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长相忆集》(东方出版中心)收录了您2017年至2023年间在《传记文学》的“子善专栏”及其他报刊媒体上发表的怀念性文章,饱含深情,同时是值得珍视的史料素材。您如何评价这部作品的意义?
陈子善:自从我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以来,因缘际会,结识了不少文坛前辈,或拜访求教,或通信请益,均受益匪浅。他们中的一些位,如郑逸梅先生,如施蛰存先生,如巴金先生,逝世以后我就写了纪念文章。但北京《传记文学》杂志邀我开个专栏,追忆还没写过的文坛前辈,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就答应了。从2021年到2024年,断断续续写了四年,再加上一些较短的怀人篇什,于是就有了这本《长相忆集》。对我个人而言,这本书是有特殊的纪念意义的。
《长相忆集:我与文坛名家的往事》陈子善著,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8月第一版
记者:《长相忆集》中,您从自身记忆出发,回忆并录述了与逝者的交往始末,很多细节感人至深。平时您喜欢写日记吗?还是凭借记忆?
陈子善:我年轻时,自恃记性不错,不记日记。后来才发现,记性再好,许多事还是忘了。从1997年秋到日本访学起开始记日记。读者或许会注意到,《长相忆集》中,回忆1997年以后的人和事,会更具体些,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写这本回忆文集,我依据日记书信(包括自己的和他人的)、凭借记忆和查阅当年史料的三结合,尝试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回忆前辈。
记者:在写作过程中,您是怎样的心情或状态?选择讲述这些人物故事标准是什么?
陈子善:我力求平实、真实地追述这些我尊敬的前辈,注重细节的呈现,力求通过对这些前辈一言一行的记录,从我个人这个角度反映他们的喜怒哀乐,进而反映他们所经历的那个复杂多变的时代,正如一位友人所评论的,努力再现“点滴过往”,不溢美,不说空泛的话,也不妄加评论。
记者:再谈谈您的阅读吧,写作中是否会翻阅笔下人物的相关著作?冰心、冯至、周而复……有哪些对您是影响至深的?在阅读方面,您受到某些师长的指点吗?
陈子善:那是当然。我在写作时要查阅这些前辈的作品,重温他们的佳作,尤其是与我的忆写直接或间接相关的。如回忆冯至先生时,不仅捡出了冯先生当年给我的信,还有幸得到冯姚平女士寄来的我当年写给冯先生的信,两相对照,当年他应我之请撰写回忆郁达夫文的往事就历历再现。冯先生这篇《相濡与相忘——忆郁达夫在北京》写得真好,他不但在写作中不断修改,交刊物先行发表时又新增《附记》。他这种一丝不苟的写作态度,40年后的今天,我还是深受启发。
记者:您有枕边书吗?如果有,是哪些?
陈子善:枕边书之于我,往往是变换的。我习惯于在做一个题目时,把围绕这个题目的重要的书作为枕边书。所以有时会是某位作家的一部小说,有时会是另一作家的一部日记,有时又会是某位作家的书信,不一而足。
记者:您长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学史料研究,在周氏兄弟、郁达夫、徐志摩、梁实秋、张爱玲等现代重要作家研究上颇多建树。那么您的阅读偏好是否也在现代文学方面?
陈子善:应该承认,我的阅读偏好在中国现代文学方面,包括新文学和通俗文学,后者被忽视太久了。即便不写研究文章,现代文坛名家和非名家的著作,我都经常翻阅。当代作家尤其与上海相关的,如王安忆、金宇澄等位的书,自然也要读。每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后,得奖者的作品也会找来翻翻。不过,也不局限于文学方面,有时也会把一本新出版的《贝多芬传》读得津津有味,当然,这又与我是古典音乐迷相关。
记者:有什么书激发起写作欲望吗?
陈子善:那是太多太多了,哪怕只是一本小册子。日前见到一本《短篇小说三篇》,许钦文1925年自印的处女作,当时送了十本给鲁迅,鲁迅又分送好几位年青朋友。而相关的文字记载都有误,这本小册子就值得一写了。
记者:有什么书改变了您的人生吗?
陈子善:那就是鲁迅的书了。当年插队落户时就写过关于鲁迅的文章,大学培训班毕业留校工作后,又参加了1981年版《鲁迅全集》书信卷的注释工作,从而开启了我的中国现代文学教学和研究之旅,直到今天。
记者: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陈子善:周氏兄弟的书,郁达夫的书,沈从文的书,巴金的书,张爱玲的书,等等,都会重温,甚至反复重读。
记者:您最崇拜的作家是谁?
陈子善:最崇拜的作家,先划定一个范围,20世纪中国作家,鲁迅、张爱玲,以示男女平等。
记者:所有您见过的作家中,对谁的印象最为深刻?
陈子善:我见过的现代作家和学者不算少,当代作家并不多,当代学者也不少。有的健谈,有的寡言,有的热情,有的矜持,各有各的个性,很有趣。现代作家中,印象最深的是李一氓先生(当然,他更是一位革命家)。当年为编潘汉年文学文集,我通过夏公请李老写序,他写了,我正好在京,就登门取序。不料李老说,序是夏公请他写的,理应交夏公,由夏公再转我。交谈不到五分钟,我就悻悻告辞。这个情景印象很深。事后检讨,也许李老正在忙,我这个不速之客,未免孟浪。李老在序中还是表扬了我,后来他到上海,也召我们几位年轻朋友聊天,还合影留念。
记者: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想见到谁?
陈子善:当然是鲁迅啊。最好是在他与林语堂失和的那次宴席上,亲眼看看这两位好朋友是怎么失和的,在场的郁达夫又是如何劝架的。
记者: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选哪三本?
陈子善:还是限于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鲁迅的《野草》、沈从文的《边城》、张爱玲的《小团圆》。
记者:假设策划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陈子善:这个宴会多大规模呢?仍限于中国现代作家的话,如果一桌十二人,就邀请周氏兄弟、胡适、郁达夫、徐志摩、沈从文、张恨水、巴金、施蛰存、萧红、张爱玲十一位。沈从文、巴金、施蛰存三位都见过面的。在世作家想邀请的不止一桌,就个别另发请柬吧。
记者:如果可以成为任意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您想变成谁?
陈子善:不敢成为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文学经典中的人物形象,像阿Q,像曹七巧,都可以传世的,我不配。不过,如果有作家想把我变成他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我也不会反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