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用一个词来概括《多出来的人》这篇小说,最贴切的莫过于“怪谈”。这也呼应了作者张进步的另一重身份:作为出版人,他曾发起名为“怪谈文学奖”的网络征文,四方应声而至的来稿,从精怪传说、奇幻童话、都市异闻,到推理解谜、架空历史、未来幻想,主题和写法五花八门。由此也可看出,在张进步那里,“怪谈”并非像科幻、悬疑那样可以明晰界定的文学类型,而是某种让现实裂缝中释放出的想象力恣意奔突的开放空间。他也试图用“怪谈”一词将这些带有互联网时代特征的故事,连接到神话、志怪、传奇、笔记构成的本土文脉,以及小泉八云《怪谈》、《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等异域经典的参照系之中。如果说“怪谈”所撑开的空间、所连接的文脉,可以找到一个内核,用张进步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对于生命中最意味深长,却无法被理性尽数解释之物的共同兴趣”。
当然,真正让小说具有生命力的,不是抽象的主题或类型,而是写作者注入其中的鲜活生命经验。《多出来的人》区别于当代作家“致敬蒲松龄”的乡土“志异”写作,也迥异于架空玄幻叙事的地方,在于作品中具体的都市情境与流动的都市经验。小说中人物停留或穿行的地点,奶茶店、咖啡馆、酒店、写字楼、小区地库、电梯间,都是城市中产日常的典型场景,也是被当代生活秩序所切割出的规整空间。开头有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我看了一眼微信消息,关了手机屏幕,给操作台上的不锈钢台面喷上新的泡沫清洁液,继续用湿毛巾往下擦。”这里的“不锈钢台面”其实也是关于都市经验的一种隐喻:光洁、平滑、坚硬而且冰冷。人们不断用“泡沫清洁液”擦拭,然而光洁的外表下,已有裂隙暗生,甚至像门罗曾形容的,“人们的生活枯燥、简单,同时又令人惊奇、不可思议——仿佛铺着油毡布的厨房下面的洞穴,深不可测。”
因女主人公怀疑丈夫出轨,向大学时代的追求者、如今的秘密情人郑行云倾诉,郑行云找人调查,发现她的丈夫行踪确实诡异,会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地点。婚姻生活里的裂缝,终于扩大为“不锈钢台面”下的幽深洞穴。按照郑行云转述的流传于地下网络论坛的“都市传说”,可能有一个跟她的丈夫一模一样的“副人”。《多出来的人》中“副人”这个设定,让人联想到哥特文学中的重要主题“二重身”。欧洲民间关于幽灵一般分身的传说,从十八世纪末起就引发了许多小说家的兴趣,从E.T.A.霍夫曼、爱伦·坡、霍桑的作品到史蒂文森《化身博士》、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中,都有类似“分身”或“双重人格”的情节。青年学者施畅曾在《制造分身:现代性主体的自我危机与分离想象》一文中将十九世纪文学中关于“二重身”的想象与二十世纪同类主题小说乃至相关影视作品加以比较,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他认为,在此类主题的谱系中,“分身”一开始象征着人们内心被压抑的黑暗力量,而在晚近作品中重心则从“自我分裂”转变为“自我复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剧《人生切割术》里的从“生活自我”中切割出来的“工作自我”。而不管是“自我分裂”还是“自我复制”,都与现代文化中的主体危机有关。
将《多出来的人》中的“副人”与以上提及的作品加以比较,一定会让我们对于这一想象背后的寓意有更深入的理解。不过在我看来,这篇小说中更值得注意的是女主人公在得知丈夫甚至情人郑行云都可能是“副人”之前,凭借直觉感受到的“不对劲”:“总觉得那个房子里有种隐隐约约令我不舒服的味道”,“那种幽暗闪动的目光突然让我不适应”……关于“副人”的真相或者传说,放大了这些一闪而过的幽微瞬间,让读者与主人公一起,对日常生活光洁表象背后的另一个平行世界,产生了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谓“暗恐”的情绪。在这个发生在当代都市空间的故事里,没有古堡幽灵或山林精怪,让人恐惧的恰恰来自身边最熟悉的人与物。这样的“都市怪谈”书写,给当代文学提供的可能性恰在于此:“怪谈”只是外壳,更重要的是借此揭示出的隐蔽在“不锈钢台面”之下的“暗经验”与“暗情绪”。
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暴露出了作者张进步的诗人底色:“雨雾从黑暗的空中不知道何处的所在涌来,经过外面路灯的光,经过过往车辆的光,在酒馆玻璃外面的空间里上演着明明暗暗的默剧。”这里的“明”与“暗”,如同都市经验中重叠的两个维度,用文学的方式让二者共振,或许是一种更为意味深长的都市叙事,会让超出现实逻辑的“多出来”的人、事、物,从另外一个维度折射出这个世界的丰富与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