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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12期|朱山坡:日出日落(节选)

2023-12-13 11:5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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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男,1973年生,广西北流人。小说家、诗人。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诗集《宇宙的另一边》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首届石峁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扬子江文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


《日出日落》选读


1

外祖母带着我沿着一条废弃的旧铁轨来到了石羊镇。

这里看上去很破败,充满沮丧和颓废的气息,从空气就可以闻出来。一条乌黑的河穿过镇区,两岸有一些低矮而杂乱的房子,其中一些是被丢弃的旧厂房,屋顶千疮百孔,墙面残破,机械拆掉后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见。镇上的人不是很多,反正,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寥寥可数。我的到来,首先引起了一个高个子的注意。

我从铁桥那头走过来,在桥中央跟他相遇了。

这座桥是连接两岸的唯一通道。桥的护栏锈迹斑斑,桥面铺的是水泥,有的地方破了洞,像是桥的眼睛。桥底下是湍急的河水,还有露出水面的泛白的乱石。河床两边,那些杂树和草藤乱哄哄地蔓延开去,它们的叶子营养过剩,长得异常茂盛,散发着一股公牛发情般的气味。

高个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小陌生人,你从哪儿来?”

我回头看外祖母。一路上,她都是我的发言人。我可不敢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外祖母在我身后大约有三十米的距离。她步履蹒跚,走得很慢,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一阵,一副很不情愿回家的样子。担心她走着走着便睡着了,我得经常回头唤她,尽管她未必能听得到。

外祖母没有抬头看我,因此我并没有贸然回答高个子的问题。

高个子说:“那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我摇了摇头。

“我要去西山看日落。”高个子兴致勃勃地说,仿佛是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而且要让所有的人知道。

我抬头发现太阳不在头顶上了。他指着前面远处的山。那座山横向着,跟河流的方向是并列的,绵延起伏,看上去不是很高,但很陡峭,而且草木丛生,看不到路,要爬上去应该不容易。太阳往山那边移动,但速度比外祖母走路还慢,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高个子腰间挂着一只军绿色水壶,手里抓着一根细长的竹竿。除了高而且瘦,头颅偏小,嘴巴偏阔之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很和气,也一本正经,并不把我当一个小孩子,而是像对待朋友一样亲近。我觉得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朝他笑了笑,然后准备跟他别过。但他并不着急赶路,仿佛要将多余的时间在我的身上耗完。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日落?”他问我,“对我来说,两个人看跟一个人看没有什么区别。”

我摇摇头。

“明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东山看日出?”他朝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原来东面也有一座差不多同样高的山,跟西面的山遥遥相望,而且走向都一样。

我还是摇了摇头。

“看来你跟他们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别。”高个子说。

他可能对我有些失望,叹息一声,离我而去,很快便跟外祖母碰面了。他没有停下来跟她交谈,只是擦肩而过,我甚至不能断定他跟外祖母是否打了招呼或点头示意过。

外祖母的家在金沙巷的巷头,靠近主街道,豆腐铺的旁边。周边还有裁缝铺、打铁铺、理发铺和麻将馆,但傍晚时节冷冷清清的。因为有舅舅和舅母在家,外祖母家的院子充满了生活气息。房子和围墙明显重新修缮过,看上去十分牢固。家里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的。舅舅矮小、秃顶,因为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让人听起来费劲。舅母偏胖,皮肤白净,看上去比舅舅年轻很多。引人注意的是她的鬈发,发黄,刚好及肩。

小镇并不小,在矿业兴旺的那些年,这里曾经辉煌一时。外祖母说,那些年,四面八方的人拥进来,镇上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像大都市。舅母就是那时候嫁到了这里。而我母亲也是那时候被一个从外省来的工程师拐走的。母亲是石羊镇最漂亮的“小绵羊”,离开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我。外祖母可能不放心自己的女儿,一直追随着我的母亲生活。半年前,父亲去了非洲探矿,并传来一些真假莫辨的绯闻,母亲六神无主,几天前也匆忙赶往非洲。外祖母把我从城里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果父母永远不回来,我也将长久留在这里,成为石羊镇的一名居民。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高个子家竟然就在外祖母家的对面,只隔着五六米宽的石板路。一座破败不堪的院子。院门很窄,门板破损得像一块木筛子,上面还长了几朵瘦小的蘑菇。有三四间砖瓦房。屋顶的黑瓦几乎没有一片是完好的,上面还有一些长得老高的杂草。围墙很矮,是石头垒的,石头墙上不仅长着毛茸茸的青苔,还爬满了青瓜藤和牵牛花藤,如果再细看,还能看到硕大的福寿螺。院子里没有铺地板砖,只有几块形态不同的垫脚石形成了一条曲线,从院子外一直延伸到屋门前。一棵枇杷树在院子的西北角全力以赴地舒张着油绿的叶子。树上还有一个草帽大小的鸟窝,但又破又旧,估计是早被鸟遗弃了。

高个子站在他的院子里朝我喊:“喂,你好!”

我惊喜地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他说。围墙的高度才到他的膝盖,他只需要抬脚便可跨出来跟我握手。两个院子,彼此能一览无余。

我心里认同他的说法。

“我已经看日出回来了。”他兴冲冲地说,似乎这一天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一切都会得心应手。

我终于开口回应了他:“好呀。”

“你见过日出吗?”他问。

我不能肯定。

“你见过日落吗?”他又问。

我也不能肯定。

“那你每天都在干吗呢?”他对我很好奇。

我说,我还在上学,现在只是假期。

他沉默了一会儿,沉吟道:“可惜了。你年纪小小的便已经错过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我不认可他的话,反问:“日出、日落有什么好看的?”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今天的太阳跟昨天的太阳肯定不一样。甚至每天升起和落下的都不是同一个太阳。你明白吗?”高个子说话的时候仿佛高高在上,我得仰视才能看见他的脸。

我不明白。初来乍到,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对一切都很好奇。

“就像什么呢……就像每天吃的豆腐一样,都是新鲜的。”高个子说,“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太阳,而我,见过无数的太阳……”

我觉得哪里不对头,但又说不出来,突然醒悟:可能是跟一个外人说的话太多了。于是我转身要回屋子里去。

“你得像我一样,不要虚度光阴,每天都要干有意义的事情。”他很诚恳地对我说。

我回过头回答,好的。

然后,他还急切地告诉我,今天不要吃豆腐,因为他闻出豆腐铺的豆腐不够新鲜。

“做豆腐的老杜今天早起了十五分钟,意味着今天的豆腐老了十五分钟。”

我回到屋子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外祖母。她却劈头盖脸地对我说,不要听对面的人胡说,他是一个懒汉,全镇最懒的人,每天除了看日出、日落,什么正事都不干。

外祖母的话也许是正确的。早上见过高个子后,这一天很长的时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院子静悄悄的,直到快傍晚,他才从屋里伸着懒腰走出来,推开院子的木门时,门上的蘑菇受到了惊吓,掉了几朵。我站在这边的院子门槛上对着他笑。

“今天早上跟你说了太多的话,下午我睡过头了十五分钟,快要耽误我看日落了。”他对我说,“今天我不能怪你,但今后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你有义务叫醒我。”

我只是笑。他急匆匆穿过巷子,往大街西头跑。我想,他的影子也会跟着他跑,但跟不上,很快便跟丢了,他会不会发觉呢?

天快黑了,我正在屋子里吃饭,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喂,小学生!”我听出来,是高个子的声音。我走出门。他在外祖母家的围墙外,欣喜地对我说:“我刚才在西山捡到一只南瓜,是太阳在快落山的时候留给我的,它带不走。”

他朝我举起一只熟透了的南瓜,跟他的头差不多大。

“欢迎你到我家喝南瓜粥。”他真诚地邀请我。

我摇摇头。我对南瓜粥没有一点儿兴趣,因为今天外祖母折腾的晚饭正是南瓜粥。

高个子说:“不是每天都能幸运地捡到南瓜。当然,有时候看日出,也能捡到其他东西。”

外祖母在屋里叫我的名字,是命令我回屋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高个子提高了嗓门。这句话是朝着外祖母说的。

2

开始的时候,外祖母去哪里都带着我。但很快她便发现我经常在她的身后无缘无故地消失,像走丢了的影子。她惶恐地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差不多全镇的人都能听到,很快我的名字家喻户晓。她一呼喊,有时候,我从斜里的巷子或偏僻的角落跑出来;有时候,我重新出现在她的身后,拍打一下她的背;更多的时候,她呼喊大半天也得不到我的回应,因为我知道镇上哪些地方更好玩,偷偷地逃离了外祖母。她不耐烦了,而且,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便放任我自由。于是,我像一匹小马驹似的在镇上乱闯。常常,我会在街头偶遇高个子。他的手里总抓着能吃的东西,比如青菜叶、萝卜、扁豆……有一天傍晚,他提着一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子,风把空荡荡的袋子吹得噗噗响。我问他:“你提一个空袋子干吗?”

他晃了晃袋子,说:“里面明明有一块肉,你没看见吗?”

他让我用手触摸一下袋底。我捏了一把,果然是一块软乎乎的东西。

“上我家吃肉去。”高个子又一次真诚地邀请我。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他很高兴,让我跟着他回家。我闪进高个子的家时,他用袋子遮挡着我,没有让对面院子里正在筛选黄豆的外祖母察觉。

高个子屋里黑乎乎、乱糟糟的,散发着老鼠和蟑螂的尿味。这个院子只有他一个人生活,显得过于宽大了,孤独的气息无处不在。一些房子是多余的,因为里面啥都没有。他睡觉的房间明亮一些,门板上钉着一块黑底白字的小木板,上面赫然写着“北大落榜生”,字写得倒是很端正,而且是用油漆写的,擦不掉,即使在昏暗中也闪闪发亮。房间里除了一张被蚊帐完全遮掩的木床,还有一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摆着马灯、收音机、笔筒、闹钟和瓶瓶罐罐,都是旧的,几本同样破旧的书和杂志散落其间。我进门的时候刚被蛛丝拂面,才十几秒钟的时间,出来时蛛丝竟然又接上了,把我的脸重新拂了一次。

厨房空间很小、很简陋,几乎看不到厨具,也没有多余的锅、碗、筷,好不容易才从一只塑料瓶里刮够一小勺的盐。肉有点儿馊了。他用清水浸泡了一会儿,然后扔进锅里,煮了一会儿,捞出来,小心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小心地将肉和莴笋一起炒。刚炒了几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喊了一声“天啊”,扔下铲子往外跑。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小把紫苏和薄荷,放在水里用力搓了搓,然后扔到锅里,重新开火。那香气,顿时撑爆了厨房。

只有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碗口缺了一小块,筷子从头至尾都有霉黑。高个子把碗和筷子都给了我,他用手抓菜。肉把他烫得直叫。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肉,每次把肉扔进嘴里,我都像他那样发出惬意的笑声。

吃完肉,我才问他肉从何而来。他说,是捡到的。在去看日出、日落的路上,什么都有可能捡到。我半信半疑。外面传来外祖母的呼喊声,仿佛她知道我躲在高个子屋里。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全镇最懒的人?”高个子说。

我觉得是的,因为我从没见他干过正事,整天游手好闲,或睡懒觉。

“好像石羊镇的衰败、没落,他们的贫穷和愚昧全是因为我的懒惰造成的。其实我是全镇最勤快的人。”高个子说,“我说的是最勤快,你到底明不明白?”

“就因为你每天都去看日出、日落吗?”我说。

“是,也不全是。有时候我也干一些别的。”高个子很诚恳地说。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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