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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6期|丁东亚:狐狸在夜晚来临

2024-07-26 15: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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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东亚,1986年生,祖籍河南,现居武汉。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钟山》《当代》《花城》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著有小说集《云落凡尘》。


雨水落下前,你已将买来的木柴在墙脚处码放完毕。天是突然黑下来的,和鹿角岛上的每一个秋日一样。盖上遮雨布,你在廊檐下的竹椅上暂歇,两只灰喜鹊倏然飞落屋檐。它们警觉又欢跃,仿佛一对顽童,不时翘动长尾,鸣叫一声,让你不由想到母亲某日说过的那句谚语:喜鹊来,早报喜,晚报财。对你而言,财来即客来,但时下正值岛上观鸟的好时光,“水韵人家”仅有的六间客房早已住满,倘若此刻有新客登门,你只能将之引去“樱桃小院”或“牧云客栈”。

自来水清凉。水流落在手面,两只灰喜鹊振翅飞去。你看着它们在天空消失,想到在湖边看鸟的女儿,猜想她此时一定像从G城或更远的地方远道而来的观鸟人一样,心情雀跃,痴迷于傍晚时分水边芦苇丛与水草间的红嘴鸥、灰雁、白鹭、野鸭……甚至当它们在水面回旋,或结群飞向鹿耳山,她还会禁不住发出惊叹,叫出声来。两年前你带她搬来鹿角岛那天,人间雷动风行,集结岛上的候鸟又迎来了一年的迁徙时光,女儿趴在窗口盯着开阔湖面,忽对你说道:“妈妈,我要是也有一双翅膀就好了。”你将她揽在怀中,笑问她想飞去哪里,前排座上的父子回头看向你们,满脸善意。你隐约感到老者是旧相识,但一时记不起他名姓,目光再次聚向了窗外。

驻岛的观鸟人收起湖边的帐篷或从酒店和民宿退了房,陆续离去,鹿角岛就进入了湿冷的冬季,待来年人间众芳争艳,坐轮渡前来的新客又是新一轮,大多是为一睹或重温鹿角岛春日的盛大与品享美食—花事恣肆不惊梦,正是鳜鱼肥美时—少许是前来探亲会友。春秋两季岛上最为热闹,但经营民宿前,你对此并不在意。

母亲这日推开半敞的院门,你尚沉湎在前一晚的梦境。梦里,你站在窗前,享用着春天恩赐给花木的宠爱:小径两侧的樱花烂漫娇艳,时有寻蜜的蜂儿绕枝飞动,落落停停;湿地上那片杂草丛间野生的报春花生机盎然,纤细花梗上的花朵或淡紫或粉红;石墙处的一株桃树是何人种植,你不得而知,半枯的枝杈间探出了几片嫩叶……下一刻,你独坐在码头的长椅上,月光若霰,洒在水面和你雪白的双肩。等你起身提起裙摆拾阶而上,一双陌生有力的臂膀忽从身后将你紧紧抱住。似乎你明白自己是在梦里,毫不惊慌,甚至感到了片刻快慰。

“妈妈—”米朵扑进你怀里,梦境犹如一面镜子,无声落地。

从梦事抽离,你双手捧起女儿的小脸。

“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米朵回道,继而轻咳了几声。

“妈妈一会给你做黄骨鱼汤喝好不好?”

米朵会心一笑。

事实上,这日是你父亲的忌日,杀生是禁忌之一,但黄骨鱼汤有化痰止咳、散寒解表的功效,也是女儿偏爱的菜肴。死者相对生者,你无须思考哪个更为重要。等米朵说起有人在湖里偷鱼之事,那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湖管员穿上皮裤下水去抓驾船的盗捕人,雨水淅沥落了下来。

一早进城归来的樱桃淋着雨到来,你已将米朵的头发重新梳理好,扎起,准备去厨房烧菜。食材已提前备齐,烧好只需半个时辰。客厅沙发上此时摆满了挂着吊牌的衣物,樱桃一件件试穿给你看,只有黑色露肩连衣短裙和价格昂贵的蓝色丝绸喇叭裙获得了你的称赞。它们不仅将樱桃的肤色衬托得越发白净,更让她显出了性感与端庄的两面。那个精致的小手提袋,樱桃最后才打开,绿色真丝缎面方巾是送你的,米朵的礼物是一个饰物为蓝蝴蝶的牛皮绳编织手链。她戴在手腕,欢呼着跑去给外婆看,樱桃挨着你坐下。

“有时候看到米朵,我真想再生一个。”

“你现在还年轻,是应该再要一个的。”你劝道。

“再要一个还不容易,还不是怕青红……”樱桃欲言又止。

沉默间,你记起那个日期:2014年10月17日。樱桃第一次告知你青红是因注射了麻疹疫苗才突发病疾瘫痪在床,你就再没忘掉。

“疾控中心还是说找不到注射记录?”你问。

“嗯。他们就是不想承担责任。”

“诊断机构的结论什么时候出来?”

“不晓得呢。”樱桃说青红爸爸前天又去催问了一回,专家组还在讨论。

门外的雨水越发密集起来。雨珠无情地敲打着院中的石桌和葡萄藤蔓。樱桃从卫生间出来前,你盯着廊檐下那株盆栽金橘,想着人生真是无常。所有的苦与难,就像放入温水中的蜜与糖,迟早会溶解,化掉。你想。尽管人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制定和颁布准则与法则,但你相信政府一定会给青红一个合理的说法。

起身将摊放的衣服一一叠好,装进手提纸袋,樱桃又在此前的位置坐下,说起青红最近一次病发前的感冒和背疼等症状。

“你也知道的,去年半年时间我们都是在医院,医生整天给她扎针,吃药……两次进ICU抢救,我都以为她再也出不来……”

你想,伤害就像一把怀在心里的刀子,即使放下,生活也早已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薄纱。

“现在她没办法去上学,我有空的时候就教她一些。她爸爸有时候心里难受,就躲在卫生间哭……”

尽管你从未体验到父爱,但明了那男性脆弱表征下的爱之无穷与丰沛。

“有一天我推着她去湖边,她看着那些鸟群,说,妈妈,我要是有一双翅膀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再麻烦你们照顾我了。我眼泪一下就来了……”

你想,原来你们的女儿都有一个飞翔的梦,像你当年一样。

米朵再次跑来,樱桃将她喊至身前。

“阿姨送的礼物喜不喜欢?”樱桃抱住她问。

“喜欢。”米朵乖巧道。

“那你要怎么谢谢阿姨?”

就着樱桃侧脸,米朵欢喜地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

晚饭时候,雨水暂歇。穆童来电邀米朵一起去找青红玩,你正在收拾碗筷。如今三个小女孩周末或假期时常相互邀约,在一起玩拼图或下五子棋,更多时候是看动画。那时你和樱桃与祁珊便有了自己的空闲,喝茶聊天,你们性格迥异,祁珊理性而端庄,樱桃开朗而天真,你将自己归为细腻但偏爱幻想的一类,三颗孤独的心在人海中获得了共鸣。不久前,你们还缔结了同盟,自家房间客满时,新客会主动介绍给彼此。这日一起进城购物,原本也是几日前说好的,但前一晚祁珊表哥的女儿穆童发了烧,需她照顾,无法前去,母亲一早从丧葬用品店买回纸钱,你才记起这日是父亲的周年祭。你从未想到离家近三十年的父亲会突然回来。母亲说他背着脏兮兮的背包走进小院,她误以为又是上门寻人的,抑或是讨钱人,开口询问,他忽然席地而坐,盯着她,一言不发。“我哪里会想到是他。”母亲感慨道,“走的时候还那么年轻,现在就是一个糟老头,头也秃了,一口黄牙……”三年前那个春日,你从G城回来看望母亲,像往常一样下了船,提着从糕点店为母亲买来的桃花酥、紫薯糕和青团上了岸,步入家门,院中已聚来众多围观的陌生人与近邻—那时他们已将老宅推倒重建,用以经营民宿,只有你家宅院保持着原初的用途。你以为是母亲出了事,心一下悬起。惊慌穿过人群,你看到了悲哭不止的母亲和地上的那个骨瘦如柴、一脸褶皱的男人。

“小韵,你爸回来了。”见你到来,母亲止住哭声,揩试了眼泪。

多年的悲愤与委屈瞬间涌来。

“我没爸爸,他早死了!”你喊道。

母亲又哀哭起来。

邻人们的劝慰,你充耳不闻。当父亲向你和母亲保证余生再不会离开鹿角岛时,你觉得实在可笑。只有死亡才会让一个人永远留在某个地方。半年后,父亲以更为决绝的方式再次告别,魂归西天,身安鹿耳山,你更加坚定了那一刻的认知。

“他终于说了一次实话。”为父亲送葬那日,你们从山上下来,母亲对你说道,“这一回他真是不会再走了。”

你看看她,想不出她为何会重新接纳一个背弃她多年的男人,但还是选择了缄默。你想,有些事实无须过多揣想,像爱与谎言,它们谜一样存在,自有着温暖与虚妄,何况父亲如今与草木为邻,人间霜雪与秋色再与他无关。

米朵此时已穿好鞋子,坐在饭桌前的木椅上等待。对镜自照时,你看了她一眼,流逝的光影遽然浮现,你不觉一阵心疼。她那个名不副实的爸爸,已数月没来。你从没想到某天她会像你一样,要在缺失父爱的境遇中长大,但婚姻的天平开始向一方倾斜、沉下,目睹的事实即刻决定了思想。如今每每记起那个大雪弥漫的凄冷冬日,你觉得人生似乎没有任何一天是如此的美好而诗意,大雪落在空枝上,每一朵都像极了春日盛开的白色野花,你从出版社辞职,即将迎来新的工作生涯。随之而来的绝望,你相信是神之授意。为你送行的部门同事纷纷从宴席上离去,你决定沿着湖边的绿道步行回家—米朵被你送去了鹿角岛,暂由母亲照看,丈夫出差尚没回来,你难得有几日清闲。漫步雪夜,谢惠连《雪赋》里的情景跃现,你顿生了同遇之欢:“相如未至,居客之右。俄而未霰零,密雪下。”有关雪与夜的古诗词赋,事实上你可以背出更多。在G城师大读书时,你曾连续夺得过两届学校举办的诗词大赛的冠军,尽管昔日光环早已锈迹斑驳。路过那间咖啡馆,实属意外。长年熬夜看书稿,喝咖啡提神的习惯你一时难以戒掉,晚宴菜品油腻,酒冷风烈,你更需一杯热饮解腻御寒。咖啡馆大厅客人寥寥。等待女服务生冲泡咖啡时,窗前雅座上年轻姑娘的笑声引起了你的注意。她一头齐肩密发,脸颈白净,米白色圆领羊毛衫与黑色短靴搭配适宜,驼色大衣叠放身侧。视线落向她对面的男人,你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那个寒冷的夜晚,你捧着那杯一口未喝的咖啡,坐在小区游乐场的木椅上任由风吹雪落,揣想也许一切仅是你的错觉,毕竟背影相像者甚多;那姑娘或许是他的同事或旧相识,他提前回来,正好遇到……但挂断电话一刻,坏的一面即刻映现:他们已从咖啡馆回到酒店温度适宜的房间,再次赤身相见。

分居是你的决定,也是必然之事。

“总该有个理由吧?”他质问的口吻毫无底气可言。

“你相信吗?凡事皆有定数。”你说。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不明白。”他说。

“人有时候是不能活得太明白。太明白了,会更失望。”

你没有立即说破已目睹的事实和实证,抱住双膝,盯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我们不要打哑谜好不好?有什么就说出来。”

那是你们婚前的约定,拒绝争吵与冷战。

“你真想知道?”终于,你选择了直面。

“是。我想知道。”

“你真去出差了?”

“是啊。”

“去哪里了?”

“明知故问吧你。”

“是住在‘星光’大酒店?”

“对啊,每次我都住那儿。”

“住了四天?”

“是的。四天。”

“住在哪个房间?”

“5028。”

“发票呢?”

“我回来的时候先去了一趟单位,交财务了。”

你眼泪就落了下来。

酒店前台的电话,是你从手机上搜到的。前台服务员礼貌有加,你谎说他醉了酒,弄丢了房卡,此刻人在医院输液,需要续订一晚。等你报出他的姓名,服务员敲击键盘查询,告知你根本没他入住的任何信息。

这晚在樱桃家那间小茶室,你们谈兴未尽,所以更晚一些时候,等孩子们一一睡下,你们又聚在一起,只是地点改为了白鹭巷,你们往日常去的那家小饭馆。老板娘热情大方,时而会赠送一道拿手菜,你们的回报是,她引荐的客人,房费一律八折。祁珊带来的红酒,一瓶分喝完,你已有三分醉意,但樱桃坚持打开第二瓶,为自己斟上半杯,喝了一大口,准备像上次一样大醉一场,你和祁珊忙出言劝阻。

“你再喝醉,我们可不管你的。”祁珊正色道。

“我啥时候喝醉过?”樱桃不愿承认,“你们肯定记错了。”

“上次也不知道是哪个半路上吐得稀里哗啦的。”你说。

祁珊笑了笑。

樱桃说不知为何,近来不喝一杯,就难以入睡,你和祁珊互看了一眼。“青红会好起来的。”祁珊说着,举起杯,你们怀着共同的愿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话题从孩子的日常转换至民宿往日的客人身上,是碰杯后的事。房客向来多样,习性不一,只是你们热衷的是成双结对的入驻人:他们貌似情侣或夫妻,真实的关系却时常让人唏嘘不已。或是酒兴所致,祁珊这晚一改一向抱着臂膀倾听的姿态,点上一支烟,说起了那个总在周五坐最后一班轮渡前来,住进牧云客栈的男人。前去赴约的女人你们都见过,是鹿角书店的店长,年纪与你和樱桃相仿。男人总是提前一天预订房间,办理了入住手续,片刻后女人即来。

鱼水之欢的细节,你无从知晓,只能凭空想象。

不知从哪天开始,祁珊说男人不再来了,订房人变成了女店长。周五晚上六点一刻,女店长会准时出现,开了房,上去待上一两个时辰,下来就把房卡交给祁珊,叮嘱她若有人来取房卡,交给对方即可。

“那男的真没再来过?”你问。

“其实也不是。”祁珊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说,“来过两回吧,不过他没跟我要房卡。”

“你没提醒他?”樱桃着急道。

“提醒了。”祁珊说,“他说他想另开一间。”

“真是奇怪的一对。”樱桃说。又问,“后来呢?”

祁珊没接话。

无疾而终的情事,你也经历过一次。那个比你年纪小一轮的学弟虽是旧同事,但你们分属两个部门,平日的工作中极少有交集,所以对他你几近一无所知。G城夏日湿热难耐,多雨而漫长。一个大雨如注的午后,他突然来电,告知你人在楼下,你猜想他有事相求,现身公司大厅,他抱着那束鲜花笑面迎向你。“清韵姐,生日快乐。”他祝福道,你惊喜又不安。此刻情境再现,你终于确知了那个无解之梦里的男人是谁。在熟知的异性里,似乎只有他能够偶尔点燃你久违的情欲,尽管如今是在梦中。

倘若那场持续了半个夏季的越轨仅是出于报复,肉身的狂欢却从未消解掉任何一丝你对丈夫不忠的憎恶。但以己之行报之于彼的想法,的确是你起初不断应允学弟约见的动机之一。那段日子,你同时面对两个男人,像是一个两面人,一边恨意满满,一边是伪装的爱。境况急剧而下,是住家保姆到来后。那天你们大吵了一场,彻底成为了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不再上桌一起吃饭;一早出了门对方是否回来,你们也不再在乎和在意;难以躲避之事,由保姆代为向对方传话……G城最热的那个夏日夜晚,你和学弟从西餐厅出来,以为他又会开车带你去江滩的小酒吧,不料车子径直上了高架,驶向三环湖边他租住的公寓。一路上,你坐在车子后座,一声不响,反复思量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该如何收场。

似乎学弟意识到了你的慌乱,从进门一刻,便尽可能克制着亲近你的欲望。投影在电视屏幕上的那部电影,你已记不起名字。客厅的白炽灯熄灭,你们并坐在沙发上观看。故事缓慢。空调冷风将室内温度降至适宜之际,女主角从浴室出来,解开了遮挡身体的浴巾。情欲在闪动的画面光亮里瞬间自动打开。学弟靠近你,探身亲吻你的面颊和嘴唇,你没有拒绝。他掀起你的米白色短衫,双手探入,你身体轻颤。你推开他,走进浴室冲洗,是一刻钟后。那时他极尽温柔的抚摸和亲吻,已彻底点燃了你的身体。水流温热。你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深知人在失去理智或不能自控时,会做出丑恶或悔恨之事,学弟推开了你忘记反锁的浴室门。

那晚你回到家,躺在女儿身侧,几乎一夜未眠。事实上激情带来的欢愉在你坐上出租车时,即刻散去。保姆一遍遍打来电话时,你们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蛇,早已无暇顾及该有的责任和道德禁忌。

或是酒兴所致,这晚你跟祁珊和樱桃说起了与学弟的那段危险情事,尽可能言简意赅,并隐去了后来不止一次去往学弟公寓的事实,以及与之有过的床笫私密。甚至为免她们质疑,你还虚构了一场从地下车库逃走的戏码。

“那天晚上我们到了地下车库,下了车,我见电梯门突然打开了,就冲了进去。”你说为防止学弟追来,还按下了所有的楼层键。

“真有你的。”祁珊笑说。

“你真跑了啊?”祁珊问。

“其实我没跑。从一楼下来,我就躲进了隔壁那栋楼的楼梯间。”

“他没打电话找你?”

“一直打。”你假装感慨道,“现在想想,还真觉得挺对不住他。”

“哎呀,这么痴情的一个小男生,就这么被你浪费了,可惜喽—”樱桃戏言道。

你们笑闹了一场。

米朵的生日将近,樱桃建议你为她举办一场隆重的生日宴会,舞台就搭在湖边。你想,孩子们的热闹也是你们的,欣然应允,之后出了包间,去前台结了账。

那群来自北方和G城的诗人住进“樱桃小院”,是在秋日将尽的时候。鹿角岛上的风光是春日最美,但他们似乎更钟爱那些长年不变的景物:鹿耳山顶的魁星楼三层六面,楼顶魁星菩萨一脚踏鳌头,一手执金笔,寓意是魁星点斗与独占鳌头,岛民们的愿景也尽在其中,希望鹿角岛能够人才辈出,登楼俯瞰,可见一座酷肖卧牛的矮山;南渡口处的“黄莺嘴”是块灵活多变的沙石地,北风起时,沙石地会笔直地伸向水中,东风来,则弯向西方,西风至,又转而弯向东面;“芦花地”虽是一片水中草地,却时常可见草地上闪烁着五光十色的火焰……那些有关鹿角岛的人文、历史与传说,宣传册上印的有,与事实相符,你早已熟记,时而也会将之分享给主动问询的房客。

篝火晚会放在你家院中举办,是樱桃的提议。米朵这晚你送去了“牧云客栈”,让她跟穆童暂住一晚。先前把酒言欢的诗人们陆续到来,樱桃和祁珊已将木柴搭成支架,堆垒成垛,下面放有易燃的干脆枯枝。音响设备的安装由樱桃的男人完成;晚会的场地布置与水果等,是你负责。主持人登场,邀上一男一女诗人代表点燃柴堆,之后众人纷纷起身,牵起手,围着火堆跳起步伐凌乱的舞蹈。欢笑声一阵一阵。第二首音乐结束,诗人们重又回到座位上。篝火晚会正式进入主题,那个穿着风衣、浓眉眼亮的中年诗人接过话筒,准备朗诵自创的诗作,祁珊忽附耳对你言道:“我读过他的诗。”

“什么时候?”你有些意外。

“好久以前了。”祁珊说,“有两年了吧。”

“诗集是他送你的?”

“不是。是客人落在房间的。”

中年诗人声音浑厚悦耳,情感饱满,诗句里满是对女儿的爱。

“我记得这首,也是我最喜欢的。”祁珊又说。

你笑而未言,认真听完。

热闹的时光易散。诗人们玩性殆尽,陆续离场回去休息,已近凌晨一点。你们将椅子叠放一起,搬去杂物间,准备收拾桌面的果皮和地上的垃圾,那个中年诗人半途折身返回,走到你身旁。

“可以留个电话吗?”他坦然道。

“可以啊,”你说,“前台有名片,你自己去拿。”忽略了他的暗示。

等他拿了名片离去,祁珊和樱桃才笑出声来。

“清韵啊,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樱桃问。

你才恍然觉察到中年诗人的真正目的。

诗人的多情情事,自古有之,你并不对此轻慢或鄙夷,但觉得似乎像祁珊那样婀娜与冷傲的女人,才是他们的偏爱,能为任何一个爱慕者留下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你知道,爱情向来是奇妙的事,却不希望它再到来时只是披着圣洁的外衣。一如当初对你信誓旦旦的学弟。你们的情爱终结,源于一次偶然。那个电闪雷鸣的下午,你请假前往他的公寓,提前为他烧一桌丰盛的饭菜的想法,无疑是因了一时生出的日后可能一起生活的贪念。泥鳅和鲈鱼,是你从公司一里外的水产市场买来的,芹菜、牛肉、豆角和茄子,公寓正门附近的水果店里有代售。算好了他到家的时间,你在那间小厨房里忙活着,面带笑颜,不觉哼唱起来,俨然是一个幸福无比的小妇人,根本不会想到让你获得愈多欢乐的事物,其实失去的风险愈大。“只要认真生活,每天都是快乐的。”你还记起了外婆从前时常对你说的话。那时母亲将你寄养在青山岛,跟着外婆和外公生活,无事的时候,你和外婆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流云与飞鸟。有时你闹着让外婆讲故事,她就卷上一支烟,跟你再讲一遍《狐狸与神龟》的故事,抑或是《麋鹿与乌鸦》。故事里的那只麋鹿,清晨出了门,总是在森林里迷路,乌鸦每次都会前来为之引路,直到一日麋鹿遇到了狼群……外婆和外公一生清贫,育有六个孩子,尽管其中四个男婴早夭,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厮守到老。你清楚记得,外公病逝七日后被葬在独山,当晚外婆便在睡梦中随他而去。如今每年清明去青山岛上坟,你总会独自在他们合葬的墓前坐上半个时辰,细说一年来你的快乐与收获。不易与失望,你会一概略过,以免他们听了难过。

学弟开门时,你已将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上桌。但闻到屋里的饭菜香味,你精心准备的惊喜一下成为他的惊吓。电话里,你的确告知他今天无暇前来,要带女儿去接种乙肝疫苗,谎说明日再来,但没想到他在你之外还拥有另一个女人。

三人照面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尽管你解下围裙,提着挎包从他们中间穿过之际已怒火中烧,但理性告诉你,无效的咒骂或揍打,只会让犯错者获得心理上的解脱。

这晚你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睡前话题是从中年诗人开启的。很自然地,你讲到了那个暗含着情欲渴望的梦,告诉她们,一早起了床,你就冲进浴室,洗了一个冷水澡。

“我也这样过。”祁珊说。

你知道她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对方比及你丈夫,更为风流放荡,在她之外,同时保持着与四位异性的交往。

“那是啥感觉?”樱桃问,表情甚为认真。

祁珊一笑,避开去桌上拿烟,你顿觉脸颊发烫。

“这有什么啊,快说说,快说说。”樱桃闹道。

“没啥好说的。”祁珊说,“男女那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好吧,”樱桃说,“反正我有男人,想要就要。”

毫无逻辑可言,你遽然生发了一丝嫉妒。并非是嫉妒她可以随时满足身体的需求,而是将她娶进门的男人踏实本分,可以与她共度一生。于是你又讲起了外公和外婆。他们四个夭亡的儿子,出于巧合,分别死在了春夏秋冬,日子更为离奇,皆在当月的最后一天。

“这大概就是劫数吧。”祁珊感慨道,“我其实也有过一个孩子。”

你和樱桃看着她。

“那时候我们已经办了手续,他不知道。我知道的第二天,就去医院做掉了。”

“你可真够狠心的。”樱桃说。

“这不叫‘狠心’。”祁珊语气平静异常。“我得为他(她)负责。我知道你想说孩子是无辜的,你觉得真是这样?”

“孩子就是无辜的嘛。”樱桃不以为然,说,“他(她)又不晓得他(她)爹是什么样。”

祁珊不语,又点了一支烟。

“后来你就决定到这里来了?”你问。

“也不是。”祁珊说原本是跟着母亲一起回来探亲,散散心,看着穆童可怜,心一软就答应帮忙经营“牧云客栈”一段时间。

“童童这么乖,真是多亏了你。”

“其实跟她在一起久了,我也觉得自己是她妈妈了。”

“这样多好。”樱桃说,“不用自己生,白捡了一个。”

樱桃有时不在你和祁珊的语境里,你早已见怪不怪。

“我真希望童童永远不要长大。”祁珊又慨叹道。

“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你说着,想起了那个每天都在鹿角码头等待最后一班轮渡到来的男人,“也许哪天童童妈妈会回来的。”

“不可能的。孩子其实根本就不是她生的。”

你和樱桃甚感惊诧。

“你们真以为我表哥每天去码头是等她回来?”

“那还能为啥?”樱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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