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当代文坛非虚构文学创作成为被关注的文学现象,以作家的亲历、事实的描述、诚实的原则,在强调个人视角的创作中,记录和呈现丰富的现实生活,在更为贴近现实的描述中,获得了许多读者的青睐。
2014年薛舒的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在《收获》第四期发表,记录其父亲2012年患阿尔茨海默病后失忆失智的全过程,在爱与痛的交织描述中,涉及了中国老龄社会的问题。薛舒最初“就只想记录下正在经历的事情,也是为了给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出口”,她只是觉得“小说的虚构已经无法承担我的焦躁,我必须毫不隐藏地袒露,以及宣泄”,这却成就了她的非虚构作品《远去的人》。薛舒发表于2018年的小说《张某花》、2020年的小说《万事如意》,都以“临终医院”生活为题材。2020年2月18日,住了五年特殊病区的父亲去世。2022年初夏,薛舒完成了她的第二部长篇非虚构作品《太阳透过玻璃》,刊载《收获》长篇小说2023年春卷。
在垂老生命的挣扎中,作品呈现出老龄社会的病痛与困境。薛舒以失智的父亲住进曹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始,在安平医院去世止,回溯父亲薛金富的人生历程:16岁从江苏农村到曹镇农具厂做学徒,遇见了未来妻子、统计员桂娟,23岁应征入伍,复原回沪分配到上海工农电器厂,骑自行车去上班,星期天骑自行车驮一家人去外婆家。父亲豪放开朗,喜爱唱歌,爱开玩笑,宽容处理女儿的早恋,也喜欢充满自豪自信的独斟独饮,“他担负着把家庭气氛搞得更欢乐更活跃的责任”。就是这样开朗乐观的父亲,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他失智、失能、丑陋、萎靡……他以一具不断散发出败坏气息的躯体形式存在”。在病床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外婆通过关系,将父亲送进了曹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从此父亲在老年病房住了整整五年。
薛舒在作品中对养老床位作了统计学分析,上海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35.2%”,“每千名老年人口拥有养老床位约为29.26张”。曹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住在医院里的二十六个病人的身后,有着三十个、五十个排队等候的老人”。养老病床的紧张,合格护工的奇缺,已成为老龄化社会的重大难题;失智失能老人的看护照料,已成为许多子女需面对的困境。
围绕父亲的病房生活,作品呈现老年病房护理中展开的“小社会”,其中也展现出医院护工的生活与追求。白胖矮个护工小张,不识字,签名以三个圆圈代替,常掀开病人被子展示“劳动成果”,有着农村女人的精明狡黠,喜欢向病人家属打小报告。黑胖大个的护工小丁,是一个被家暴离婚的女人,有淮北口音的大嗓门,常常打病人的屁股,常常偷工减料、偷奸耍滑,因被病人家属投诉遭辞退。长着一张方脸的小彭,安徽阜阳人,念过两年初中,她回家过年十天,病人肖老头就急切地等她回来。肖老头去世了,她将珍藏的肖老头的一颗断齿完璧归赵……薛舒深情地写道:“倘若说‘临终医院’是老人们生命的终点站,那么,护工就是常年守候在‘终点站’的地勤,她们是迎宾员、票务员、安检员、送宾员……”因此,她始终以充满温情的笔触描绘着在生命终点站看护病人们的这些护工。
在父亲生命陨落的过程中,薛舒也留下了对他人生命状态的记录与思考,刻写了诸多病友的生命状态:85岁的9号床病人,中风后虽然恢复得不错,却因一口气吃了四块红烧肉“升天”。长着两道剑眉才67岁的“小阿弟”,因中风心脑血管栓塞瘫在病床上,妻子因非法集资被判刑十年,女儿每天来看望,经常带来父亲喜欢吃的白切羊肉……凡此等等,呈现出当代社会的林林总总。
《后记:慢慢地活着》中,薛舒说,父亲在新冠疫情最为严重时候去世,自己没能有机会为他写一份悼词。但她依然想写一写生活在终点站里的人,那些陪伴着他度过五年时光的护工和病友。其实,非虚构文本《太阳透过玻璃》就是女儿为父亲写的一篇真诚的悼词,她以小说家的生动笔触、以病患女儿的真情表达、以非虚构的真实叙述,呈现老龄化社会“临终医院”的病与痛,也从小病房投射出大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