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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麻醉师臂上的金雕》:“有人”“有情”的生态书写

2024-09-11 15:4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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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的新作《麻醉师臂上的金雕》是他近些年致力生态题材创作的又一篇佳作。小说对动物与人双向疗愈的情节设置别开生面,而寄寓其中的思考和关怀也显现了南翔生态写作的卓异之处。

生态写作的重心当然是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性,并倡导生态整体主义的视角。然而,在新世纪以来的众多生态作品中,读者们不难发现一种简化的二元对立思维,即从过去的以人类为中心转变为以动植物为中心,人的权益和价值让位于动植物,甚至人只要在作品中出现,就必然是自然环境的毁坏者。事实上,生态整体主义强调的是生态系统的非中心化特质,它致力于构建一个内在和谐、万物共生的生态圈,强调的是整个系统的完整性和内部各部分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而非简单地重排生态成员位次。因此,与以人类的名义过度攫取自然一样不可取的是以利自然的名义把人类排除在生态整体之外。生态文学的奠基之作、卡逊的《寂静的春天》出版后,曾有人在报纸上谴责卡逊:“担忧死了一只猫,却不关心世界上每天有一万人死于饥饿和营养不良。”这种说法无疑暴露了批评者人类中心主义的固有面目,但也的确揭示了人类发展主义与生态之间艰难耦合的复杂多样。对此,作家不应回避。

当下生态写作中还有一个现象值得反思。生态文学作者普遍将焦点对准自然与荒野,他们自发地拥抱大自然,自视为大地的守护者,将满腔的情感与深刻的反思倾注于森林的茂密、草原的辽阔、海洋的浩瀚以及乡野的宁静之中,而有意无意地将喧嚣的城市置于视野之外。这一选择,既凸显了自然原初状态对于生态平衡构建的核心价值,也表达了对大地作为人类共同精神故土的深切眷恋。然而,这一过程中也悄然遮蔽了对城市生态系统关怀的迫切需求,造成了生态视野中城市维度缺失的弊病。实际上,城市生态作为生态体系不可或缺的一环,代表着人类居住环境从自然向人工乃至高度复杂综合生态形态的转变。城市生态结构交织着社会与经济等多重维度,复杂性远超单一的自然生态系统。在全球范围内审视,回归自然主题的生态创作确实是趋势,然而,杰出的生态文学家并未因此忽视对城市议题的深刻探讨与自省自审。以美国生态作家爱德华·艾比为例,他虽主张通过非传统手段对抗生态破坏行为,但其核心理念实则蕴含了对开放思维、多元共存、宽容精神、个人自由及理性的高度重视,体现了对人性尊严与生存环境的双重关怀。他坚信,通过重塑人类内心的理性光辉,提升人文生态的质量,能够间接促进自然环境的改善,实现对环境生态的积极影响。

以上引申那么多,是为了说明南翔的生态写作有意规避了这些,他在相关的创作谈中曾写道:“自然文学应该是天然的‘有人’的文学。‘天地人’的大生态,本来就是从古至今中华文明的底色……生活中处处是生态、自然景象,‘有人’——人自己的故事还要持续讲——但讲得更精彩的,一定是要带着人所必然要与之共处与之共生与之共命的万物。”《麻醉师臂上的金雕》正是融合了生态与人文双重视野、将动物保护的生态立场与人的精神重建等量齐观的“有人”之作,而且因为“有人”,小说更显“有情”,有大的关怀,真正体现了他“一加一大于二”的写作主旨。

相比此前的《珊瑚裸尾鼠》《果蝠》《哭泣的白鹳》《红隼》《书吧里的长耳鸮》等作品,《麻醉师臂上的金雕》的构思更巧,对人精神世界的关切也更深。小说写的是,某医院麻醉师徐经纶一次无意的访山之旅,结识了辞掉教职到山中动物保护中心担任动物保育员的女子朱朱。两人因为照料弱视的金雕霍霍而越走越近。霍霍在悉心照顾下,得以重返蓝天,而这对饱受心疾困扰的男女也在疗愈金雕的过程中治愈了自己,亲密地走到一起。

小说叙事始终在动物与人的双向治疗中推进,金雕霍霍痊愈的过程也是两位主人公纾解心结的过程,小说借此在人与动物间建立了实质的共鸣关系,而非以圣化动物的方式凸显急切也偏执的生态关怀。南翔把复杂的社会问题和生态忧思有机地融入爱情故事之中,有意追求四两拨千斤的艺术效果,并不一味在沉痛和严峻上用力,却让小说别具一种让人读来倍感亲切和悠然的松弛感,体现了作家高度节制凝练的艺术控制,而其对人与自然关怀的力道并不受损——要知道,很多作家从事生态写作时,往往过分关注生态危机的事实和生态观念的传达,而忽略了生态文学的审美建构以及对这一社会议题作艺术转换的能力,这不免导致理解的肤浅和表现的生硬,无法彰显生态伦理的诗性,等而下之更是将生态文学变为了生态说教。因此,笔者以为,有必要谈谈这篇小说的“松弛感”。

松弛感首先体现于从容不迫的叙事态度。小说开篇写道:“一个抑郁症患者,如果身边有一二知心朋友助力他纾解郁闷,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朋友还给他带来了一位红颜知己,天长日久,使他不药而愈,那简直是功德无量。三个月前,中药师李乒乓拉着麻醉师徐经纶去了一趟东海岸,发现一个半山野生动物康养中心,遂与之结缘。这个缘还结得不浅,随后麻醉师不仅收养了一只弱视的金雕,进而还与保育员朱朱产生了爱恋。”这几乎就是故事的梗概了,一个把谜底提前到开头的小说,该如何维系对读者的吸引呢?南翔用娓娓道来的语调,让开篇的梗概发芽生叶开花,葳蕤生长,在骨干情节之外不忘谈谈单位里的乒乓球比赛,谈谈深圳城市生活中游艇俱乐部这类新型休闲运动,谈谈城市里的木棉树,谈谈“五一”小长假人们的出行,谈谈民间日益高涨的生态意识,谈谈李乒乓烤蓝色的越野牧马人和朱朱红色的电单车……他就像一个速写高手,轻描淡写间而有对生活的深刻体察,虽然徐经纶和朱朱的恋爱发生在城郊,但小说人间情味饱满,读来让人自有兴会。

松弛感还体现在小说的举重若轻。徐经纶因何离婚,又因何患了抑郁症,只借李乒乓之口约略提及,并未过多展开;相对而言,对朱朱因何辞职又如何到了半山动物保育所的交代要细致一些。我们要注意,徐经纶是医生,而朱朱本来是教师,医疗和教育行业恰集中了抑郁症高发的两大群体,因为这两个群体最能体现韩炳哲所言的“功绩主体同自我的抗争”,“自我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达到的理想自我之中,因此变得日益消沉疲惫”,甚至导致自我攻击,就像朱朱感受的那样:“并不是受不了这个气,要紧的是大家包括校长,以及学生和学生家长,太长时间了,都在一个泥糊糊的碾槽里挤压,找不到一个突围的方式。”不过整体来说,小说虽聚焦人的精神生态,但并未把笔墨重心放在心理病症如何扭结上,而重在写这一症结的纾解和疗愈,把沉甸甸的社会问题换一种轻松的方式讲述。就这点而言,小说既有写实的一面,又有象征的一面。南翔了解当下人们生活的倦怠和沉重,他无意在小说里把这份沉重再重复一番,而是以金雕牵线给心灵的康复一个明确的指向。这样说来,半山的动物保育所又何尝不是人心人性的保育所呢?南翔曾自言,他的小说有“个体象征”与“本体象征”两类,“个体象征的小说,如《伯爵猫》《老桂家的鱼》《果蝠》;本体象征的小说,如《绿皮车》《玄凤》《钟表匠》”,以他自己的界定,《麻醉师臂上的金雕》大概介于二者之间,金雕霍霍的象征意义是个体的,而它与朱、徐二人奇妙的缘分链接则又在整体上具有一种象征性。小说中的半山远离尘嚣,朱朱和徐经纶以诗词表心迹时也说过:“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但小说也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病人康复的尽头是家庭和社会,病鸟康复的尽头是丛林和蓝天”,徐、朱之恋本也是他们回归家庭和社会的重要一步,在浩大的生活中依靠爱、信赖和尊重,克服心灵的内卷和孤独,这是金雕和朱朱教会我们的。

此外,李乒乓这一角色的设置也是使小说具备松弛感的重要一环。南翔近来的小说,对李乒乓这类人物较有偏爱,比如《海豹》里的老罗、《果蝠》里的刘传鑫老师都和李乒乓有几分类似,他们善良而饶舌,乐意分担友人的苦楚而又不免自作主张,擅长在陌生人面前插科打诨,出言诙谐,有他们在场,小说就分外活色生香,沉重的话题也变得轻松了很多。徐经纶的心理康复,离不开李乒乓这味药引子,在隐喻的意义上显现了正常的、友善的人际关系对深陷内耗和内卷的都市人的重要意义,这也是一种“有情”。

数年前,有批评者指出,生态文学所关注的虽然看似是外在的自然,但赋予这种关怀价值的乃是“人的内部的自然”,这种文学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症结的根本还在于“文学创作的自身‘生态问题’”。这确是一针见血之见,如果写作者不能从文学创作的生态出发而空有一腔面向自然的生态正义,其作品是很难深入人心的。作为致力短篇写作的圣手,南翔总是从“人的内部”出发来抵达他的主题的,在他笔下,人物是大于故事,也大于主题的。他在近来出版的两个小说集《伯爵猫》和《洛杉矶的蓝花楹》中都分享过自己多年从事短篇创作的体会,如对历史感、在场感和美感的呈现,对“隽永感”的追求等等,他在生态写作还有匠人系列中所体现的驾轻就熟的松弛感也正是他多年实践的水到渠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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