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简单的真与复杂的真,或现代性的抵达
现代诗的核心问题,是认识论的日益复杂所导致的意义悖论与分裂。
这与黑格尔所界定古典时期(希腊罗马文化)和浪漫时期(基督教文化)的艺术的呈现方式不同;与尼采和海子所描述的诗意的“涌现”也不同。“涌现”是指大地上自在的真理、人神共栖,还有人类自身的“真理性认识”的自动浮现和喷涌状态。而在现代主义的视野下,无论是存在本身还是人的认知,都呈现为暧昧不明的状态,所以“真理”也就呈现为晦暗而不彰的样子。包括海德格尔依据荷尔德林的诗歌所做的那些阐释,也是基于“总体性”和“神性”尚未瓦解之前的认识,至少在哲学意义上是这样。毕竟海德格尔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所处的时代,现代主义也早已占据了主导地位,浪漫主义和古典意绪都已是明日黄花。只不过荷尔德林诗歌与生命的悲剧意味,在海德格尔那里陡然生发出了浓郁的诗意与启示性,他也因此将之变成了“挽救现代性危机”的一个寓言,甚至最后的神话。
在这一点上,重新诠释荷尔德林和特拉克尔的海德格尔,与重新招魂狄奥尼索斯这古老酒神之精神的尼采,是出于同一个思想逻辑。他们充满激情地寻找诗意生存的境地,再非出自传统的“美善”诉求,而是出自对于“人类精神与真理之间的不匹配”的焦灼,以及对那些真正知悉“真理”的诗人之不解的怅惘。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人都已经沦落为了“大地上的异乡人”,他们与现实之间在精神上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他将特拉克尔看成是“依然被遮蔽着的傍晚之土地的诗人”,这和他对荷尔德林的推崇,庶几是同样的出发点。
以上的判断都可能过于简单化了。笔者想说的意思是,现代诗歌的核心要义,在经过同时代的本雅明和海德格尔的诠释之后,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真理”——如雪莱所阐述的那种自明之物,也不是为他所希冀的那“美与善”的光辉,而是晦暗,真理的晦暗与自我悖反。在这样的时代,诗人主体的存在方式变成了“‘蓝色的灵魂’的‘阴暗漫游’”,而其精神(gheis)则“意味着:发怒的、惊恐的、出离自身”,它还生发出了一种毁灭性的倾向,“毁灭性来自放纵无度的东西”,“在自己的骚动中耗尽自身,并且因此来从事恶端。恶始终是精神之恶……”。这与本雅明在讨论波德莱尔的诗歌时所表达的看法,刚好构成了正与反的对比与呼应。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人是痛苦的追寻者,他的执着与幽暗的“世界之夜”构成了冲突;而在本雅明看来,波德莱尔的诗,正明目张胆毫不避讳地去主动认同那“恶意”与“颓废”。这也意味着,在现代,残酷之“真”确乎僭越了温情的“美善”,而成为主要的认知形式,以及诗歌的核心伦理。
如果再挪用一下艾布拉姆斯的说法,现代性就是对应着“灯”——它代表了发现、照耀、勘探,在幽暗之境中对“真相”的探求,而不是在“为诸神照亮的世界中”进行模仿和表现。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现代诗是不容易被理解的、充满异端与另类色彩的,常常成为遭到诘难和攻击对象。因为它违背了人们关于诗歌的美善价值的古老设定,更多地表现了颓败、残酷、灰暗、悲剧,乃至畸形、变态、绝望与荒诞的主题。这些主题同“颓废主义的英雄主义”,与社会边缘的“拾垃圾者”和“游手好闲之徒”为伍,共同展示了一幅现代的、欲望放纵和消费的、精神日益败坏的陌生图景。
显然,“去美善而近乎真”,也许这是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代诗的根本特性。但细究之,“真”本身又可以有传统的“简单之真”和当代的“复杂之真”之分,这是早期的现代诗与晚近的现代诗之间的差异,当然也是一直并存的两种写作指向与两种大致可以界分的文本。
“求真”之诗古已有之,屈原的《天问》虽行文繁复,但仍属于“简单的求真”之作,与曹操的《龟虽寿》中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并无思维上的区分。现代诗中,里尔克的《豹——在巴黎动植物园》虽属首创“现代咏物诗”的典范,并在其中蕴含了“文明异化”的观照视角,但依然属于“简单之真”的诗,因为正如黑格尔对“美”和“美学”本身的界定一样,仅仅说出经验和感受是不够的,还要对“审美经验”的活动本身进行分析,才是真正的“审美”。对于“真理”还不仅仅是说出,还要对于“关于真理的认识”本身进行分析,这才是现代诗的终极旨归。
但鉴于本章已对里尔克的《豹》做过详细分析(见“物性与知性,应和与寓意”一节),兹不再重复,只是想借此说明什么是“简单之真”的诗歌逻辑。它所求证的,既非美也非善,而是一个令人诧异乃至迷惘的“生存真相”:人类正在改变生命世界的法则,文明的形态正陷于无可挽回的“异化”。看起来是人类将丛林猛兽关进了笼子,但在寓言的意义上又焉知不是将自身关进了笼子。这一看起来安全的去处,虽给了人类“观赏猛兽”的安全屏障,但从长远看,人类不也是用现代文明这座巨大的笼子,将人性、人自身的生存,以及精神伦理和认知,也关进了异化的笼子吗?
尽管如此,这首诗依然是一个“简单之真”的文本范例,因为一切寓意都是近乎裸露的,是可以通过“豹”这一象征意象直接呈现的。
而另一些作品就不一样了,它们必须基于复杂的理解和阐释,方能够彰显其寓意。这意义不止限于表现对象,更反映于主体的表达本身;或者说,既是关于对象的探究,更是关于认知和语言、文本和方法的分析;既是试图阐释“真相”和表达认识,同时又是对于这表达与认知的追问与怀疑……
这样说也许过于缠绕了,让我举出两首可以“对读”的文本例子来予以分析,便会更加直观和清楚。这两首诗是博尔赫斯的《镜子》与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两首诗所写都是可以“映照”的作为“镜像”的事物。“镜子”固然是古老的事物,但现代的镜子亦是“玻璃”所做;而“玻璃”又具有十足的现代工业制品的性质,所以处理这类事物,必然是一个典范的现代命题。
但我想首先要求证的,是欧阳江河在写此诗时是否受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响,求证的结果是没有。博尔赫斯自20世纪80年代之初开始被介绍到中国,但主要是短篇小说,诗歌翻译则迟至1985年以后,均为零星的翻译与发表,其诗歌的影响主要是在90年代才逐渐扩展开来。我本人亦曾问及欧阳江河在1987年写作《玻璃工厂》一诗时,是否读到过博尔赫斯的《镜子》,他本人确信没有,在80年代他只是读到过博尔赫斯的小说。如此,这两首具有高度“互文性”的作品,便可以认为是“所见略同”,而不存在直接的借鉴关系。
《镜子》一诗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属于具有哲学方法论意义的“元诗”。这首诗通篇是在谈作为器具的“镜子”,但其用意显然在于讨论“镜像”。这一具有哲学意义的“反影之物”,其仿佛为上帝所造的一个认知陷阱,在日常的实用性中,包含了深刻的认知误区。它通篇都在提醒我们,不要为这个反影所劫持和迷惑。作为这一阴谋的主使,“上帝”不只制造种种幻象,而且控制了我们的认知。而老博尔赫斯在悟出了这一点之后,便认真提示我们学会辨识这些假象,包括更多的事实的隐而不彰,和人性本身的虚伪与可疑。
当然,这首诗内涵的丰富还远不止这些,以我有限的理解力,大概可以领悟到这些。
关于此诗大概有这样几个要点不可忽视。一是“转喻”的密集使用,第一节即说到“我”所面对的镜子;第二节便转喻为“水面”,那是最原始也最普遍的镜子,它倒映的一切都属反影;第三节又转喻为“细密乌木”的桌面,它明亮的表面也犹如镜子,映着案几上日常的一切,将实物倒映成模糊如梦境的虚影;接下来,第四节以后,镜子重回它自身,变身为主人公手持的一面具体的镜子,从中诗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这一本来习焉不察视而难见的自我映象。而且,它还引发了主人公的疑虑——复制了无数个“我”,在黄昏给本来就视觉衰变的主人带来了昏暗的恐惧,还有,它在卧室里记录下隐秘的一切然后又悉数删除,并将一切映象都设置为反向之物。“做梦是奇怪的,照镜子同样奇怪;/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会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第二个要点尤为重要,它是一个近乎奇迹的发现:关于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中的一个人物,“奸王”克劳狄乌斯的角色分析。这一人物被历来的研究家和读者都忽略了,人们过度关注了哈姆雷特,而忽视脸谱化了克劳狄乌斯,将他看成一个简单的无耻之徒。而事实上,这个人物所蕴含的复杂的人性意蕴,一点不比哈姆雷特少。某种意义上,博尔赫斯是借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专门用精神分析的方法,阐释了这一人物性格中敏感的无意识,从而揭示了人性中一个普遍而深藏的现象——“扮演”的本能。每个人都有乔装伪饰的一面,习惯于在生活中“扮演”,而且久之对自己的角色深信不疑。虚伪的克劳狄乌斯在杀害兄长、篡夺王位之后,通过骗娶作为王后的嫂嫂来为他做政治背书,并以此冒充忠厚仁德的君主。在哈姆雷特屡屡对他表示质疑和不恭的时候,他尽量压住火气,扮演了一个仁厚长者的角色,甚至连他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在潜意识中已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凶手和卑鄙小人。直到有一天哈姆雷特用一幕哑剧的演出,将这一切揭破,他才大惊失色,仿佛从梦中醒来,大喊大叫地离开了现场,并且在随后策划了杀害哈姆雷特的连环套路,露出了凶残的本相。
克劳狄乌斯的形象,无疑揭开了人性的一个无底黑洞,博尔赫斯找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无情地戳向其无意识中顽固的虚伪,也戳向了自己——
克劳狄乌斯,黄昏的君主,做梦的国王,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梦中,直到那一天,
一个演员用哑剧在舞台上
把他的罪孽向世界献演。
没人比博尔赫斯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深藏不露的秘密,人心的暗黑是这般本能地装扮着道德的无辜。可惜弗洛伊德没有注意到这一人物身上的无意识活动,把这个解剖的工作留给了不遑多让的博尔赫斯。
第三个要素是博尔赫斯始终坚持了自身的“在场”,他的镜子始终伴随着镜中的“自我”镜像,这使得此诗在充分建构了概念的同时又脱离了观念,而充分地展示了人的处境。这个几近神经质的主人公,使得这面镜子变得虚幻而易碎,同时又不断地展开着它物性的现场,使之在“以我为例”的解析中,获得了浓厚的感性意味。
《镜子》可能是博尔赫斯的代表作之一,因为它典型地体现着“智者之诗”的特点,层叠的寓意密实地分列,通过洞烛般的照射与冷静的分析,来逐次生成其复杂诗意。没有抒情和咏叹,也没有奔向令人心往神驰不可置疑的“真理”,而是在阴鸷的目光里凝聚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世界,以及人关于它的认识,人自身,包括“上帝”,都无不是一个令人惊心的“虚无”的“反影”。
与博尔赫斯的理路十分相近,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也是典范的“智者之诗”,只是与博尔赫斯的阴鸷冷峻相比,它多了几分说出真理的坚定。很明显,这也是一首“元诗”,它表层是在说“玻璃”这种工业品,是如何从晦暗的沙石中经过烈火的烧炙冶炼,变成炽热的流体,最后又经过凝固和各种处理而变成透明的玻璃;而实际它则是在说“一首诗的诞生”,“言”如何在“思”的过程中,从晦暗的虚空与混沌中“无中生有”,且经过了生命热力与智慧之火的熔铸,从混沌到自明,最终变成一首诗的过程。
两者都是“借物喻人”,借助物性来说知性,只是在价值指向上有正反两极。假如说博尔赫斯的思维主线是疑问和否定,那么欧阳江河的思想逻辑则是思辨与确定,两首诗有相似的认知体察,却又有微妙的不同。这是20世纪80年代特有的文化氛围影响的结果,“我来了,我看见,我说出”,欧阳江河将恺撒的名言修改了一句,将“我征服”改为“我说出”,但“说出”其实也是“命名”,与“征服”庶几是一个意思。这首诗一举修改了当代诗歌在80年代的“抒情”或“撒娇(‘撒泼’亦近之)”的写法,开创了以“智性”和“求真”为指向的元诗写作的新模式。
《玻璃工厂》也有几个要点需要注意:一是元语言,就是“言说”仿佛是“创世语言”的一种人格化,言说者的“神格”虽然降解为“人格”,但仍然有一种接近诸神语言的自明性,是不容置疑的智者话语的溢出:“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就像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一种精神。/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言说者像是一个没有肉身的主体,或是神在借了一个躯壳说话。直到第三节,才有一个“我”借着恺撒大帝的口吻出现,这决定了这首诗的语言,始终是以“准神格”的话语来实现言说的。
第二点也是转喻的密集使用。与《镜子》的笔法非常近似,开篇一节,玻璃即转喻为“眼珠”,然后依次派生出“泪水”“黑暗”“阴影”“光芒”“精神”“空气”,这些词语构成了玻璃的两重属性:由劳动所支配的痛苦的实体与创造物;以及浴火而生,诞生自晦暗之界的“精神”,以及虚无——“空气”一样的透明之物。这符合它作为“诗”“言”“思”以及“真理”的属性。第二节,玻璃转喻为工厂附近的大海,“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水的形而上学性质,进一步助力了“玻璃”概念的澄明,它寒冷、易碎、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水的无边的充溢性与无孔不入的涌动,仿佛是在说“语言”本身的无限可能,而具体的容器中的水,则如成形的作为“器具的玻璃”,是一首诗或一个意义的出现过程中的“言”(“话语”)的诞生。欧阳江河借助“水”的抽象与具象的两种形式,把一个很难讲清楚的道理,讲得清清楚楚。仿佛是索绪尔、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或者罗兰·巴特的替身,水对应的玻璃、玻璃对应的语言、语言对应的诗,就这样在涌动中渐次清晰起来。第三节,核心意象转为火焰,水火不容的水与火,在这儿恰到好处地融会于一身,借助火,晦暗的石头,作为原始材料的固体之物,从烧融中化为流动的炽热液体,由不透明变得透明,形态也接近于另一意义上的水——比水更高的液体,这也是一个内在的矛盾体。至此,玻璃通过沙石、水、火、空气的不同形态,对于思维、语言、诗的隐喻,大体就完成了。
这个过程几近乎无法脱离原诗来阐释,就像玻璃离开火焰,立刻就不再流动,《玻璃工厂》中的语言奇迹是难以言说的,只能在诗句之中来体会。
1987年的欧阳江河成了一个当代性的智者,这首诗中虽然几乎剔除了“自我”,但真正作为智者的自我,就像这晦暗混沌的沙石中诞生出的玻璃,经由思想的烈火而涌出。而且“玻璃”并非“钻石”,钻石是由地心中自动喷涌,借助大自然、也即“神”的力量而诞生的神性之物,是自然的奇迹与馈赠,但“玻璃”是现代之物,是人工的杰作,它的价值当然不能与钻石相比,但也无须相比,在现代社会中它的用途更为直接、现实和广阔,所以玻璃至于现代性,至于现代诗,恰恰是最准确的比喻。
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最美丽也最容易破碎”,正是玻璃的现代性,以及真理的现代性、诗歌的现代性的永恒悖论。
四、真之伦理困境
最后让我们来说一说现代诗的一个悖论,即在追求“真”的道路上面对的伦理困境。
如果从现代的眼光看,一切古典意义上的诗歌,不过都是对于世界和人性的粉饰,虽然古代的人们并不那样看,他们会觉得那样以“美善”为诉求的写作和认知,是完全正常的。虽然有各种乌托邦的建构,但人们对于遥远过去的想象,都无法替代历史上一切的野蛮与血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从杜甫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一个无意识,就是人们总希望让古代的圣者仁君能够为当代的当权者树立典范。
对于现代性的批评和危机寓言亦是如此。人们首先假定古代是风俗醇美、鸡犬相洽的田园牧歌,而现今则是世道沦落、礼崩乐坏的乱象丛生。即便是我们的哲学家们也不能幸免这一逻辑。所以会有海德格尔的“世界之夜已经来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的说法。其实,在他以往的几千年中,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未曾醒来过的漫漫长夜?在本雅明的笔下,文明已经变成了“机械复制”,但经过机械复制之后的文明不是可以为更多的人享用了吗?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所有文明危机的寓言,都不过是当代人借古讽今的一种手段。
本雅明借了爱伦·坡的小说和瓦雷里的评论,大加发挥地分析了“社会机器主义”对人的感觉与经验的改变,强调“这种机器主义的每一点进展都排除掉某种行为和‘情感的方式’”,并且使人“进一步机器化”。他接着历数了钟表、电话、照相机、电影这些工业时代的机械制造物,对于人的经验方式的改变,所有这些技术性的事物,都“使人的感觉中枢屈从于一种复杂的训练”,让人变成波德莱尔所说的“一个装备着意识的Kaleidoscope(万花筒)”。
显然,无论是海德格尔还是本雅明,他们都预言了一个文明的改变,由于技术在人的生活中占有越来越多的比重,因此人类已经陷入了一个无法改变的技术“框架”。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本质上是人靠自己不能主宰的某种东西”,“框架支配一切”,“人的本质被一种力量框住了,被它要求着、挑战着。这股力量在技术的本质中显示出来,人自己无法控制它”。这些说法如今过去近百年了,确乎也被证实,比之传统农业沉重的体力劳动,教会的禁锢和统治,技术是另一种更省力也更科学的东西,但并没有比那些东西更专制和更残酷,它只是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文明样态而已。
但这个关于文明的转换的预言,确乎是一个供我们思考的大背景。技术戳破了一切事物的面纱,也改变了人类关于自然、生命以及自我的看法。这正如德国人威廉·康拉德·伦琴发明了“X光机”之后,人类之美会被永远改变一样,“骷髅”已不再是死者的形象,一个活人在它的照射之下也会原形毕露,照出其作为骷髅的本相。所以“美”会被“真”取代,而且这个“真”或“真相”的基本属性,还是丑和残酷的。
所以,技术背景或者机械复制时代的文明,赋予了现代诗一个最基本的特征,就是“求真”。黑格尔把美学史划分为三个大的时代,最原始的是“象征型艺术”,那是古代人类的感性思维方式所决定的;随后是由希腊罗马时代的文明所支持的“古典型艺术”,第三个是以基督教文明为背景的“浪漫型艺术”,如果说这三个时期的艺术有一个共同特点的话,那么就是对于“美善”的想象与诉求。而黑格尔没有像本雅明和海德格尔一样,意识到随后将要出现的一个文明——技术时代的诸种变化,而假如我们按照黑格尔式大逻辑的分法,便可以将这一时期的艺术定义为“复制性艺术”,而其核心理念是“求真”。
求真自然便免不了残酷,就会陷入其伦理的困顿,因为“真”不一定“美”,更不一定“善”,而违背“美善”原则,必然会对人类固有的价值观念有亵渎与冒犯。这是自波德莱尔以来现代诗人共同的困境。
这就有一个“可接受的度”的问题,当然这个“度”也是一个历史范畴,在波德莱尔的当世所不能接受的,而今可能已接受,甚至波德莱尔已然变成了现代性的合法典范。正像德里达在《文学行动》中所说的,“那些‘20世纪现代主义的,或至少是非传统的文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它们都写于文学的一种危机经验之中”,都是“对所谓‘文学的末日’十分敏感的文本”,那么这些写作都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种“文学行动”式的写作。德里达的这番话的意思是,现代主义者首先预言了一种“文学的危机”,认为在技术的和现代的文明背景下,文学必将死亡,或者必然会变得畸形,在此情境下作为写作者,必须将自己的写作看成是一种“危机反应”,是一种具有强烈“行动”意味的方式,所以导致了文学如此的变化,乃至于成为一种类似“行为艺术”的“文学行动”。
以此来看,正如我们在前文中讨论“现代性与生命本体论的矛盾与统一”的问题时所揭示的,“文学行动”本身也是一种主体性的体现,是“生命见证或参与到创作之中”的一种极致性的表现,虽然这种主体性会不惮以反讽与恶意出现,但它本质上——如果有本质的话,就可以看作是“生命本体论诗学的一种现代性衰变”。
这就是世纪之交以来在中国诗歌现场中出现的,诸如“下半身”“低诗歌”“垃圾派”“裸体朗诵”“关禁写作”“恶搞”“梨花体”等等现象的基本逻辑。它们某种程度上也是危机预言,也是对“文学的末日”十分敏感的行为与文本。在世纪之交的大约十年中,中国诗歌经历了一个相当热闹的狂欢期,绝大部分参与者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在历史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历史的大逻辑本身会彰显这些现象的悲剧与逻辑,意义与问题。
如果要给这些写作一个命名,我以为可以称之为“恶之花”或“恶之真”的写作,即“非伦理与逆美善的写作”,或者称之为“颠覆常理之真的写作”。其特点有:一是非传统伦理的直接呈现,不再通过形象编码的隐喻系统,而是直接将事理颠覆性地和盘托出。比如韩东写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首《甲乙》(1994),这首诗将男女之间的一切,都归结于一场毫无意义的性事,无论他们是一对夫妻、情人、姘头或狗男女,早上起床时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已变成了一股令人硌硬的生理液体,从起身之后的女人阴道中流出。这首令人齿冷的诗似乎可以做两种解读,你可以认为这是一首无聊的、刻意平庸和致人恶心的诗;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首承载着萨特式哲学思想的,揭示了“存在的真相与荒诞”的深刻而残酷的诗。就看你在什么背景下理解或者谈论这首诗了。
二是恶成为主要的表达对象。但这个“恶之真”,是对峙于“善之伪”的,是对于温情主义与伦理主义写作的无情戳破。这方面例子太多,但是我不能举出它们,因为这会有“宣淫扬恶”的嫌疑,所以只能举出一个并不太过分的例子,即尹丽川的一首《妈妈》(2000)。诗歌史上有无数写母亲的诗歌,那些作品中无不渗透着善与爱的高尚情愫,但在尹丽川的笔下,这一伦理主题和美善形象,却被终结和修改了。
十三岁时我问
活着为什么你。看你上大学
我上了大学,妈妈
你活着为什么又。你的双眼还睁着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一个女人
怎么会是另一个女人
的妈妈。带着相似的身体
我该做你没做的事吗,妈妈
你曾那么的美丽,直到生下了我
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
为了另一个女人
你这样做值得吗
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
一把废弃的扇。什么能证明
是你生出了我,妈妈。
当我在回家的路上瞥见
一个老年妇女提着菜篮的背影
妈妈,还有谁比你更陌生
这不是女儿看母亲,而是一个女人看另一个女人;甚至也不是一个女人看另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有着某种冷酷目光与悲悯情愫的女人看另一个女人。这个陌生的母亲,她和女儿的关系,已经被揭去了伦理的面纱。
第三个特点,是美学上的嬉戏、嘻哈、戏仿、自嘲等诙谐意味。这些都属常识性的特点,且因作品本身的负面意味,兹不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