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的中篇小说《忘不了的你》(《上海文学》2024年第6期)讲述了20世纪上海音乐人徐伟升、梁曼音的“时代曲”故事。怀揣歌星梦想的徐伟升和音乐人李柒、老言等人结识,因自己找不到施展的舞台,徐伟升将梦想和爱情都投给了结识的女歌手小秋,并帮助小秋成为了一代歌星梁曼音,小秋也因此成为了伟升心中“忘不了的你”。王莫之首先是一位乐评人、乐迷,其次才是一位作家。这样的身份使得他的文学实践似乎必然也是个人音乐理想的一部分。从《现代变奏》到《安慰喜剧》,王莫之一直坚持以某种自觉而清晰的聆察者特质书写声音的故事。唱片公司征选男女灌唱员,老言组建爵士乐队,伟升、小秋共听绍兴戏,伟升为小秋写歌……小说中充斥着种种对声音事件的摹写与想象,这种听觉叙事向读者展现了一个不断发出声响的动态世界,与视觉叙事创造的世界相比,这个世界似乎更为感性和立体,更具连续性与真实性。在此意义上,《忘不了的你》是一个不仅可以被阅读,还可以被聆听的运动着的过程,它允许我们去叩问种种在最终乐章出现之前的现象,聆听各种混杂的音响以及它们之间的拉锯。
近年来,王莫之的工作和兴趣一直是追踪、采访上海老音乐人,因此这篇小说似乎是其捡拾“时代曲”研究的产物,也是《黎锦光的日本之行》《陈歌辛的版税悬念》等学术考据文章的副文本。写作《忘不了的你》时,王莫之轻快地穿梭于现实与虚构之间,将黎锦光、安娥、周璇等上海音乐历史上如雷贯耳的名字设置为能让读者会心一笑的意义节点,将铜仁路、国泰舞厅、愚园路、苏州河、泰山路、东方饭店等真实街景捻成一根根进入旧上海紧密世界的线头,小说因此产生了一种向历史与现实双向延宕的非虚构效果。王莫之以考证、恋物的目光长久注释唱片片芯、留声机、电影海报、男士皮包、水潽蛋等老旧物件,赋予它们可视性和可听性的潜能,并在这一过程中和读者达成影媒时代的某种默契。这些零碎、多样、彼此不相干的生活物件迸发于历史的潜意识之中,形成了有待读者和王莫之共同解码的“辩证图像”。
王莫之在写作时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能平视“攻占舞厅、电台,甚至成为有声电影的卖点”的时代曲的位置,甚至有意将故事的主体情节进行俗化、淡化处理。正如题目“忘不了的你”那样,整篇小说自带一种悠然自得、能融入一切烟火尘埃的平民精神。大历史的记忆在《忘不了的你》中面目模糊,仅仅是“时代曲”中偶尔幽浮的几个和弦。王莫之自觉地扮演起“收集者”或本雅明的天使的角色,在断垣残壁中挖掘或回顾一段属于个人的“非官方”历史。《忘不了的你》的叙事空间横跨上海50余年的历史,至少涉及了孤岛沦陷、太平洋战争、抗战胜利、上海解放、香港回归等重大历史事件。然而面对历史和人生的种种震惊经验,故事的主角徐伟升、小秋等人却都在短暂的躁动后坦然、平静地接纳了它们。整篇小说因此也具有了某种微澜过后一切复归自足自适平静的美感。正如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比赛结束了,比的人,看的人,统统回去,买菜烧饭,擦面睏觉。”王莫之举重若轻地拨开历史、社会、超验秩序的枝蔓,切入了人与生活本然、生命激情的对话。在此意义上,伟升的单恋故事就只是小说表层的躯壳。伟升长达半个世纪的付出和深情与其说投射给了小秋,不是说投射给了个人未竟的理想和无法休止的生命激情。在这种生命激情的作用下,爱、野心和遗憾轮番出场,又散落在伟升、小秋、老言等主要人物的连接关系中,激起一圈又一圈微妙的涟漪。因此,《忘不了的你》不只写给上海读者和“时代曲”爱好者,也写给能与这种生命激情共振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