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启凡,1993年生,安徽滁州人,作品曾发表在《十月》《上海文学》《萌芽》等杂志。
一
开化禅寺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此时正值新春,黄墙黑瓦的山寺里挤满了祈福礼拜的香客,伍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一个个靓丽的女郎,她们嘴上晶莹的口红,配着红色的福袋和灯笼,令人心生欢喜。但伍梅没有晶莹的口红,她还是戴着大大的口罩,用一条鹅黄薄纱巾连同眼睛也层层遮盖住,她把自己瘦小的、干瘪的身躯藏在一件紧绷绷的黑色羽绒服里,那是二十一世纪一〇年代的款式了,好在外面套着的义工服稍微遮掩住一些寒酸。
原本住持是要她在香炉旁帮忙的,可是她的视力不太好,手脚不机灵,又格外怕烟火,只好将她分在入口处,伍梅负责分发赠送的三支供香,没有人指摘她奇怪的装扮和迟缓的动作,反而在接过供香后道声谢谢,伍梅听着就开心,仿佛她也成了受人尊敬的人,凭借这股亢奋的喜悦,她从腊月二十八乐此不疲地忙活到大年初六。
这晚关上山门后,住持决定要为十五元宵节的普佛法会再招募一批短期义工,开化禅寺原本也算不上名山古刹,寺内僧人只有住持和他的两个徒弟,前几年政府出资修缮才住上了新房舍,又招了两名常住义工,一位是负责做斋食的刘奶奶,另一位就是干杂活的伍梅。三年来寺院一直冷冷清清的,这个新年突然热闹起来,光秃秃的许愿树上挂满了红布条,住持打算趁着这个劲儿好好办一场普佛法会。
他拿出绿色胶皮的小笔记本,拨通里面记的电话号码,电话的主人是一位宗教局干部,对方说自己已经退休了,又给了宗教局办公室的电话,住持对着座机话筒,大声说明自己的想法,生怕对方听不清,电话那头说要请示领导,让他们等回复。没承想第二天就等到了好消息,这个建议获得了市局领导的认可,他们说现在提倡弘扬传统文化,年味浓是好事啊,住持把耳朵贴紧听筒,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渐渐矍铄起来。
对于元宵法会,伍梅是怀有期待的,事实上,她很少有这样“派得上用场”的时刻。她是个没什么用的人,初中辍学前她心里眼里只有学习,辍学后也没有一技之长,家里人想让她跟着村里在红白事上掌勺的大表姑奶学做饭,他们说做饭谁不会呢?你烧坏的又不是手,只要能拿锅能拿刀至少有口饭吃,可伍梅她不行,她见不得火,她看见火就要跑,以前过年的时候,弟弟在院子里放鞭炮,她就躲进屋里捂耳朵,她大叫但没人管她,后来她就不叫了。开化禅寺招义工的那会儿,有好多好多比她更适合的人,她不会诵经,不识佛法,但后来住持还是让她留下来,他对小徒弟真净说,别人来是积德行善,她不是的,她是来找容身之所。
伍梅刚来的时候,真净才十岁多一点,他自己没想去掀伍梅的纱巾,是师兄怂恿他的,师兄和他不一样,真净很小就生长在寺院,而师兄是在社会上混过又回来的,师兄对刘奶奶不感兴趣,只让真净去掀伍梅的纱巾,真净有时脑子拙,便伸手到了伍梅面前,师父立马打掉他的手,罚他去莲花溪挑二十桶水回来,真净有的是力气,他快活地跑了十趟来回,挑了二十桶水,甚至还擦洗了沾上枯叶的观音石刻。他没把师兄供出来,这时他又变聪明了,他知道师兄后面会补偿自己,果然在一次下山采购的路上,师兄偷偷摸摸地让他看手机上的美女,但真净觉得无趣,心里只有县城小学门口老师傅做的糖人。
真净总是这般又调皮又听话,又聪明又笨拙,惹师父生气和逗师父开心的次数一样多,真净知道师父疼他呢,以前他是没有人疼的,他妈妈,90年的姑娘,生育孩子时太过年轻,因丈夫的重病而离开,丈夫因妻子的离开而加速死亡。真净被送到大伯家,晚上睡在凳子拼成的小床上,玩傍晚捉的蚂蚱,二年级的一天,他和人打架,那并不是一个严重的事故,就像昨天男孩们也在一起打架那样寻常,但被老师喊去学校谈话的大伯显然不这样认为,他开始重新审视累赘似的小侄子,此时一个号称在外出家多年的朋友告诉他寺庙是多么富贵多么气派云云,这让大伯下定了决心,他在真净面前夸得天花乱坠,说服侄子,也在说服自己。真净后来想,那个人肯定是个假和尚,开化禅寺没有富贵,也没有气派,它有一条小溪,几座殿堂,萦绕山间的云雾与钟声,但足以陪伴他寂静的童年。
拜入开化禅寺后真净就不捉蚂蚱了,师父说这是造杀业,他上早课,上晚课,打扫山门的石阶,清理莲花溪上漂流的枯枝败叶,风来时,树叶卷成一个旋涡,真净站在旋涡中心和天空对轰“降龙十八掌”,这样能玩上半天。莲花溪的石壁上有一处唐代的观音石刻,经历风吹雨打身姿已经模糊,面上几道粗鲁的划痕更掩去了菩萨善目,听闻是五十年前一位前来游玩的小童调皮划坏的,当时保护文物的意识不强,师父的师父和对方家长理论几句便不了了之了,那小童如今也到了花甲之年,大概早已忘却这桩罪过,观音石刻上的疤痕却留存下来。
小沙弥真净在迷蒙的香火中蓬勃长大,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这天他站在山门入口处,登记护持元宵法会的义工,太阳第三次从云层中钻出来的时候,赵晨星和叶贝贝在铜铃声中踏进了山门,他们的行李箱放在山脚的民宿里,叶贝贝是有些娇气的姑娘,睡不惯寺院的通铺,赵晨星则有着别的考量,叶贝贝一眼看穿他的企图,警告他别动歪心思。
真净请两人填写登记表,赵晨星在姓名那一栏就停住了笔,他不愿在故乡使用自己的名字,好像不用这个名字,当年十四岁的赵晨星和如今二十九岁的赵晨星就变成了两个人。初中转学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前段时间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半夜发着烧给他打电话,他正为第二天北京某医院的招聘考试做最后的复习,本要发作,却听奶奶喘着沉重的鼻息说想孙子孙媳妇了,于是过年赵晨星带着叶贝贝回到了故乡,他站在县城的街道上惶然无措,像卡在奶奶喉间的那口痰,上不去又下不来。所以在叶贝贝刷到那条招募启事时,赵晨星爽快地答应陪她一起去,他说他去为奶奶祈福,家里人说也好,求菩萨保佑你考试通过,成功上岸。
赵晨星想了想,在姓名那栏写了赵先生,在职业那栏写了博士,真净见了,忍不住问:“赵先生竟是博士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博士呢!”
赵晨星浅棕色的眼睛打量着身形高大却满脸稚嫩的小沙弥,说道:“听说现在各地开设有佛学院,法师如果想精进学识,也可以报考。”
叶贝贝伸手去掐赵晨星的腰,责怪道:“不可打听法师的私事。”赵晨星连忙道歉,也许是被二人的互动逗乐了,真净又忘却了烦恼,引二人去斋堂午餐。
负责斋食的刘奶奶,做素菜的手艺没得说,她来了以后,真净的个子蹿得更快了。叶贝贝端来两份如意面,里面有黄豆芽、豆腐泡、青菜和香菇,她拌上一勺雪菜,筷子将面条裹着热气带起,整个人就笼在一片白茫茫的香味中。叶贝贝和许多人一样,日常生活中算不上信徒,但若是遇上各类法会,总不免去上香礼佛。她说自己是有佛缘的,那次她和朋友去徒步登山,为拍摄一组野生白鹅的照片来到一处山坳,这时她看见东方忽现七彩圆环,光辉灿烂,正是佛光普照,光环内似有人影,叶贝贝挥手,人影也挥手,叶贝贝合掌,人影也合掌,叶贝贝说,这就叫佛缘。而赵晨星认为自己身为一名医学生,应该是个无神论者,可他没有说出口,他如今不是一个较真的人,不像叶贝贝,一件事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就像她在吃这碗面,吃得全神贯注,吃得心无旁骛,赵晨星看着馋了,吹口气让面汤凉得快些,豆腐泡顺着气在热腾腾的面汤上游走,赵晨星盯着吸了汤汁变得鼓鼓囊囊的豆腐泡,在他眼中,豆腐泡似乎变得坚硬,又镀上了金属光泽,在汤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得冒起了烟……
“咣!”厨房的门被凶猛地撞开,一个面戴纱巾的女人奔逃出来,她口中含着不敢高声宣扬的呜咽,刘奶奶则追在后面大喊“哎你跑什么,哎没事的”,跑到一半,又想起燃气没关,赶紧折回去关火。暖乎乎的斋堂里,女人的恐惧和纱巾一起随呼吸起伏,向外散发出汹涌的热气,灼烧赵晨星的记忆,他立即认出那是他的初中同学——伍梅。
饭后洗碗的时候,刘奶奶说明了原委,她的女儿要生了,等到三月她就要下山去伺候月子,估摸后面还要帮女儿带小孩儿。“我是她妈我不能不管啊。”刘奶奶说,“可是我走了谁来做菜呢,我就想着把手艺都教给小梅,结果一开火她人就跑了,抱都抱不住。”听到这个消息,最受打击的要数真净,想到以后吃不到刘奶奶的神仙素斋,整个人都蔫了,赵晨星拿起水桶和抹布,喊他一起去打扫大雄宝殿。
大殿位于寺院的最高点,宏大庄严让人不敢作声。真净负责擦拭供台器具,赵晨星负责扫地拖地,他拖了一会儿,直起身来捶捶腰,想来自己也到了这个年纪,下比不过十几二十岁的男孩,上比不过公园里晨练的大爷,真净依然精神不佳,显然没空理他,赵晨星扬起脖颈,拉伸下颈椎,他浅棕色的眼睛就对上了佛像半闭半睁的双目。赵晨星生有一副称得上优越的外形,斯文俊秀,体貌闲丽,尤其是白皙的皮肤和浅棕色的眼睛,显得比常人淡了几个色度,以前他妈妈总爱在麻将桌上夸他的眼睛,像只猫似的,说得多了,赵晨星的眼睛似乎真的越发像猫眼了,明亮亮的,夜里也比旁人看得清晰,甚至传言说他盯人的时候会变成竖瞳。叶贝贝告诫过赵晨星不可直视佛像,此时他忘记叮嘱,一边移动自己的位置,一边观察,发现无论身在何处,佛像都在垂眸望着他,赵晨星当然知道这是某种雕塑技巧,可现下阳光斜斜地照入殿内,台上香烛摇晃,花果芬芳,幢幡流光溢彩,金色的佛像既明亮又晦暗,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化成竖瞳,只知佛像始终不正眼瞧他,赵晨星觉得累了,走去殿外透气。
叶贝贝洗了碗、擦了锅又拖了地,闷了一身汗,她把羽绒服脱下来,过来找赵晨星,真净才发觉人不见了,叶贝贝没费劲,环顾左右,就发现在梅树下来回踱步的赵晨星,他的手正从烟盒里抽出半支香烟,叶贝贝赶忙跑过去,赵晨星被她带起的风吹醒了神智,问“怎么了?”,叶贝贝指指他手中的烟,这才如梦初醒地将烟放回口袋,难得慌张道:“我刚走神了。”叶贝贝拉他坐在梅树四周的高台上,她知晓这是赵晨星焦躁的表现,他写不出来论文时也这样。两人挨在一起,叶贝贝抬头望树上朵朵黄色的小梅花,即兴哼起了歌:“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嗯嗯嗯,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嗯嗯嗯嗯……”忘词的地方就“嗯”过去,叶贝贝边唱边笑,赵晨星也笑了。真净拿着抹布站在门口,看树下的男女,女人的毛衣包裹出女性的柔美,男人怕她着凉,把外套脱给她,牵着她往回走。
二
元宵法会到来的日子越发近了,真净过来找赵晨星,问他有没有车:“得去山下拉新鲜的供果和供花,往常都是师兄去找村里老乡借车,近来不知为啥师兄总被师父扣着。”
赵晨星说:“有,就停在山脚民宿那儿。”
赵晨星的车是有点档次的,真净能感觉出来,座椅舒服,内饰精致,视野也开阔许多,后视镜上悬挂着“出入平安”的木牌,还有冰墩墩和水冰月的钥匙扣。今天的天上堆着云,师父总担心元宵会下雨,真净的内心却闪着光,这趟采购似乎成了一场期待已久的远行,就像美国电影里奇遇的开端,要是再配上音乐就好了,正想着赵晨星竟默契地打开车载音乐,翻出“80后90后青春回忆”这类的歌单,对真净的年纪来说这些歌大多是陌生的,他听个囫囵,主要搭着这种感觉,他看向窗外,看见公路从远方逼近,又变成更远的路,车内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终于切换到他听过的《北京欢迎你》。
真净转头对赵晨星说:“我知道这首歌,去年追冬奥会的时候弹幕推荐过,说是08年奥运会的主题曲,那年我还没出生呢。”
提到2008年,赵晨星首先想到的是盛大的赛事,狂暴的风雪,沉痛的地震。当人开始回忆时,往往需要依靠刻在群体神经里的大事件来还原业已模糊的岁月,反倒将自己亲身经历的细碎小事淡忘在时间中。
“你说,北京会欢迎我吗?北京真有那么好吗?”真净问。
“北京啊……在北京过得好的人会说北京好,在北京过得不好的人会假装说北京好,只有留不下北京的人才会说北京不好,大城市差不多都这样吧。”
“不愧是博士,说的话比师父讲经还难懂,可以说点我听得懂的吗?”
赵晨星“嗬”了一声,说:“想知道啊?想知道以后自己去看。”
真净嘟囔起嘴,他扭头继续看窗外,如果这条路能一直开到北京去就好了,省城也行,蓝毗尼园也行,就去玩玩呗,真净默默地想。
水果在村里果商那儿就能买到,那家老人和真净亲热地打招呼,他的亲热来自于日复一日的寂寞,致使他迫切地想去同任何人交谈,他握住真净的手,神情恳切,念寺院的好,念住持师徒的好,两句话翻来覆去地说。老人的儿子已经将苹果、橘子、香蕉等打包装进蛇皮袋,抬进后备箱,回头责怪起父亲多话,真净乐呵呵地付了钱,说些平安健康的吉祥话,就回到副驾上了,赵晨星一脸欲言又止,想想算了,便继续往花店开去。
花要去县城里买,赵晨星问:“别的花店不行吗?”
“花一直在她家买,早就电话预订好了。”
“行吧。”赵晨星心想命运作人,费劲跑到山上去,现在又得跑回来。
车停在一家叫“暖馨花房”的小店前,门口的空调外机“轰轰”地转,老板正在包装真净订的花,她生有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穿一条白色针织连衣裙,皮肤因出汗沁出了劣质的红。她把花十支为一束捆起来,根茎部位包上保水棉,这样一束一束堆满了小半个店面,真净站在一旁静静地等,他身姿高挑,站在百合、康乃馨和小雏菊之间,倒真有几分少年高人的气质。赵晨星低头玩一会儿手机,想起情人节快到了,顺口问句:“玫瑰怎么卖啊?”
老板答道:“十支99元,你们是熟人,就给88元吧,也很吉利的。”
赵晨星的眼睛一瞥:“可是你网上挂的是52.1元十支。”他把“点壹”也加重读出来。
瞬时间,“尴尬”二字随着暖风飘满了小小的门面,老板给真净的“友情价”大家也心知肚明了。“现在过年嘛,价格都高的,这些货我还是催着基地给我发过来的,我们做小生意也不容易的……”老板絮絮叨叨解释个不停,赵晨星瞧见真净夹在中间又皱起眉头撇起了嘴,气鼓鼓地瞪着自己,便识趣地回车上等着了。
在上一家,赵晨星就想提醒真净注意清点下水果,有没有少的坏的,怕伤了老人家的面子到底没作声,这次忍不住出言提点,反而自讨没趣。赵晨星调整椅背,腰部向下移,翘起腿,用最放松的姿势靠在座椅上。他记得眼前这条路往前走是一座石桥,过了桥就是他的初中母校,桥两边是县城以前最繁华的地段,这种繁华在学校放学时达到了顶峰,卖小元宵、梅花糕、蚝油炸串的摊子各自为王,孩子们摸着口袋,计算如何分配不多的零花钱,他们尝试用数学来解决这个难题,但又被四面八方飘来的香气打乱了思考。赵晨星从未在零食摊上碰见过伍梅,她是乡下考上来的女孩儿,戴一副眼镜,成天只知埋头学习,当得知伍梅有一个弟弟时,城里的孩子用好奇的眼神看她,她在这种眼神中将头埋得更低,学得更刻苦了,赵晨星跟伍梅不熟,他只知她刻苦地学习和不错的成绩换来了“卫生委员”的职务,她就和所有认真过了头的班干部一样,自觉责任重大,赵晨星不吃这一套,他可看不上这些颐指气使的小班干部。
那天他和高中部的学长们踢足球,听他们说化学老师带来一块叫“钠”的金属,会在水里着火,“呲呲”响还冒着烟,跟小说里修炼神功似的,就是老师太抠了,只切了一点点,另一个学长补充道老师不是说了吗?这玩意儿可贵了。赵晨星和他的小伙伴就惦记上了这种又贵又好玩的东西,学长叮嘱道可不要玩脱了,老师说要离远点,赵晨星不以为意地应付道:“知道了知道了。”经过充足的踩点,他们已经确定了化学老师桌子上银色那瓶是钠,终于在一次课间,趁老师不在,大家怂恿化学委员搬练习册的时候把那瓶钠“顺”出来,可他们没有镊子,赵晨星灵机一动,从饭盒里取出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大块钠出来,他也不敢夹多了,毕竟挺贵的,万一让他赔怎么办。
“扔哪儿啊,谁把水杯贡献出来?”赵晨星很有领袖气质地一喝,大家都舍不得自己的水杯。
不知谁说了一句:“就扔饮水机下面的水桶里呗。”
那水桶是用来接剩水的,弄脏也不要紧,是个好主意,赵晨星夹着银光闪闪的钠往水桶里一扔,果然立马在水里生出火来,金属跳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冒出的烟越来越浓,旁边比较乖巧的同学还记得学长的嘱托,心里害怕起来,拽住赵晨星把他拉远些,看热闹的学生们也都本能地向后退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句铿锵有力的质问在剧烈的“呲呲”声中响起,这时那位恪尽职守的卫生委员挤了进来,赶忙去检查属于她管辖范围内的水桶,周边的同学阻止不及,她的脸已经伸了过去。接着便是“嘭——”的一声,赵晨星的耳边是凄厉的尖叫,鼻中是刺激的味道,眼前是浓烈的白雾,他的脑子和白雾一样空白。他努力睁大明亮的双眼,向水桶方向摸索前进,不知过了多久他抓到一只炽热的手,然后一张脸忽然出现在他眼前,那张脸褪去了稚嫩的皮,翻腾着红色的血与肉,这血肉生出腥臭的触手,钻进他耳鼻口腔,那一刻他的眼睛受到了怨毒的诅咒和严酷的刑罚,他终于晕倒在白色的地狱中。
很久很久之后,馥郁的花香把赵晨星从地狱拉了回来,真净的上半身探进后排,一边把第二层花轻轻放置在底下那层花上,一边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你会睁着眼睡觉吗?”
“什么?”
“你一点动静也没有,叫也没反应,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可眼是张开的,赵先生若是有什么奇术,一定要教给我。”
对于这类玩笑话,赵晨星向来一笑了之,但现在他心里不舒坦,嘴上便语出不善,催道:“你搞快点,搞完赶紧回山。”
真净耍起脾气,故意格外细心地摆放花束,尽量让它们之间保持松弛的距离,所有的花束摆放完毕后,他依然乐呵呵地付钱,对价格之事不提一字,老板难为情地塞了几块花泥和营养液,真净祝她新年快乐,转身和赵晨星踏上了归程。
路上真净不忘跟赵晨星解释原委:“我师兄一直都来这家花店,一定有他的理由,合作的多了,老板也了解我们的需求,你说人家价格高了,也许有她自己的难处。”
赵晨星半听半不听的,发觉哪里不对,仔细回想起花店老板的相貌,那一张瓜子脸,放在小县城里也算得上漂亮,他轻蔑地笑,说:“哦,难怪呢。”
“难怪什么?”真净虽不通男女之事,但也在电视上看过什么痴男怨女爱恨纠缠,稍加思索,就明白赵晨星意有所指了,真净这次真的动了气,他把身体扳直,面对赵晨星说教道:“赵先生真是妄言了,我们自有修行的法门,且听我说,人的身体不过是装着脓血污秽的皮囊,再美丽的人也会衰老,头发脱落、牙齿松动、皮肤萎缩,最终化为一堆白骨。看一位美人,如同看一具骷髅,如此修行,怎么会产生妄想呢?”
他身后挨的是花团锦簇,嘴里讲的是红粉骷髅,倒有几分腐烂的美感,真净的嗓门越讲越大,底气却越讲越虚,赵晨星知晓这些话不过是住持讲课时教给他,小孩子哪里明白这些道理,于是反问道:“你到青春期了吧,摸过女人的手吗?”
“啊?”真净的脸庞先是惊愕,继而染了红,语气愈发虚了。
真净愣了片刻,脑海里疯狂搜索师父讲过的教法,说辞已到舌尖,赵晨星眼疾手快地打开音乐,调到最大,不想再做纠缠,他身上有着成年人的通透,这种通透表现为点到为止。真净却不依不饶,仍欲辩解,赵晨星收敛了笑,发出冷冷的声音:
“法师,你执着了吗?”
真净只好把话吞回肚里,期待已久的旅途并未到达他向往的远方,眼前是冬季萧条的农田和嶙峋的树,这样的景象他已看了许多遍,但赵晨星看过不同的风景,去到过很远的地方,还摸过女人的手,他带着外界的气息闯进开化禅寺,在这里,他的经验强势碾压着真净从师父那儿学来的经验,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让真净既沉迷,又憎恨。
另一边,伍梅在寺院里带着义工们做福袋,除了刘奶奶,她是这里资历最高、经验最丰富的义工,虽然她反应慢吞吞,做事慢吞吞,说话也慢吞吞的,但好在没脾气、有耐心,别人遇上不懂的,都爱来请教她。现在义工们正把香灰、铜钱和经书放进福袋里,再缝紧实了,准备在法会那天发放给信众,祈求新年福慧增长、吉祥消业。
伍梅视力不好,又蒙一块纱巾,更看不清针线,可她喜欢和大家一起默默做活的感觉,所以仍坚持着慢慢地缝。剪线头的时候,她一个恍惚,将食指剪出一道大口子,血立即涌出来,滴落在桌子上。
叶贝贝冲过来用纸巾包住伤口,惊道:“天哪!得消毒包扎,否则会发炎。”
伍梅只顾着擦沾血的桌子。
有些人忌讳着佛寺见血,纷纷劝说伍梅“去包扎一下好,可别落了疤。”伍梅拗不过,跟在叶贝贝后面来到山脚的民宿。叶贝贝不好意思地把沙发上成堆的衣服扔在床上,请伍梅坐下,然后去找赵晨星随身携带的小药箱,她打开第一个行李箱,是她的衣服,打开第二个,是她的包包、鞋子和卷发棒,终于在第三个行李箱她和赵晨星的衣服下面找到了药箱。她让伍梅看看周围分散点注意力,就学着赵晨星的样子给伤口上药。
其实长久以来,伍梅的一切感觉都相当迟钝,她并没有感到很痛,不过她依然被这间小屋吸引了目光。被子随意摊在床上,铺满五颜六色的衣服,梳妆台上是零零碎碎的化妆品,伍梅知道面霜、眉笔和口红,其他就不认识了,昨晚洗过的衣服晾在屋内衣架上,这个天气放在外面干不了,卫生间的换气扇在插上房卡的那刻就开始“呼呼”地震。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样子,乱糟糟的,被许多日常的、有趣的、烦琐的小东西堆出来的乱糟糟,伍梅没有这么多小东西,没有这样的“乱糟糟”。她看见首饰盒里亮晶晶的一片,根据轮廓能认出项链、手镯和戒指。她问叶贝贝:“那是钻石戒指吗?”
“不是呀,那是锆石,买来戴着玩的。”
“可是,结婚不都是要买钻石戒指吗?”
平日沉默寡言的伍梅竟会对结婚戒指感兴趣,让叶贝贝感到惊讶,她答道:“我们还没领证呢,先等他工作定下来,现在找工作可难了,北京房价又那么高,哎走一步是一步吧。”
一提起工作和房价,叶贝贝又担心起赵晨星年前的考试能不能通过,这几天成绩也该出来了吧。
“我记得送戒指的时候,还要送玫瑰花,对吧。”伍梅说。
这是好多年前她在偶像剧里学到的,她家在村里并不贫困,她爸妈在外地打工,是能够挣钱的,可家里的电视轮不到她看,弟弟看动画城和大风车,她不爱看,跑到同学家看台湾偶像剧,哭得稀里哗啦,当时班里女生的梦想大同小异,都是未来有天遇到一个能发现自己平凡外表下美丽内在的王子。
“王子是不会来村窝窝里的,”校长说,“如果你考不上好初中,你爸妈会把你带出去打工,那里同样没有王子。”
校长失望的神情唤醒了伍梅,伍梅领悟到一个事实:那从小饭馆洗碗池里淘出来的钱,从工地钢筋水泥里抠出来的钱,以及用这些钱盖成的小楼、买来的电视,都不属于她,父母给她安排的未来是学到可以打工的年纪,然后一起加入供养弟弟的行列。从那之后伍梅开始刻苦地学习,她拿最多的奖状,考县里的初中,当上少先队员和班干部,她想用好成绩来请求爸妈让她学下去,她偶尔还会看偶像剧和言情小说,去寻求做梦的素材,那些不会读的大牌名字,县城里也没有,要去比县城大的地方找,考上大学就可以了吧。
这个梦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为什么,她记不清了。总之她没能考大学,没能去县城之外的地方。
叶贝贝用医用胶带固定好纱布,盖上药箱,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伍梅看到药箱的标签上写着“赵晨星”三个字,赵晨星是谁,她也记不清了,或许是哪位信徒的名字吧。这时叶贝贝牵起她的手,把那枚锆石戒指套进她纤瘦的中指,大了,大不太多,还算合适,伍梅看自己的手,鹅黄纱巾像一道朦胧的雾,戒指在雾里散发绚丽的光,她不禁想这只美丽的手是谁的呢?
伍梅习惯拒绝别人的好意,在叶贝贝的坚持下,她终究收下了这枚戒指。她的脑袋好像转得快了些,脚步也轻盈起来,大概她真的很喜欢那枚戒指。两人走出民宿大门时,真净和赵晨星回来了,满满一车花果够他们两人来回搬个三四趟。赵晨星眼尖,一下就瞅见伍梅手上的纱布,真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关心道:“哎呀,你的手怎么了?”
伍梅用袖子盖住伤口,侧过身去,叶贝贝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过几天就好啦。”
莲花溪从山上往山下流,一行人从山下往山上走,两个男人双手提着大袋子,叶贝贝抱着几束花,不让伍梅帮忙拎东西,让她感觉她更加窘迫。一位老太太在石阶上卖麦芽糖,小锤子敲得整个山间“铛铛”响。伍梅要请大家吃糖,她向来不与人交际,鼓足勇气把塑料袋撑开递到叶贝贝面前,叶贝贝心领神会地拿一颗糖吃掉,又拿一颗送到赵晨星嘴边,他偏过头不肯吃,叶贝贝又送回自己嘴里,真净说他吃糖牙疼,最近蹿个子身上总是疼。伍梅没强求,把塑料袋扎紧,她不方便摘口罩,自己也没吃。
赵晨星装作不经意扫过伍梅的背影,当年丰厚的赔偿款应该足以修复到比较自然的效果,有必要捂得严严实实吗?又联想到她擅长作秀的母亲,或许这家人皆精于此道。
“总之,已经跟我没关系了。”赵晨星对自己说。他听见走在后面的真净向叶贝贝介绍刚才路过的观音石刻,讲述它的来历和遭遇,半晌,叶贝贝轻声感叹:“怪可惜的!”
伍梅的糖还是被吃光了。回到寺院,天气依旧阴冷,大家已是做得头昏脑涨,伍梅把糖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义工们含着黏黏的糖,手头也更利索了。伍梅仍想做活,大家念着她的伤,让她负责装袋,递给他们来缝,这样既出力了又不劳神。伍梅的手指摩挲过一片片微缩经书,不知是她的手温暖了纸张,还是纸张温暖了她的手,让她觉得这只美丽的手的确属于自己呀。
等福袋全部做完,外面已下了好一会儿雨了,伍梅在长廊里走,雨在外面下,屋檐下摆放着一排塑料水桶,接到的水可以用来拖地种树浇花,现在家住平房的老人仍有接水的习惯,放在寺院里又多了一丝禅意。雨滴打在水面又弹起,发出“咚”的声音,伍梅看着一排水桶和溅起的水花,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曾经她的脑袋好像被剜出一大块伤口,没有消毒和包扎,那个伤口发了炎,结了痂,疮痂顽固地在大脑里生根发芽。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她只是个孩子,还没有足够的时间从意外的冲击中缓过来,母亲迫不及待地带着她进行一轮一轮的讨债,校长、老师、教育局,还有那个人,首先母亲会悲痛地哭,嘴里念她可怜的女儿,在所有人围过来的时候,母亲就拽下她的口罩,她看到众人脸上惊恐的表情,随着母亲的声音愈加凄厉,大家的反应由惊恐变成怜悯,这使伍梅万分羞愧,她想成为的明明是光彩夺目的人,于是她死死护住口罩,然而孩子幼小的双手被不由分说地扒开,正如幼小的自尊被撕得粉碎。她的足迹以这种方式踏遍县城,成为最热门的谈资,父亲呢,父亲喝醉酒,会癫狂地叫:“这哪是毁我闺女的脸,是毁了我的心哪——”然后把她叫过去,拉下口罩向众人展示他深切的苦痛。
当出了正月,父母仍没有外出打工,伍梅开了窍,原来是自己为家人带来了一笔不菲的财富。她试图向父母撒娇,问他们“什么时候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病呀,医生不是说要去大城市看看吗?”父母对她的问询避而不谈,转头去哄吵闹的弟弟。彼时的伍梅心思伶俐,她很快明白自己只是提前完成了供养弟弟的任务。然后她就终日游荡在村间的小路上,和拖拉机烧出的黑烟做伴,等待着下农活的男人、三五成群的学生,抱着宝宝的小媳妇,来人便主动露出面庞,她开始学会享受对方的恐惧,大喊:“我妈不给我治病,我爸不给我治病,谁来救救我吧!”没人来救她,等来的唯有晚上一顿毒打。二月十五对门邻居家新添了孙子,伍梅去贺喜,小孙子见了她哭得喘不上气,她在婴孩的哭声中得意扬扬地笑,仿佛获得一场盛大的胜利,第二天她再去邻居家,瞧见低矮的院门上挂着刚求来的八卦镜,好奇上前一拨,骤然看到一张妖怪的脸,自此伍梅被吓丢了魂,她把自己变成了身形笨拙、反应迟缓的行尸走肉,不去思考就不会回忆,不去回忆就不会痛苦。
如今,伍梅脑中的疮痂开始脱落,露出新鲜的瘢痕,她的脑袋变得轻松,再去看周围的景色,竟发现一个全然不同的开化禅寺,原来墙是黄色的,瓦是黑色的,被雨水洗成潮湿的画,雨水的味道是凉凉的清香。再往山下看,一个男人戴着帽子在运送最后一批供花,他走在冬日细密绵长的雨中,穿过经幢,跨过山门,门后是一汪浅盈盈的水池,清澈的水里住着小鱼小龟,一座桥把水池分成两弯月亮,过了桥是四个飞檐都挂着铃铛的碑亭,风从桥上过,吹得铜铃叮当作响。男人的身影在山木枝叶的遮掩下时隐时现,与记忆中调皮投下一块金属的男孩,以及药箱上“赵晨星”的名字合而为一,伍梅发霉的记忆终于重见天日。
不过,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办好法会,她想。她将在一个个双手合十的动作中一遍遍找到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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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节选自《十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