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直在试探这个世界的底线,被束缚的往往是另外一些人。”作家畀愚在日前出版的新书《云头艳》里,反复借着商界大佬钱新荣的口重复这句话,像极了时下最热门的电视剧《狂飙》里的高启强和安欣,也像极了职场中、生活中的好人眼睁睁看着劣币驱逐良币、恶人横行无忌。世界时时处处都有正邪、黑白、善恶,只是需要作家用独特的眼光观察,用精彩的故事呈现。
跟他广受关注的《叛逆者》不同,这一次畀愚切入故事的角度更加生活化、职场化和女性化。他一方面以女主人公婉豆的职场经历和情感经历为线索,串联起老板钱新荣的发家史和奋斗史;另一方面,以两个警察路天明和林小都的经历,串联起正义实现过程的艰难。同时,他揭开财富背后的运转逻辑,信仰背后的赎罪心理,以及正义实现背后的人生悲喜剧。跟《狂飙》的极致戏剧化相比,畀愚的小说更像生活本身,他写了一群仿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只不过构建了新的人物关系。他善于让人性一点点浮出水面,找到人物命运转折的蛛丝马迹。他笔下的职场、情场、官场、商场不过都是名利场,而他会无奈又贴心地说:“人生在世,活得不就是一个妥协吗?”
说起来,畀愚已经是老资格的作家了,创作风格也异常鲜明。他以写小镇故事起步,用十年的时间一直专注民国背景的小说,很多读者解读为“谍战故事”,但畀愚认为,自己写的是人生,只不过这一类人生需要在特殊的年代背景下、特殊的故事模式里展现。包括引起广泛关注的《叛逆者》《瑞香传》等等。
从《云头艳》开始,他把人生的背景转化到当代,更注重现实中的悬疑色彩,同时也更加专注长篇小说这种文体在探索人性深度方面的优势。他充分发挥自己长于人物塑造,精于情节反转,执着于人性曲晦,又善于捕捉细节的优势,一下子把读者拉入氛围浓郁的故事场景,让人体会人生和命运的千回百转。
《云头艳》以现代职场为故事空间,以女主人公婉豆在职场和爱情中的选择和被选择为情节线索,展开“人在江湖”的较量。在畀愚看来,这是一种法律底线、道德底线和人格底线的较量,更是每个人心理承受力的较量。这较量的结果往往就是命运。小说语言精到、情节缜密、人物性格鲜明、情节一波三折。畀愚让小说彻底卸下宏大叙事的包袱,回归可读性和故事性,然后再以自己擅长的小切口进入,在推进情节的过程中逐步建立人物关系网,抽丝剥茧式反映生活的柳暗花明和人性的复杂多变。
女性话题的另类呈现
性别话题古老又永恒,常谈常新。近些年,又呈现再热的趋势。以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为代表的学者,用《厌女》等一系列作品,将女性话题放在当代社会背景下,尤其是制度背景和文化背景下。
中国的女性话题有自己的特色,毕竟伴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国女性的家庭地位、社会角色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对于全职主妇,中国的职场女性更多,她们参与构建社会结构、两性生态、职场生态和家庭生态。
《云头艳》的主角婉豆就是一个职场女性,平均通勤时间两个小时,做的是投资顾问,怀抱的是成为金融师的梦想。她长相漂亮,待人接物有分寸,因而深得客户钱新荣的赏识。老钱不断向她表示可以帮她迅速实现梦想,只要她愿意以身相许。老钱说:“好女孩要懂得处变不惊,还要懂得随遇而安。”
职场即商场,商场又即将变成情场,本以为作家讲的故事如香蕉,只要不同侧面剥开即可触及一个完整的内核,却不料它是洋葱,包裹的隐秘一层又一层。
婉豆有不堪回首的初恋,又因为答应帮钱新荣的忙而结识了他的前妻苏珊。苏珊意外身亡,婉豆结识了警察林小都和路天明,接着她在闺蜜韩丽相亲的场合又意外见到林小都,两个人相爱。路天明的妻子朱林燕车祸身亡,路天明这才发现她患有性上瘾症……
小说就这样一环扣一环,让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女性轮番登场。能够感觉到,畀愚对女性的态度是温柔而体贴的,所以他才尊重不同女性的独特性,善于捕捉女性的心理特征,善于塑造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他也因此被誉为中国当代最懂女人的作家之一。然而同时,畀愚对爱情和婚姻的态度又是非常冷静的,所以他笔下的爱情才多以悲剧收场,婚姻才表面和谐之下暗流涌动,让人细思极恐。他对亲密关系的书写总是带着审视的态度,因而即便是刻骨铭心的浪漫也以复杂多变的人性为底色。小说中始终高悬着一把欲望的利剑,它闪着寒光,埋藏着危机,威胁着既有的人际秩序。当然,也塑造着现代女性的人格、扭曲着她们的人性。
资本的现代考古
伴随着市场化和城镇化进程,中国当代文学出现过肯定成功欲望、肯定奋斗、肯定拉斯蒂涅式“外省青年”奋斗者的写作潮流,也出现过解剖官场、剖析厚黑学的作品,然而对资本的剖析和和审视,或者说以成功人士或精英阶层为主角的小说却并不多见——更常见的是关注小人物活着不易的“底层写作”,是历史车轮碾压失败者的“打工文学”,是反应脱离乡土在城市水土不服的悬浮阶层的苦与痛的城市叙事。
畀愚不一样,他直接把成功人士钱新荣拉到了聚光灯下。看上去,他呼风唤雨、长袖善舞,然而,只有细心的婉豆才能发现,他粗糙的就餐习惯、不甚得体的穿着背后其实隐藏着底层出身,他细致体贴、彬彬有礼背后是深沉世故、杀伐决断。当然,小说也通过钱新荣与官员姬仲伟的交往,与寺庙住持老金的交往,书写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原来,他学过堪舆学,会盗墓,擅长烧瓷,而他的初恋悲剧,他的偷渡香港和澳洲,他的古董生意,他如今在土地竞标中的成功等等,都与这些有关。
果然,他所有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但小说最为宝贵的,是写出了他在这种暗黑世界里向往“回头是岸”的挣扎。他怀念自己的初恋,珍惜跟前妻一起在赌场洗钱的日子,他想通过爱婉豆而获得救赎,想通过娶妻生子回归光明的生活,因此他的步步为营又染上了人性与社会性复杂纠葛的色彩。
时至今日,文学该如何认识资本的历史作用和现实意义,该如何评价成功,该如何看待奋斗者出人头地的欲望,如何评价成功者的不择手段,都成了时代课题和文学课题。在公平与效率之间,社会发展和伦理重建之间,实际上早就产生了理应成为“文学新人”的新性格,中国当代文学实际上也早就不该满足于总是书写对乡土中国伦理秩序的乡愁,书写现代化和城镇化来临之前的美好和来临之后的无序与焦虑。
可贵的是,畀愚和如今红得发紫的《狂飙》创作团队一样,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想给“资本”以艺术的尊重,给“恶”以艺术的尊重,给小人物以《悲惨世界》般的背景。在《云头艳》里,畀愚以人性多变为纲,以人物性格经历为目,建构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和开阔的文本空间,然后在其中推演人物在具体社会情境中的选择,推演不同的命运逻辑。
从这个意义上说,《云头艳》是一个真正具有现代精神的文本,它的人物超越了简单的善恶,命运也超越了简单的悲喜,它对资本和欲望的考古,对因果和救赎的认知,都让人眼前一亮。而以“云头艳”这个墨名为书名,也强化了这种考古和认知的中国色彩,小说由此平添了几分神秘。
欲望的人性推理
仔细想来,畀愚所有的小说都会关注明暗对比、黑白相应的世界,他总是能够看到现实和人性中的灰色地带,在这里,一切非黑即白的是非分明都会遭遇判断无能。《云头艳》也是,如果说婉豆在一次次选择和被选择中成了最后的赢家,那她面对年幼儿子的追问流下的泪水该作何解释?如果说钱新荣自私狠毒,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杀人越货,那又如何解释他的深情和不惜自杀来保全妻儿?小说找到了“欲望”这把万能钥匙,但又写出了欲望被激发和被熄灭的现实逻辑。
更有意味的是,畀愚追求小说的可读性,或许也努力保全小说影视改编的潜在可能,这一切都使他的小说看似“通俗”,但实际上他并未放弃所谓“纯文学”那种可阐释的意蕴营造。比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河”未必不是欲望之海的象征,反复出现的人物在水中挣扎的意象也未尝不代表着欲望迫人性命的现实,书中所有主要人物的命运都是被河改变的,欲望呈现了裹挟人物的狰狞力量。与此同时,烧窑和制瓷又是人的活动,这火热和精细的过程,又代表着人任由欲望狂飙的非理性。如此水火交织,都是创作者的匠心,也是畀愚现实观、人性观的体现。
畀愚在小说中说:执念太深终成魔。他也曾在访谈中说:深入往往就是迷失的开始。作家探究生活和人性是如此,人面对欲望也是如此。同时,他也说,在文本中进行人性推理有巨大的不确定性。一方面,人性是可以推理的,因为万事总有逻辑;另一方面,人性又是变化多端、不可琢磨的。唯其如此,创作才变得充满意趣,现实也才在琐碎平常之下,孕育出了“江湖”的气质、“悬疑”的气质。
当我们习惯了大量的悬疑推理小说在架空现实的基础上追求纯虚构的智力快感,当我们习惯了用读起来生涩就意味着深刻来评价一部作品,《云头艳》的出现统统打破了这些成见。它有扎实的生活基础,有严密的人性逻辑,它的人物就在我们身边,而每个人物带着秘密度过一生的样子,又像极了我们每个人。经历的因缘际会是如此坚硬,它铸造记忆、塑造性情、规约爱憎,进而成为人性的一部分。而当如此复杂的人性与不可约束的欲望正面相迎,人或为齑粉,或为伤心人。修行,或者活着,都不过是伤心的另外一种形式。小说兜兜转转,回到了人与时间的关系本身:面对时光流逝,面对终有一死,伤心或许是唯一结局,但人却永远不会因为看清结局而放弃开始,也不会因为伤心而放弃爱。
小说的结尾,婉豆抱着儿子流下悲欣交集的泪水。但至少,骨肉亲情是温暖的,那稚嫩的安慰也是充满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