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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贝:《云落图》艺术形式分析

2024-06-28 10:5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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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张楚近作《云落图》(1)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充满着冀地唐山一带地域气息,堪称生气勃勃的普通市民日常生活口语的大量征用。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能够意识到小说语言的重要性,但什么样的语言才称得上是出色的小说语言,又是一个众说纷纭且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得出定论的重要文学命题。具体到当代小说界,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得到学界的重视。那么,汪曾祺小说语言的艺术成色究竟如何?诸君不妨看看《受戒》结尾处一段脍炙人口的叙述话语:“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2)这段描写简洁,明快,形象,多短句,不仅极富画面感,而且还拥有某种内在的节奏感。如同汪曾祺这样的语言,曾俘获过太多的赞美。这样的语言当然不能说不好,但另一方面,如果说只有这样的语言才称得上是好的小说语言,恐怕也没那么简单。这里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其实有着非常突出的散文化味道。因此,如果说他的语言是很好的散文语言,也不存在任何问题。但从小说这一文体角度来看,汪氏语言恐怕还得另当别论。王彬彬就曾撰文探讨过汪曾祺语言的局限性问题:“汪曾祺对文学语言的看法,有许多极其精彩之处。但是,汪曾祺明显排斥对语言的创造性运用。汪曾祺所有关于语言应该如何的论说,都是在强调如何在原有的语言体系内显身手,从没有强调过突破原有的语言规范而创造性地运用现代汉语,并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语言之美。”(3)此外,笔者认为汪曾祺的语言因过于提纯甚至达到了类似于纯净水的地步,而缺乏必要的烟火气与混沌性。如此一番推论的结果就是,真正好的小说语言,在做到精准、到位、及物的同时,更应该具有切实还原日常生活面貌的能力。正如同日常生活既有风花雪月的一面,也有藏污纳垢的一面,好的小说语言,不应该只如同汪曾祺那样做高度的提纯,还应该保留活色生香的原生态一面。这也正是《云落图》的语言艺术带给笔者审美愉悦的主要原因之一。

且让我们来看《云落图》中随手摘出的与万樱有关的两段叙述话语。一处是:“待继父回来时,万樱便和继父说,她想要一张东北三省的地图,不要新的,最好是旧的,是人家用剩的那种。继父那天又喝了些酒,眯缝着眼看万樱。万樱便又重复一遍,并且说,不光东北三省的,别的省的也成,越老越好。继父点了头,算是应允了。”万樱之所以要和继父开口讨要旧地图,是因为罗小军曾经一度拥有搜罗旧地图的癖好。既如此,她才会说了一遍后不惜再重复一遍。而继父之所以会答应万樱的请求,也主要是因为他对万樱的身体另有所图。仅是在酒后“眯缝着眼看万樱”一句,便活脱脱地写出了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再一处是:“她的身体早已不属于那个叫樱桃的女孩了。先前她厌恶的乳房越发高耸,而她小时候引以为耻的两条腿,摸上去如此细腻。镜子里银色的手指依次滑过她的耳垂、脖颈、乳房和臀部,然后久久驻在她的那张脸上。有两条虫子顺着鼻翼爬下,这让万樱羞愧不已。她圈住自己的身体,蹲在镜子前,像抱住了另外一个人。”这里所描写的是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万樱,在镜子里一个人观看自己身体时的具体情形。一个女性身体上最大的变化,恐怕就发生在她由女孩变身为少女的青春期。这期间身体上的变化,甚至可以达到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地步,所以当“羞愧不已”的万樱蹲在镜子前抱住自己的时候,才会明显感觉到如同“抱住了另外一个人”。以上这两段更具日常生活原生态意味的叙述话语,很显然与汪曾祺的语言截然不同。因此,当我们在衡量评价当代汉语写作中的语言问题时,一个虽不具普遍性但值得引起注意的就是,一方面在准确到位地及物的同时,不能忽视已然在现代汉语应用过程中生根发芽的西式语法结构;另一方面,也得适当考虑到对古代汉语的穿插使用,同时还不能拒绝带有地域色彩的那些方言土语。还有一点务必加以强调的就是,我们千万不能“买椟还珠”,一定要牢记生活的本相才是“珠”,再精彩的语言,也都是“椟”。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语言所应承担的根本使命就是,怎么样才能够精准到位地把自己所要描述的事物、所要表达的意思艺术地呈现出来。

这一方面,《云落图》中最称得上出色的,就是第十八章“欢宴”部分关于一场宴席的场景描写:“常云霓将众人给罗小军介绍一番,轮到天青时就卡了壳,罗小军说:‘这位兄弟我倒认得,京城来的。’天青说:‘罗总好记性。云霓……好。’常云霓瞪着甜美的大眼睛跟他握了握手,说:‘呀,你的手好软啊。’天青只笑眯眯望着她,万樱说:‘云霓啊,咋才来?赶紧给小军倒酒。’云霓说:‘我们那拨客人都是海量,罗总啊,差点被就地正法。’罗小军打了个酒嗝,扯着她的手说:‘扯,他们还欠我几千万,该我将他们就地正法。’云霓说:‘得,明显喝高了,我说不让你来,你偏来。醉死拉倒,我可不管你了。’来素芸一直没吭声,这时倒吭声了:‘罗小军啊,你还欠我跟万樱一顿酒,啥时补上?哎,你们这些大老板,向来狗眼看人低,说话当放屁吧。’万樱去堵她的嘴,被她扯掉,说:‘按云落的规矩来吧,晚到的客,总要先自罚三杯。’云霓嘻嘻笑着说:‘姑,他快醉死了,饶他小命。’这时一直自顾抽烟的常云泽说:‘你个傻丫头,他醉死了,跟你鸟关系?’云霓跳过去揪住他双耳,喊道:‘再吐脏字,让你变瞎蝙蝠!’常云泽脸上不耐烦,却也任由她扯来扯去。万樱忍不住说:‘小妮子,都快嫁人了,还浮里浮气,赶紧坐下来吃口菜。’云霓又去搂万樱脖子,将脸颊在她脖颈处蹭来蹭去,哼哼着说:‘你们都护他,没半个疼我。我命咋这苦?’”够了,不需要继续抄录下去了。蒋明芳因为和情人在一起过夜,结果情人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床上而被公安局短暂羁押。蒋明芳被释放后,好友万樱主动提出要请客,没想到因为蒋明芳的坚持而变成了由蒋明芳自己请客。虽然万樱很早就和罗小军打了招呼,但罗小军却因为应酬财政局的一帮客人而姗姗来迟。作家在这里具体描述的,就是欢宴途中罗小军因故迟到时的那种情形。

在一部小说中,类似于“欢宴”这样的请客吃饭场景,因为头绪繁多却必须照应周全,所以描写起来就难度极大。但到了张楚的笔下,这一次欢宴的情形不仅被描写得井井有条,而且同时还能明显见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来。即如所引这段叙述话语中,无论是万樱对罗小军的刻意回护,还是常云霓对罗小军的悉心关怀,抑或是常云霓在常云泽和万樱面前的习惯性撒娇,以及常云泽对常云霓的呵护与纵容,所有这些林林总总,都得到了强有力的凸显。虽然只是500多个字,但作家却有声有色地写出了在场各色人等的不同形貌、动作乃至言语和性格特点。细细品来,这段小说语言拥有十足的烟火气与混沌性,虽然显得有一点拖泥带水、黏黏糊糊,谈不上纯粹,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艺术表现力。

《云落图》中语言的表现力,还有一个看似简短的段落值得注意:“他爱田家艳,他爱这个无知的老女人、五十六岁的母亲、风湿病高血压患者、种枣树的农妇、偷藕的贼、被男人欺骗的蠢货。”虽然只是简短、快捷的话语排列,但其中所蕴含的信息量却非常大。一位年迈无知的总是被丈夫殴打侮辱欺骗的普通农妇,不仅罹患有风湿症和高血压顽症,还有小偷小摸的不良习性(因为家境过于贫寒艰难),但身为研究生的知识分子天青,却在内心深处深爱着这位母亲。究其原因,是她在天青走投无路的时候慨然收留了他,还视如己出地付出了满腔的母爱。就这样,仅是一个简短的段落,所充分凸显出的,是张楚非同寻常的语言表现能力。

更进一步说,张楚《云落图》中的语言运用,还难能可贵地抵达了人物性格的个性化。比如,罗小军说:“我呢,兑了他的店,踅摸着再将隔壁的粥铺和保健品店也盘了,打通装修,开家云落最豪华的按摩院。”如此财大气粗的话语,的确是罗小军这样的云落大老板才能说得出。更何况,如此一种未来设想中,也还沉潜着罗小军对拥有一家由自己操控的按摩院,以保证自己随时都能够得到按摩服务的打算。比如,王毅文说:“西南街那个项目,我们合伙做吧。我投资入股,到时送我两瓶好酒就行。我眼小肚子大,却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世上贪心的人太多了,监狱的牢房总是不够用。他们肯定没听说过这句话,老天爷的碾盘转得慢,却磨得很细。”同样是财大气粗的云落大老板,王毅文的话语声气却明显不同于罗小军。他的话语里虽然充满着不容反驳的霸气,但讲出来时却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老谋深算、胜券在握的感觉。其中“老天爷的碾盘转得慢,却磨得很细”一句,透露出的是一种不容否认的宿命感。比如,万永胜说:“‘好,好得很。’万永胜冷冷地瞄着罗小军,‘在云落,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随手递给他支阿诗玛,‘我最不放心的,是那孩子。哎,肉嘟嘟,抱怀里,狗崽似的。’”一样是云落财富的拥有者,万永胜的话语方式与前两位却又截然不同。一句不无凶狠色彩的“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凸显出万永胜一言九鼎的王者地位。即使是一言九鼎者,内心也有柔软的地方,一句“肉嘟嘟,抱怀里,狗崽似的”传达出的就是某种“多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之感。又如,“万樱磕磕巴巴地说:‘……老话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老话总没错……你外甥才没两年,你再这么狠心走了,你闺女要是想不开,寻了短见咋办?就算挺过去,天长日久埋了病根,有啥三长两短,你在阎王那边后悔去吧……’”万樱意外怀孕后,一时不知所措,便跑到涑河边企图以投河自尽的方式解决烦恼。没想到的是,到了涑河边上,她竟然遇到一位同样由于陷入绝境而企图自尽的老太太,情急之下,就开始了以上一番苦口婆心的劝阻。无论是对民间谚语的引用,还是试图借用亲情来说动老太太,都带有了一位本性善良却也已历经沧桑的普通中年妇女的口吻,个性化色彩不容否认。但仔细琢磨,正所谓度人就是救己,万樱劝说老太太的过程,也或多或少夹杂着一些自我规劝意味。

别具特色、自成一格的叙事语言之外,《云落图》形式层面上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艺术结构的创造性设定。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天青这样一位带有开启色彩的线头性人物形象的设计。万事开头难,云落这些参差错落的人物故事到底怎么样才能够如同所罗门王的瓶子一样被打开,是张楚首先必须考虑解决的问题。事实上,虽然叙述者已经有所暗示,比如,借郭姐的口吻打趣天青时的内蕴玄机:“‘我家养了两条龙,得空给你清蒸了。’郭姐拧了拧他脸颊,‘甭跟这儿装深沉啦,出都出来了,好好玩呗。自打一下了火车,你就魂不守舍的。’”一句“魂不守舍”道出的,就是天青那隐藏日久的内心秘密。但这一点却只有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才能够被读者逐渐地有所洞察。最起码愚钝如我,不仅一开始阅读的时候不会专门留意到诸如“魂不守舍”“心慌气短”这样一些暗示性话语的存在,而且还会误以为率先登场亮相的天青和郭姐极有可能就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阅读到大约三分之一处时我才恍然明白,他们尤其是天青,承担的更多是引出云落故事的引子一类的角色。小说开头看似只是初次抵达云落的天青,原本竟然是云落的一位出走者。尽管他的这一次抵达云落有一定的随机性色彩:“他从来没想过会随团来云落县。如果不是郭姐替他报了名,他也不会知道北京原来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灵修团’。”但实际上,当他随同郭姐来到云落之后,或许与设身处地的强烈触动有关,在脑海里沉积近20年的陈年旧事,尤其是自己当年负气出走后便再也无法回归的那种精神屈辱,竟然再一次无以自控地浮现出来。正是在如此复杂情绪的主导之下,等到“灵修团”要离开云落返京的时候,天青才会以答应朋友帮忙设计店面为理由,一个人留在了云落。其实,天青之所以一定要留在云落,主要是因为他对以鸠占鹊巢的方式顶替自己在常家地位的常云泽心有不甘。就这样,诚所谓抵达即开始,伴随着当年的出走者天青重新返回云落,在牵引出一段个人吊诡命运故事的同时,更是拉开了几乎可以囊括云落各阶层的现实生存图景的帷幕。也因此,尽管依照严格的叙述学理论,很多故事发生时并不在场的天青无论如何都不能被界定为小说中的视角性人物,但因为他是所有人生故事的初始触动者,如果没有他的抵达,也就不会有《云落图》的出现,所以天青应该被看作《云落图》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线头性人物。

当云落那些充满着盘根错节色彩的人生故事因天青看似不经意的到来而徐徐打开之后,紧接着出现的就分别是万樱、常云泽、罗小军他们三位同时承载着结构线索功能的人物形象。令人惊讶的一点是,《云落图》30余万字的篇幅中,张楚所先后写到的人物形象,不论是有名有姓,甚或干脆无名无姓者,竟然超过了90人,人物众多令人瞠目结舌。然而,这众多的人物其实都不同程度地依附于万樱、常云泽以及罗小军这三位主要人物而存在。约略计来,蒋明芳、来素芸、“睁眼瞎”(郑艳霞)、华万春、婆婆、老太太、裁缝、继父、“草莓”、欧勇、小琴、“王老黑”、高碑店来的那个女人等,可以被归类到万樱这一脉;常献凯、常云霓、霍起芳、常玉才常先生、郑新宇、闫菲、“蝎子”、“捻子”、“钩虾”、葛师傅、“186”、有胎记的小伙子等,可以被归类到常云泽这一脉;万永胜、王毅文、刁一鹏、藜麦辛、郭平生、钱行长、郭子兴、苏福进、袁华、袁绍国、龚建福、齐燕、麒麟、王乃玲、“罗大眼”、徐处长、高处长等,则不妨被归类到罗小军这一脉。虽然其中的很多人物都有关系上的交叉,但如果从情感关系的亲疏远近出发,以上归类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不能被忽略的一点是,虽然我们在前面认定天青是一位可以统摄全篇的线头性人物,但如果换个角度,他其实也可以被看作一位能够与万樱、常云泽、罗小军并列的结构性人物,在他的周围也同样存在着一群依附者。田家艳、郭姐、徐满福、陆静怡、覃老师、李亚峰、林美琴、导师、师妹、师母、徐慧娴、戴幼饶等,均可以被划归到天青这一脉之中。

除了以上这三四条人物结构线索之外,《云落图》的艺术结构,也还有若干处带有注释性质的对往事的补叙与追述,即《收获》版中四十一章之外那些被作家以楷体字专门标出的部分。第一处“地图”出现在第七章“菩萨们”之后。“菩萨们”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叙述话语:“当她的手在他腰眼上游走时,他哼哼着问,你……还蹽那么快吗?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低头盯着汹涌的胸腹嘟囔道,早改相扑了,你呢?你还在搜罗地图吗?”到了“地图”部分,就是对带有星号的部分给出的一种回忆性书写。这一部分通过对“地图”以及相互追逐的聚焦,回顾了少年时期的万樱和罗小军之间那看上去既剑拔弩张却也不无温情萦绕的复杂关系。一方面,是上小学的时候,一众男孩子尤其是罗小军对万樱的疯狂追逐。另一方面,是万樱情窦初开的时候,不仅主动央求继父帮自己(其实是替罗小军)搜罗各种旧地图,而且后来在罗小军参军之后,留在云落的万樱竟然开始不管不顾地给他写信。一直到六七年之后,在常献凯的饺子店里捏饺子的万樱,才在罗小军一次登门吃蒸饺的时候,再次见到了他。只不过那一次,由于背对着她,罗小军并没有认出万樱来。此后又有长达13年的时间,万樱再也没有见过罗小军。第二处“金雕”出现在第十四章“罗先生去了娘娘庙”之后。这一章的开头部分,曾经相当形象地把郭子兴比作“金雕”:“圆眼钩鼻,头顶几绺白发倒背至后脑,当他晃动着双臂走动时,犹如云层里的金雕漫不经心地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紧接着,就是对郭子兴在县委大院里那不无坎坷的仕途状况的交代与追述。郭子兴虽然曾经尽心竭力地服务于包括欧阳书记、冯县长以及方县长等几任县委县政府领导,但却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地获得仕途上应有的升迁。一直到现任戴书记上任之后,才被任用为拆迁办主任。第三处“搞对象”出现在第二十二章“骤雨不歇”之后。这一章的中间靠后部分,来素芸曾经发出过这样的一种感慨:“哎,能咋样呢?你说,人活着有啥好?赚钱难,搞对象也难。”既如此,接下来的“搞对象”部分,自然也就是来素芸对自己搞对象过程的回忆与追叙。21岁大学毕业后刚刚就业的她,在一次前往湛江探望弟弟的时候,邂逅了貌比潘安的志愿兵欧勇,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他。因为家境差异太大,她的婚事遭到了家人们的坚决反对,但她仍然坚持嫁给了徒有其表的欧勇。婚后仅仅过了半年时间,欧勇的花心本质就暴露无遗。差不多10年的时间之后,花心不已的欧勇,居然公开提出要离婚。来素芸在答应离婚的同时要求欧勇必须首先补偿100万元,欧勇还价60万元成交。欧勇的再婚婚礼上,意外现身的来素芸因为把一瓶硫酸泼在了欧勇的小腿上而被拘留。尽管在这样一番不幸的遭际后,来素芸对男性备感绝望,但在离婚后还是发生了两次没有任何结果的情感纠葛,一直到姓马的镇上副书记出现在她的情感生活之中。第四处“离婚”出现在第三十一章“立稳,立稳”之后。“立稳,立稳”语出沉睡6年后突然苏醒过来的华万春之口,“她(万樱)这才恍然,他说的不是‘立稳’,而是‘离婚’”。接下来的“离婚”部分所追叙介绍的,就是华万春当初怎样和万樱结婚,以及成为植物人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和万樱离婚的整个过程。身为钢厂工人的华万春,之所以执意要和万樱离婚,主要是因为结识了饭店里那个来自高碑店的女人。第五处“文化人”出现在第三十三章“喜宴”之后。“喜宴”的中间部分,因为万樱曾经夸赞“睁眼瞎”不仅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而且也还写得一手好楷书,所以,“小琴撇着嘴说:‘嘁,这样说来,她跟孩子他爸,都是文化人呢”。紧接着,就是对“睁眼瞎”既往生活历史的简短回顾。“睁眼瞎”的前夫,原本是村里的一名代课教师。由于聪慧过人,后来不仅考取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而且还在毕业后留校任教。社会地位改变后,便果断向“睁眼瞎”提出离婚。尽管“睁眼瞎”“一哭二闹三上吊”般地坚决不同意,但根本就无法撼动前夫的离婚念头。然而,就在儿子跟着父亲去往武汉仅仅4年的时间之后,11岁的儿子“捧着骨灰盒在一位女士的陪伴下回了云落”。却原来,前夫因急症而不幸去世后,儿子竟然被他的继母又送回到了亲生母亲“睁眼瞎”的身边。

除语言运用和结构设计之外,叙事时间的巧妙设计也是长篇小说成败的关键。热拉尔·热奈特把虚构文本中的时间划分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并指出:“在故事中,几个事件可以同时发生,因此故事的时间可以是多维的。但在叙事中,叙述者不得不打破这些事件的‘自然’顺序,把它们有先有后地排列起来,因此叙事的时间是线性的。故事与叙事在表现时间上的不同特点为改变时间顺序达到某种美学目的开创了多种可能性。”(4)《云落图》在三重故事时间的设定与处理上,也形成了自己的美学特色。第一重故事时间,是2016年春末夏初这个节点。小说故事开始的时候,从云落出走多年的天青再次回到云落。在当时,除了身为当事人的天青自己之外,其他人全都被蒙在鼓里。如此一种情形之下,相信绝大部分读者都会和我一样,把天青认定为一个普通的“灵修团”成员。尽管从各方面看,天青都不像是一个真正的“灵修者”,但这并不妨碍他跟着郭姐一起以“灵修团”的名义来云落变相旅游一趟。既然是前来云落进行“灵修”活动,那时间肯定是有限的,按小说一开始交代团费时提及的四天住宿费,此次“灵修”也就五六天的样子。接下来,就是“灵修团”活动结束时,天青以帮助朋友设计店面为由,一个人滞留云落不归。天青之所以会刻意留下来,自然和自己的身世之谜紧密相关。既如此,留在云落的他,除了在驴肉店设计店面之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全都用在了身世之谜的揭示上。这期间,他不仅和那个名叫大力的私家侦探有所接触,而且还利用在海边一起钓鱼的机会,和另一位当事人常云泽发生过正面交锋。甚至在那场交锋发生后,他还因不慎落水而被常云泽联手“蝎子”一起从海中救起后被送到医院救治。一直到他接到林美琴的短信后,短暂离开云落去往省城,这个阶段方告结束。小说虽然没有明确标示这个阶段的起止时间,但满打满算应该也不会超过10天时间。紧接着,就是天青搭坐罗小军的汽车由云落而抵达省城。在省城盘桓数日后,便是为了能够打赢和常云泽的官司而专门跑了一趟北京,之后,满怀胜算的天青专门乘坐久违了的绿皮火车再度来到云落。然而,等到他兴冲冲地返回云落企图让自己的身世历史真相大白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料想到,就在他离开云落应该也不会超过10天的时间里,云落竟然发生了大事。其中,最令人震惊不已的就是常云泽因被刺而猝然离世。既然“复仇”的目标都已经不存在了,那天青继续待在云落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在极端失落的情况下,天青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悄然离开了云落这个伤心之地。临行前,他只是给万樱留下了一张只有7个字的字条:“万姨:我回学校了”。整张字条冷冰冰的,连起码的落款和日期都没有写。需要注意的是,留纸条这个细节发生在第三十七章“长相依”的末尾部分。虽然此后还有四章的内容没有完成,但如果从小说主体故事情节的角度来考虑,等到天青沮丧地离开云落时,故事主体部分就已经结束了。就这样,在2016年的春末夏初,从天青的意外抵达云落开始,一直到他失望地离开云落,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在笔者的理解中,这一个月左右的主体故事时间,就构成了《云落图》的第一重时间。

第二重时间,应该是1977年到2016年这一长达39年之久的时间段落。之所以要从1977年算起,是因为第三章“罗先生的食与色”结尾处有这样一句叙述话语:“他属蛇,今年三十九。”这里的“他”,不是别人,正是罗小军。如果我们考虑到他已经有了一个名叫麒麟的已经是中学生的儿子,推算下来,他出生的那一年,就只能是1977年。从农历属相来看,1977年恰好就是蛇年。等到下一个蛇年的时候,已经是1989年了。依照“地图”部分的相关叙述,早在1988年的时候,罗小军和小学同学万樱就已经在放学后相互追逐了。如果说1988年的时候,万樱的年龄是10岁,那就意味着她比罗小军小1岁,属相为马。同样的道理,如果确定属相为蛇的罗小军出生于1977年,那么,等到他39岁的时候,时间就只能是2016年。与此同时,我们之所以断定故事发生的主体时间为2016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主要根据来自于第十七章“工作史”中的相关叙述。这一章,霍起芳在和阔别多年的常云泽重逢之后,曾经讲述过这样一段话语:“姑娘叹了口气,说,2005年,我们都在‘火车厢’当过服务员呢,一晃都……九年了。她这么一说,他脑子嗡地下,不禁吸了口冷气。”2005年再加上9年,由此霍起芳和常云泽重逢的时间即可被断定为是2014年。依照人物的自述,这一年,霍起芳24岁。不能忽视的是,在具体交代年龄之前,霍起芳首先回顾的,是自己和常云泽分别后一路走来的人生艰难与坎坷:“‘火车厢’黄了,我去了云落酒店当服务员,他们说我是童工,薪水只能顶别人的一半,又跑去市里打工,莲花桥衣帽批发市场,银河镇花卉市场,大众汽车4S店,南湖高尔夫球场,明星洗浴中心,开心100歌厅……哪里都蹚过,哪行都干过,啥苦都吃过,啥罪都遭过……横竖也攒不下个钱,心里冷,就回来了。”看似只是简单的罗列,但9年间霍起芳所承受的生活苦难却完全可想而知。接下来,霍起芳才提及了年龄的问题:“她说,我跟你同岁,今年都二十四虚。”如果说他们在2014年的时候都是24岁,那么,具体的出生时间也就只能是1990年。由此一番推论,再进一步联系第十六章“他的关键词”里关于常云泽的年龄是26岁的明确交代,我们就完全可以断定,《云落图》主体故事发生的时间,就应该是2016年春末夏初的那个时候。如果我们承认从1977年到2016年这个时间段落是《云落图》中的第二重时间,那么,就不能忽视1977年这个年份的重要性。当然,更准确地说,并不是1977年,而是和它仅仅差了一年时间的1978年。这一年年底在北京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因为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目标的明确提出,而从根本上奠定了未来中国以思想启蒙下的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道路。在笔者的理解中,张楚在《云落图》中关于第二重时间的设定与中国改革开放时代的近乎同步,绝非偶然的巧合。

除了以上两重时间,《云落图》也还有第三重故事时间。文本中,与第三重故事时间紧密相关的一个人物形象,就是那位一直保持着神秘色彩的老太太。即使是日常生活中长期照顾老太太的万樱,也根本说不清老太太的来历究竟如何。只有到了小说行将结束的第三十七章“长相依”这一部分,借助于老太太的自述,读者方才得以真切地一窥她的“庐山真面目”。具体的话题,是从老太太看似无缘无故地帮助支持常献凯说起的。万樱问道:“您老人家,跟常大哥素没来往,为啥恁大方借钱给他?”老太太的回答是:“我是跟他素不相识,可他的父亲常玉才,却是我的故交好友。”却原来,老太太和常玉才之间的渊源,竟然与身为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程老板紧密相关。在老太太的回忆中,那还是在抗战全面爆发之前的时候:“我跟着我姐唱梆子,我哥呢,拉胡琴。晚上,我哥在戏园子里卖香烟吃食,我买不起票,就扮成小厮模样混进去。我十一二岁吧?那时,常先生是程老板的人。程老板不过三十出头,人清瘦,扮相唱腔犹如天人。常先生呢,是他的御用琴师。”且让我们来看老太太内心世界里对大琴师常玉才当年那风华绝代情形的形象记忆:“唇上一抹油亮胡须,修剪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身上是件宝蓝华丝葛的袍子,袍子外面呢,套着团花缎子琵琶襟的坎肩,胸前挂着金表链,表链上缀着翡翠坠子。上场时,先将一截白纺绸小褂袖头卷起,再往二郎腿上垫块黄色纺绸,三两声,就把胡琴弦调好了,这才悠闲地取出金烟盒,悠然自得地抽烟……”这看似只是关于常玉才衣饰和动作的客观描写,但内里所蕴含着的却是老太太并非爱情的一腔真情。唯其如此,她才会特别强调:“谁不爱常先生那派头?谁不爱程老板那唱腔?”虽然说在常家三代人之间进行比较,肯定不是作家关注的重点所在,但在客观上,从20世纪30年代京城里风华绝代的琴师,到县城里的饭店老板常献凯,再到钢厂的普通工人常云泽,不到百年的时间里,常家三代如此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形,却也的确让人徒生无限感慨。虽不能说斯文扫地,却也称得上是斯文不再。

无论是常玉才的风光无限,还是程老板那不世出的唱腔,全都因为全面抗战的爆发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日本侵略军打进北平后,由于名声和影响太大,程老板坚决奉行著名的“三闭主义”(即闭口、闭眼、闭心),以此而坚决拒绝为侵略者登台唱戏。用老太太的话来说:“只我们这些先前上不得席面的虾兵蟹将,为了混口饭吃,还在三两家半死不活的戏园子里奔波。常先生呢,没得去处,我便请他过来做琴师。角儿不多,听戏的也少,不过是勉强糊口。”就这样,原本看似高高在上、总是伴随在程老板身边的常玉才,就和老太太发生了关联。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常玉才竟然成了老太太的救命恩人。那一次,地下党利用日本军官松本到戏园子里听老太太唱戏的契机,派人行刺松本。松本被刺后,双方展开激战,日本兵向戏台胡乱开枪。那个时候的老太太“吓得动弹不得,躲大幕后傻了眼,若不是常先生将我扑倒在台上,估计早被子弹射成筛子眼。常先生呢,腿上和小腹各中了一枪”。当然,老太太也属于知恩必报之人:“我跟他说,但凡我有一口饭,就绝不会饿着他。”但世事难料,老太太根本想不到,伴随着时世的迁移,到了1969年的时候,自己竟然也欠下了常玉才另一份绝大的人情:“1969年,革委会批斗我,说我专给日本人唱戏,是汉奸,先将我押送到干校改造,又罗列了六大罪证,要判刑。常先生不晓得如何听闻了消息,坐火车连夜赶来,说,她要真是汉奸,为何日本人还杀她?要不是我拦着,早死了!又扯开衣裳给革委会的红卫兵看他身上的疤。哎,即便如此,我也蹲了十年牢狱。他本来清白,却因我受了牵连,被判了八年。”因为有以上两桩大恩情牢记在心,所以,老太太便一直想着一定要来云落报常先生之恩。阴差阳错的是,等到她终于来到云落的时候,常玉才却早已经过世。这样一来,也才有了老太太看似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帮助常先生儿子常献凯这一事件的发生。尽管说《云落图》的聚焦点更多地落脚到了看似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上,但这并不妨碍它在关注表现家长里短的同时,也对社会的发展与存在状况进行必要的批判性沉思。虽然作家在这一方面的表现已经非常克制,但这一艺术维度的存在已是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以1941和1969这两个年头为年份地标的第三重时间的设定,最根本的用意大约在此。

但凡是优秀的小说作品,就少不了深厚的思想内涵与带有创造性的艺术形式这两个不同层面的同时具备。不论是孔子阐发的文质并重,还是刘勰对风骨与文采的辨析,其实都在强调文学作品内容和形式相统一的重要性。内容应是有形式的内容,形式应是有内容的形式,“如果形式不是内容的形式,那么它就没有任何价值了”(5)。张楚的《云落图》在思想内涵与艺术形式这两方面都有着非常出色的表现,只不过由于篇幅所限,笔者在这里所集中探讨分析的,是包括语言、艺术结构和叙事时间这三方面因素在内的艺术形式层面。虽然我们在这里没有对作品深厚的思想内涵进行深入探讨,但仅只是对艺术形式层面的分析,就足以从一个重要侧面说明《云落图》是一部具有独特创造性的长篇小说文本。

注释:

(1)张楚:《云落图》,《收获》长篇小说2023年冬卷。本文所引该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汪曾祺:《受戒》,《汪曾祺全集》第2卷,第10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3)王彬彬:《鲁迅与现代汉语文学表达——兼论汪曾祺语言观念的局限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12期。

(4)〔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第4页,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5)〔德〕马克思、〔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88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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