲打。奔跑的晚风,伸出它们的手掌,放在快速转圈的中指驶过的圆周外,时不时接受中指的敲打。它们发出响亮的笑声,中指在匀速的力带动下,依旧在闭目转圈。它知道睁开眼会是什么后果,那只会比闭眼无趣,眼花不说,眼前的暗夜在奔跑,这算怎么回事。只要它将双目紧闭,它所画的圆,便只是一片没有波澜的池塘,圆形池塘,直径为一根右中指的池塘。由它高兴,它可以任意给这片池塘涂上颜色,黑色没有难度,普通的红橙黄绿青蓝紫也没有难度。那就从紫色开始,藕荷紫,它在心内念出这三个字,面颊现出一个漂亮的梨涡。鸦青,也好,它在心内笑了。晚风更使劲地甩动麻线。麻线脖子卡在石椅的缝隙深处。石椅晃了晃身躯,河面高出的一个浪头打湿了它的衣领。雪青、鸦青、酡、翠蓝、烟、杏黄、鹅黄、松花、胭脂、天青、松绿、柳黄、梅子青、石青、蜜合……它将能想到的颜色都填了一遍,它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麻线想跟着笑,但无法出声,阳光嫉妒的神情它一眼就瞧见了。

远处,有几缕晚风折回,它们手里拿着绳子自愿剥落的线条回来。在甩动绳子的晚风知道它的兄弟们想要干什么,它们不顾麻线的反对,手执线条将中指包成一具木乃伊。

中指在填色游戏中睡着了。它半夜醒来,解开缠绕周身的线团,睁眼便见阳光靠在石椅上睡着了,手中还握着线条。它明白,晚风顺着河床飞走了。麻线的脖子持续卡在石椅缝隙中,这个夜晚,中指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噜声,当然也不会听到麻线的呼噜声。

夜深。阳光和麻线睡死了。

中指看着河中的影子,它脖子处缠着的线条忘记解开,多像棕榈树的围脖啊。它解开脖子上的线条,这片河滩上,风走空了,它握着的正是一把头发。它听到了另一根手指说的话,你不想和我玩。它怎么会不想和它一起玩呢。只是它的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学什么东西都太难了。是啊,那次它给它编辫子,怎么也学不会,早知道它就带上麻线了,它身体里的烦恼多的是。它手笨,编辫子都不会。现在,麻线躺在它手中,它正好可以学如何编起好看的辫子。等下次,再遇到那根手指,它就可以让它背对它,它一定会喜欢自己拨弄它的头发,它喜欢和它一起玩,只要中指愿意,它可以将它头发编成任何它想象到的形状。

它低下头,将麻线扔进河里。

没有风的夜晚,梦抽空了麻线的重量,麻线并没有沉落河面,而是不断上升,那它们会在哪儿会合呢?

还是回到中指自己吧。中指,回到一根中指的凌晨咳嗽中来。

此时,难道不是一根中指的夜晚吗?一根患了急性咽炎的中指。白天它懒得说话,现在好了,躺在石头毯子上,想怎么咳嗽都可以了。它的兄弟们不会知道,那两根树杈不会知道,夜神不会知道,夜神摔断腿了,晚风走失在探望夜神的路上。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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