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一个充满矛盾的时节。它承载着凋零的哀愁,同时也充盈着对夏的希冀。郑小驴将自己对现代人困境的观照寄寓在这种矛盾上——爱之愈深,恨之愈切;爱而不得,故生“虐恋”。心灵在自虐中不断走向疯狂,但虐心却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爱得深沉,活得纯粹。
在同行的姜女士眼里,晚春的精神有些问题。并非文艺工作者的她,因对德罗西的“虐恋”小说感同身受而与我们一同前去拜访德罗西。在一众作家、编剧中,晚春无疑是个异类,她虽前来拜访,却从不参与我们与德罗西的交谈,宛如一个局外人,静静地审视着德罗西所叙述的,关于其家族历史的一切。但只有这个旁人眼中另类乃至诡异的女孩,才能在庄园里看见Lee的身影;也只有她,发掘出了被德罗西隐藏在光辉下的家族丑闻。
乔治·奥威尔曾落墨:“历史不是一面镜子,而是黑板上的记号,可以随时擦去,随时填补。更为可怕的是,一旦涂改了,你找不到证据去证明这是篡改历史的行为。”德罗西并无意将家族史的真相向人们揭露,虚构的情节被填入历史,真实的丑闻却化作小说,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在他的作用下,曾祖母与Lee的往事被隐藏,我们无从得知百年前是否存在一桩骇人听闻的巨大丑闻。在谎言和幻想下,“虐恋”之困被巧妙地掩藏在虚构中。
《国王先讲》的文本建构很大程度上参考了福克纳的小说《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这一点郑小驴在文中也多次暗示:晚春房间里挂着的作家画像是福克纳;小说结尾众人围观着晚春沉睡在铁艺大床上的一幕,也让人不禁想起《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众人在床上发现的那一绺铁灰色头发。但《国王先讲》的高明之处在于,它并不仅仅是对福克纳的模仿,更是对它的一个现代性回应。曾祖母与艾米丽小姐所代表的,是历史性的“虐恋”困境。一方身为有夫之妇,却对Lee产生情愫;一方身为旧式贵族,却与工人恋爱反遭遗弃。禁忌之爱不为外界所容,曾祖母罹患失心疯,被囚锁在床动弹不得;艾米丽闭门不出,独与尸骨相伴数十载。两人皆是世俗社会中的“他者”,在排挤中走向封闭和癫狂,沦为后人之谈资,湮没在历史的沙尘之下。然而,时隔百年,一个名为“晚春”的女孩却和她们一样在虐恋中备受折磨。她以近乎自虐的形式来节食,由此来确认爱的刻骨铭心。呕吐是痛苦的,但痛苦同时刺激着神经,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诘问自己是否还爱得真切。晚春与曾祖母经历的相似性背后隐含的是精神的观照,她们宛如时间长河上的两个突出,象征着“虐恋”困境百年来在历史上的横亘。
晚春并不是曾祖母的现代翻版,她从困境的受害者转变为困境的终结者。晚春在庄园中看见了Lee的身影,看见了德罗西桌上的玩偶。她在发掘历史真相的过程中也明白了自己所面临的“虐恋”困境的真相。虐恋之虐,并不啻于自我的矛盾,也在于他人的凝视。恋爱这一私密关系在凝视下被不断曝光和异化,最终沦为谈资。德罗西将曾祖母的故事写作小说供人戏说,姜女士把晚春的恋情作为茶余饭后的八卦四处传播。纯粹的爱落入世俗的窠臼,就化作晚宴上晚春在德罗西的凝视下被迫吃掉的烧鹅,令人作呕。然而,虐恋者在被凝视的过程中也在进行着反抗,曾祖母哪怕精神失常也要试图挣脱囚笼,艾米丽终其一生都保持着旧式贵族的尊严,而晚春对于丑闻的发现和揭露,更是对凝视的彻底冲破。虐恋者固然自虐,却不甘为世俗所束缚。在晚春眼中,如姜女士之流的俗人不过是些“无脸人”,泅游于泥沼中,死亡而不自知。
总之,《国王先讲》是一部富有怜悯心和历史意识的作品,它将视点落在虐恋者这一边缘化的群体上,以现代性的革命性的姿态回应着百年前福克纳发出的呼告。在小说最后,晚春成为杀人游戏的法官,众人皆在游戏中的黑夜争斗、搏杀,只有她,在月光的映照下看透了真相,直达爱情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