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有自身的要求,准确的艺术判断力、出色的理论思辨力,再加上表达的明晰性和准确性,这样基本上就差不多了。学文学出身的学生,艺术判断力会好一些,但理论思辨力相对要弱一些,他们的文章修辞性较强,但也容易流于现象的表面,难以深入,从而使得文字缺乏涵盖力。学理论出身的学生,思辨能力强一些,但艺术感觉让人捏一把汗,特别是对一个没有研究过的新作品,缺乏准确的审美判断,不管好的坏的都往理论深处拽,文学作品成了证明观念的材料,审美判断变成了逻辑游戏。
徐兆正读硕士时的专业是西方哲学,毕业论文是关于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尔及其“消费社会理论”的。博士入学面试的时候,他说了一大通后现代哲学,导师组都晕了,就让他说说德国古典哲学。听到黑格尔和康德美学之类的,导师们都开始点头。其实那不过是他的专业基础课,跟文学系的学生谈歌德、席勒差不多。由西方哲学,进而痴迷于西方文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攻读博士学位之前,徐兆正就经常在一些专业报纸发表文章,在一些知名网站的文化版面也有专栏。写得多,涉及面也广,哲学、文学、文化,尤其是对现代主义文学情有独钟,普鲁斯特、福克纳、罗兰·巴特、卡夫卡、亨利·米勒、巴勒斯,都是口头禅。有理论兴趣,又热爱文学,再加上喜欢写,这些都很好,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作家作品和历史材料不熟悉。入学之后,我叮嘱他多花精力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上。于是,他从鲁迅到胡适到周作人,从林语堂到沈从文到废名,再到中国当代文学史料和作家作品,挨个儿过了一遍,并且很快就开始在专业杂志上发表评论文章。能在短时间里取得这么多的成绩,不仅仅因为他热爱文学研究这项事业,还因为他专心致志,大脑整天在高速运转,问题总是蜂拥而至,读书、思考、写作,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有一天,兆正给我发来一个四五十万字的自编文集电子版,让我提意见。我觉得字数太多,第一本论文集,选稿要苛严一些。我建议他严格选稿标准,精选出一半文章,编一本自己满意的书稿,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20多万字的评论集。全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主要是针对一些文学理论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比如传统现实主义与先锋文学的关系,比如当代叙事的困境与类型文学的关系,比如当代语境中文学性与人文性的矛盾与和解的途径。这些都是很好的问题,就当代文学而言,颇具针对性。在这些文章中,徐兆正试图将两个看似矛盾的观念,把握成一个合题。以往的研究中,现实主义与先锋文学经常被描述成两种截然对立的文学思潮,徐兆正却将先锋文学描述为一种现实主义文学的自我更新机能。文章对文学史演变规律的分析,也令人耳目一新,既不是盲目高蹈的哲学思辨,也不同于通行的文学史叙事。这种论述,在我看来就是大量的阅读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在作家作品论的基础上做出的进一步拓展,而其力度则来自于将思辨方法与艺术审美相结合。
下编是作家作品论,内容涉及许多中国现当代作家,比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沈从文、刘震云、格非、宁肯、阿乙等。作家作品论是文学系学生的内功所在,兆正做得认真,也很细致,显示出较强的作品分析能力。甚至可以说,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四年中,除了出色地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兆正最大的收获就是,弥补了哲学系学生文学文本分析能力的不足,让思辨的根须深深地插进了审美经验的土地之中,使之生根开花结果。
徐兆正的第一本文学评论集以其中的一篇文章标题为书名,叫《拒绝想象》。文学想象力问题,应该是所有长于思辨者的一个心结,以至于出现矫枉过正的情形,也是常见的。思辨与想象的和睦相处,应该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逻辑思辨是人类思维进化的高阶。自由想象,则将那个高阶思辨从僵化的必然中解放出来。“拒绝想象”,应该是在更高的意义和维度之上,对“自由想象”的超越。这也符合正反合的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