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是一门既是文学又是历史的学科,我们有时候重视其中文学的部分,有时候重视其中历史的部分。近年来,很多人在谈论当代文学的“历史化”,推动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学转向”,用历史学的观念、方法来研究当代文学。包括研究的对象、研究的方法两个方面都发生了变化。文学的研究对象是作品,历史的研究对象是史料,按照“历史化”的观念,作品也只是史料的一种,文学史研究不再是名作欣赏,而是客观的史料学;研究的方法,按照傅斯年的说法“第一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三还是比较不同的史料”。不同的史料,包括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记载,也包括好几件相关联的事情。对当代文学来说,不同的史料包括,同一件作品不同的版本史料,和作品相关的写作活动、出版活动、阅读活动的史料。因此,如果在研究的时候只有文学作品一种史料,就没法进行比较,也就等于没法研究。
所以,当代文学研究的第一步就是搜集史料。
史料工作包括两个方面:重读旧文献和发掘新材料。两个方面相互为用,相互支持。没有旧文献提供的知识框架不能鉴别新材料的意义;没有新材料的补充也不能从旧文献解读出新意。在这两个方面中第二个方面也就是发掘新材料更重要。主要包括档案史料和口碑史料。过去我们满足于泡图书馆查阅文献史料,现在,我们要特别重视史料的扩张,大规模地搜集整理更接近文学生产现场的直接史料,第一手史料。
十年前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红岩》。《红岩》肯定是要看的,我从地摊上买了各种版本的《红岩》不下三四种,包括英文版本。但是,如果没有其他的史料,只看小说,我就会一个字也不会写出来。整个研究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但真正写作的时间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其他的时间都在弄材料。弄材料是从零开始。报刊上公开发表的各种评论资料很多,我用一个寒假时间看完了,写出来的也就是论文里的一小节,其他的章节就要依赖原始资料了。开始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一点点摸索,先到现代文学馆,找到的也就是沙汀给别人的一封信,还是不完整的。后来曲里拐弯找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张羽的家,张羽是《红岩》的责任编辑,在1980年代,《红岩》作者和编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著作权官司,双方都在搜集各种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张羽是站在弱势的刘德彬一方的。这样,他家里就存放了大量的和《红岩》写作有关的资料。当然,我又通过私人关系疏通了出版社,在出版社档案室查阅了一些原始资料。评委老师们都说我的论文资料弄得好,我当然是下了点功夫,但这里实在是有偶然的因素。
搜集史料很重要,怎么利用史料同样重要。一个主要的方法就是傅斯年说的比较不同的史料。孤立地看各个不同的史料没用,用对勘的方法仔细地看两个不同的文本,才会看出问题。比如我看《红岩》作者们早期文本和其他作者对重庆集中营事件的报道的关系的研究。
当代文学史料在一种意义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公开出版的,一种是没有公开出版的。2002年洪子诚老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就是公开出版的史料。
但是我们平常容易看到的是“前台”的东西也就是公开发表和出版的作品,而“后台”的东西绝大多数没有公开出版,所以并不容易看到,而没有公开发表的史料主要是直接的史料或者说第一手史料,往往比公开出版的更重要。
不容易看到并不代表没有。相反,当代文学这种没有公开的的第一手史料非常多。这也是当代文学研究的特色。和现代文学甚至古代文学相比,当代文学发生的历史毕竟并不长,另外,这是一个以纸质媒体进行信息记载和交流的时代,大多数史料就以纸张和墨迹的方式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但研究者却并不能轻易地得到这些史料。原因是,这些史料或者为私人所有,或者为单位所有,总之,并不向社会开放。图书馆、博物馆、纪念馆等对外开放的部门保存有一部分史料,对外开放度也是有限制的。而大多数更有用的史料在出版社、杂志社、电影厂、剧团等文学生产单位,作为档案保存在他们的档案柜中,一般不对个人开放。
现在的问题是,无论是机构或者个人保存的史料,都面临毁灭的危险,急需抢救。
图书馆会定期剔旧,而每次剔旧的时候,受到冲击的往往就是当代文学作品和有关的报刊。赵勇曾经从北师大图书馆淘汰的书堆中捡出来整套的《文艺报》。
当代文学史料的个人拥有者大多是文学生产的当事者,这些人的年岁都不小了,有的已经去世了,他们手里的东西,曾经是宝贝,但随时可能卖给收报纸的。中青社编辑张羽的夫人最近住养老院了,他家的房子要租出去,家里的书和资料就散落在了各个地方。很多卖给了古旧书店,还有一部分干脆卖了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