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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与家园:中国科幻文学的探索与守护

2024-08-16 13: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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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古不缺科幻素材,远古的《山海经》、屈原的《天问》、李白的奇诡想象,都将文学的目光伸向了遥远的未知世界。身在故园,心在宇宙。当西方科幻执着于太空移民时,中国人哪怕去宇宙中流浪,也要带着脚下的地球,这体现了中国式科幻与西方科幻的一个很大不同——出发,是为了更好地守护家园。

刘慈欣、海漄等中国科幻作家相继斩获雨果奖,《三体》等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使中国科幻迅速步入黄金时代,并逐渐融入世界版图。科幻文学不是一套被经典化了的文本,人们在不同世界观的观照下,在多样的文学实践中丰富它的形式。经历了集体主义色彩的苏联科幻,再到英雄主义泛滥的欧美经典科幻,到如今家园意识浓厚、重塑传统的中国式科幻,世界科幻断断续续走过百余年的历程,当下已进入共生时代:科幻文学主体之间并非相互取代,而是相互借鉴、共生共存。

科幻与现实如何相处?科技与人类文明前景如何?科幻文学与传统文学关系怎样?科普科幻怎样表现新质生产力?2024 年 4 月 27 日,中国第八届科幻大会召开,值此机会,我们与王晋康、刘慈欣、超侠、宝树等科幻作家和科学家有缘一起探讨。科幻文学不仅是讲故事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认识世界、与自我对话的途径。愿同一星空下的我们,可以乘科幻长风,去探索星辰大海,去洞察自我的秘密。

出发,为了更好地守护家园

记者:第八届中国科幻大会的召开,适逢中国科幻作家作品合集《故山松月:中国式科幻的故园新梦》首发,首先恭喜各位。当中国科幻逐渐融入世界版图,故园和乡愁也将成为科幻文学叙事中的重要一环。谈到故园乡愁,我们想知道,在创作过程中,有哪些故乡的情感经历触发了各位的创作冲动,并融入了自己的故事里呢?

程婧波:我来自成都,我创作的故事也和成都有关。李白有诗“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我的小说题目《且放白鹿》也是来自李白的诗:“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可能是二者的共同之处吧。

宝树:我写我们浙江沿海小县城,小时候看海引起我对远方、对世界的无限向往和憧憬,这影响了我以后的科幻小说创作,所以我把对海的情感和想象都放在了小说里面。

董仁威:我是重庆人,重庆有座涂山,涂山有块涂山石,涂山石据说是大禹的妻子所化,但后来我到别处去发现也有不少涂山,我就在想,到底谁才是大禹的妻子呢?这一追寻,就追寻出很多的故事来。

王晋康:我写的是回忆短文《俺是南阳人》,你从我的故事里能听到满满的红薯味儿。

刘慈欣:我写的是城市毁灭题材,当时是每个人写一个毁灭城市的短篇,我选的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城市,就是太原,写的是一个以计算机为主题的科幻小说。

超侠:我讲述的是发生在家乡的侦探冒险故事,主题是我们离开家乡是为了未来更好地回到家乡。

江波:我的家乡千岛湖是个旅游胜地。如果你去过一次千岛湖,会被它的山水所震惊。那里的山水特别美,所以我把它写进小说里。

顾适:我在北京出生成长,所以我从个体的视角来描写北京。北京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我写了一个人工智能的故事,讲的是一个新的算法是如何改变每个人的生活的。

记者:在各位看来,中国科幻文学和西方科幻文学相比,未来的差别会很大吗?最大的不同可能会在哪里?

顾适:我觉得最大的差别是中西方生活体验的差别,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历史文化,这种不同会体现在科幻小说上。比如我的小说《魔镜算法》翻译成英文之后,我们会发现,西方人会想知道中国科幻人是怎么讲故事的,中国的科幻小说是什么样的,他们并不喜欢翻译腔的中国科幻小说。

江波:我觉得最大的差别就是他们用外文写作,我们用中文写作。因为语言是无法完全地翻译出来的,翻译的过程会丢掉很多东西。比如“故山松月”这个词,是化用了李白的诗,这个词怎么翻译都可能会丢失掉很多历史和文化心理等韵味。但科幻文学毕竟基于科学幻想,文化是不同的,而科学是一样的。

超侠:我同意江波的说法。科幻文学的底层逻辑是共通的。比如金庸的小说为什么在国内畅销而外国市场认可度不高,是因为里面有很多外国人看不懂的中国传统文化。但像《哈利波特》和《三体》为什么能在全球畅销,因为有一个共同的底层逻辑,所以我们要找到一个人类共通的内涵,再加上自己民族特色的独特魅力,才能让各个国家都能接受。

刘慈欣:我觉得在未来,中西方科幻文学的共同点可能远大于双方的差异。如果非要说差异,可能是中西方不同发展阶段的不同。中国处于现代化进程比较早期的阶段,而西方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阶段。中国在这个阶段更多地感受到科技对社会的推动等正面效应,而在西方,科技的负面效应可能展现得地更多一点,所以在未来,中西方的科技形象在科幻小说中的体现可能会有所不同。

王晋康:我同意大刘的观点,同大于异,因为中西方科幻文学遵循的是同样的科学体系和科学思维方式。中国这样大的民族体量、文化体量,必然会反映在小说里面,比如中国作品更多地反映的是“和”,而西方更多地反映征服,中国科幻小说也没有西方科幻小说那么强的宗教意识等。

董仁威:我觉得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科幻属于全人类,而不是属于哪一个国家。只有作者将自身的生活习惯带入他的作品中,才会呈现一些差异。比如我喜欢吃肥肠而西方人不喜欢,所以西方人看我的小说可能就不是很理解肥肠有多好吃。

宝树:我们小时候看科幻小说,喜欢看翻译过来的译文版,因为那时候觉得外国的科幻小说更好看。现在因为有大刘老师和王老师等人的努力,我们会觉得中国的科幻小说也很好看。希望未来和现在的最大区别是,大家觉得中国的科幻小说最好看。

记者:很多科幻文学爱好者在创作过程中有一个最大的门槛——自然科学,那么,自然科学知识在科幻文学创作中起多大的作用?作为科幻作者,自然科学知识积累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写科幻小说?

程婧波:我从事写作方面的教学,以我写作和教学的经验来看,自然科学只是创作科幻小说需要的千千万万的准备工作之一。如果你的科学储备没有那么丰富,完全可以从其他路径进入科幻创作。

宝树:对科学的基本了解是科幻创作比较重要的一个方面,当然也不必要求过高,不用到硕士博士那么专业的程度。我们基本掌握再加上有热情就可以,然后大胆想象。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就喜欢看非专业的杂谈,可以激发出他无穷的灵感和想象,特别专业的论文反而对他没用。

王晋康:我个人写科幻小说,高中学的知识就够了。但有两点很重要,一是对科学有比较敏锐的感觉,二是要有比较清晰的科学理性。

刘慈欣:科学知识对我的用处,是从中寻找故事资源,找到创意和灵感,而不是用科幻小说去普及科学知识。另外一点,像王老师说的那样,科幻小说提取的比较精彩的科学资源往往都是古典科学,比如牛顿力学,最多到相对论。而很前沿的基础科学,其实我们谁也搞不懂,太复杂了。

超侠:对,我觉得特别高端的比如超弦理论、量子纠缠之类的我们很难理解的东西,小孩子反而很感兴趣,我写的那些科幻绘本,小孩子非常喜欢读。越高端的理论越小的孩子越愿意去理解,而知识分子反而难以理解。不管怎么说,科幻不是科普,科幻嘛,很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好玩、有趣!

江波:大刘说的一个点我很认同,科学知识是新的想象力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科学知识可以拓展想象力,以前我们没有发现地外行星的时候,去想象它就很难;但一旦科学把它带到我们眼前了,就可以借此拓展出一个新的想象空间。至于科学知识要学到一个什么地步,我觉得是越广泛越深刻越好,但也有一个极限,就是你一旦必须要用数学的语言描述它,那对你的写作就没有什么帮助了。每一个新的科学知识点,都是给你一个想象的新起点,这对于故事资源还是有帮助的。

顾适:我觉得重要的不是我们掌握了多少科学知识,而是要对自然科学一直保持兴趣和好奇,这种学习的状态是科幻文学创作的源头之一。其实很多时候,科幻文学创作的领域反而是作者不了解的领域,比如生物、AI等,我读了几篇论文之后就有了很多创意的点子,但到了我熟悉的领域,比如城市的规划如何做,未来三十年城市会变成什么样,我马上就失去了想象。我觉得这种保持好奇的状态更适合写科幻文学。

对话刘慈欣

记者:大刘好。科幻文学学者伊斯特万·基切里-罗内(Istvan Csicsery-Ronay)曾表示,无论科幻作品文本在艺术质量和知识复杂性上有多大差异,它们都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社会能量和人类对物种及世界共同未来进行构想的愿望。作为科幻作家,您对科幻和现实的关系怎么看?科幻是预判现实的方向,还是只是给人类提供一种想象的可能性呢?

刘慈欣:科幻和现实的关系,可能不同的科幻作品有所不同,有的密切一些,有的远一些。从我自己来说,我并没有将科幻作品隐喻现实、反映现实、批判现实作为一个创作的任务,我的作品中,现实只是一个科幻想象力起飞的平台。但有的作品是从科幻的角度来反映现实,这倒是能抵达某一些传统文学难以达到的领域,比如现在我们有个词叫科幻现实主义就是这样的。

记者:那科幻思维习惯对您看待世界和生活的方式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刘慈欣:科幻思维习惯对我最大的影响是,让我理解到我们不能用线性思维习惯去思考现实,我们不能把现在的前进方向直线推导出去,推论未来是什么样的,因为未来的发展可能是非线性的,不能用简单的相加关系去推论。我举个例子,比如现在我们都认为信息技术、人工智能将极大地改变现实,甚至现实可能会被其重新塑造,因为从现在的境况来看,直接推论出去就是这个样子,但事实上我们看看历史,真正改变现实的技术很可能是未来新出现的、新突破的某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技术,从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一路走来我们会发现,真正改变时代的技术可能不是已经创造的技术,而是某种现在很难想象的技术。

记者:您的那些科幻故事灵感从何而来?科幻作家创作时是受到现行科学理论的影响,还是会对现行科学理论有一个前导作用呢?比如《三体》里的黑暗森林法则、猜疑链对应科学界提出的大过滤器假说等。读《三体》的时候我就在想,文明发展到歌者文明那种高级形态时,存在的方式和对资源的需求应该和我们现在有很大的不同了,如文明体将以非肉体的方式存在,那高级文明体还需要遵循黑暗森林法则吗?会不会这只是人类现阶段思想意识的体现?

刘慈欣:是的。现在的科学理论肯定是我创作的一个重要故事资源,我们是以此作为基础展开想象的。这种想象不可能超越现行的科学理论,也不可能违背这些理论。但你说让我总结创作灵感,我觉得很多创作者可能也都是这么一个状态,很难总结这些灵感是怎么产生的,我的这些作品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写出来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脉络。

黑暗森林概念确实不属于自然科学,而是社会学的。但同时,这样一个想象和自然科学有着密切关系,其实科幻本质上就是把我们现实中社会的人扔到那种非现实的、由一种想象出来的技术构造的极端环境中的一种思想实验。黑暗森林本身和技术的关系就在于它成立的前提是星际空间的时空结构,星际之间相距相当遥远,它们的一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点,没有任何结构,同时它们的交流也十分困难,因为光的速度是有限的。在交流的过程中,他们的技术可能会发生爆炸,这些其实和自然科学都是密切相关的。科幻中很多社会学、心理学的想象,本质上也和未来技术的发展、人类的社会形态密切相关。通过对未来技术的推测,可能我们会推测出一些心理学、社会学很让人震撼的结论,这种结论可能只在科幻小说中才能表现出来。

记者:感谢您的解答。最后一个问题,您对新生代科幻作家的培养有什么建议吗?

刘慈欣:对文学创作来说,这种培养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但是科幻创作可能比传统文学要更有规律可循,也更有可能通过培训来提升作家的能力,甚至产生出新的作家。比如像美国著名的号角科幻写作班就培养过很多优秀的作家。但相对来说,我们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科幻作家,都没有经过任何科幻培训,也没有经过扶持。我觉得科幻创作人才的发掘应该两方面都注重,一方面我们当然要投入力量,通过培训和征文等有意识地培养科幻作家,另一方面也要投入很大力量去发现人才,发现是很重要的一个途径。不管是传统文学还是科幻文学,作家可能很多都是被发现出来的,而不是培训出来的。

具体到科幻文学创作本身,作为一个作者真的想不出什么规律来,都是一个人一个样子,每个人的创作都不一样。比如传统文学总结出来的创作规律,一般先有一个人物,然后为这个人物设置一个故事、一个环境。但是从我自己来说正好反过来了,我是先有一个科幻创意,然后为了这个科幻创意的表现,再创造一个故事,为了这个故事再创造出那些人物,人物跑到最外面,它的结果就是让人物显得很工具化,所以这种方式也不一定是一个合理的方式。说实在的,我感觉自己的创作过程其实是很混乱无序的,但最后就生成了你们看来好像很有趣的作品。

人工智能与人类文明

记者:在人类历史上,文明的发展从量变到质变,在跨越式提升的时候总会迎来拐点。比如今天的人工智能技术取得了很大突破,有人提出了一种担心,就是AI发展到一定程度,是否存在着人类被AI驯服的危险?这好像是涉及一个科学伦理的问题——人工智能是否应该拥有自然人的人权,以及如何与人类共存的问题。那么我们在探索AI技术的道路上是否应该一往无前呢?

刘慈欣:我们提出一个假设,假如我们人类有能力创造出一个远超于我们现阶段水平的文明,这个文明诞生了,我们现阶段的文明会被淘汰掉甚至人类都会毁灭掉,我们还要不要去创造?我们的创造对我们来说是值得骄傲的还是一种悲剧?我们对自己的后代超过自己是持肯定态度的,但对于人类的创造物超过人类呢?应该让这个创造物登上舞台吗?

王晋康:我之前写过一个科幻小说,也是做了一个假设,假设在非洲两个部落打仗,一个战胜,另一个战败,有人提出来,如果把战败者放走,这些人将来会进化成白种人的祖先,他们会建立一个强大的文明,回来奴役你们,你们还会不会放走他们?我的结论是,还是放走他们。人类在长久的线性的发展之中,一定会有一个陡峭的跃迁。在人类如何面对人工智能的问题上,我们应该顺应现实,顺应客观规律。科技的发展有其自身的生命过程,并非由人的主观意志所能决定的。科学技术的发展有赖于人类的艰难推动,但当科学之车隆隆地轧过我们头顶时,我们是没办法制止它的,只能顺应。

刘慈欣:我刚写完《三体》的时候,第一次接触了大过滤器假说。当时让我很震撼,目前的问题是,我们到底走到了大过滤器的第几层?如果我们很多年都发现不了外星文明,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情,这可能意味着我们已经走过了大部分的过滤层,别的文明都被过滤掉了。比如二十世纪的核危机很可能是我们已经走过的一层过滤器,那下一层是什么?有一个很有名的老鼠乌托邦实验,当给到老鼠足够的食物、水和空间,那些老鼠反而崩溃了。所以人类如果真的想长久地延续下去,我们必须保持生命最本原的不断开拓的精神,开辟新世界,开辟未知,保持对未知的追求,保持对新世界开拓的进取精神,当AI满足了我们的一切,可能并非一件好事。

超侠:有一个很有名的动物园假说,就是说很有可能我们现在看似很好的生存状态,其实就是由一种高等文明创造的。我之前创作过一个小说《巨人的城市》,在这个巨人创造的城市里面,人们不用操心任何生存方面的问题,但是出去这个城市就会消失或死亡,但是他们还是要走出去。这个设定和大过滤器假说有些像。现在很多前沿科技里面也提到,在针尖大的物质上存储8T的数据就可以完全模拟出我们现在整个物理世界的规律。我们现在游戏的精度也是越来越高,有时候甚至很难让人分清虚拟还是现实。所以,我觉得由于AI是我们人类创造的,如果我们的消亡是为了新生,那消亡其实也就是一种主动寻求的生。

刘慈欣:其实目前来看,我觉得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可能或多或少掩盖了其他领域的发展并不快速的事实。未来能够在信息技术之外,如材料科学、生命科学、能源科学等任何一个领域的突破和已经取得的信息技术、人工智能的突破结合起来,都会带来全新的时代。

记者:有个说法是,传统文学是描写已有的世界,而科幻文学是创造一个新世界,再描述它。这个好像也是大刘很多年前提出来的观点。有很多非常有想象力的科幻作品的伦理观会和现行观点相悖,不知道各位对此有何看法?

刘慈欣:比如拿英雄主义来说吧。随着时代的发展,个体的价值逐渐被发现,那种拯救世界的英雄主义正在淡出我们的视野,淡化英雄主义,是从另一个角度呼唤人性,尊重个体的价值,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看是历史的进步,按目前的社会发展轨迹,英雄主义可能会消失。但问题是人类社会肯定会按目前的轨迹线性发展吗?当地球面临外星文明的全面入侵时,恶化的地球生态可能要求人类必须减少一半的数量。这种情况下,英雄主义是不是会被重新需要呢?从科幻的角度看,人类是十分脆弱的,当人类必须勇敢地牺牲其中的一部分人换取整个文明的延续时,这就需要英雄主义了。

宝树:很多问题如果放在一个很遥远的宇宙尺度上来思考,结论就会和现实有很大的差异。比如一个很有名的英国科幻小说,讲一条来自天狼星的拥有人类智慧的狗,与人类发生爱情,在当时这是很不可被接受的伦理观,所以被退稿过,但它后来成了广泛传播的科幻文学名著。所以说科幻文学中的伦理观和价值观不能和现实一一对应。

记者:各位可以推荐一本让人更好地理解技术和人类关系,或者激发我们对科学兴趣的书吗?

王晋康:推荐一本《我们为什么会生病》,这本书把医学放在了进化论里面,提出了达尔文医学。里面的猜想非常有价值,其中一个是说,病原体永远处于一个进化链条中,人类永远无法消灭病原体,只能学会与之共存,人类能做的就是把这二者之间的平衡尽量拉到偏向人类的这一边。我的很多小说都是吸收了这本书的思想。

刘慈欣:我推荐一本书《生命3.0》,它认为生命可能经历过几个阶段,我们目前可能处于2.0阶段。因为到目前为止,不管技术如何发展,我们在生理上还没有被技术所改变,但在未来这一状况可能会结束,技术的发展可能会直接干预生命的进化。我们总说最近一二百年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技术在改变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可能过一千年以后回看,我们现在才是变化的开始。

超侠:我推荐《时间简史》这样的书,让人离开当下的生活,去理解另外一个维度。

宝树:我推荐《深渊上的火》,这本书是科幻大师弗诺·文奇的名著,刷新了中国科幻迷对于科幻的一切传统印象。它勾画出宏伟神奇的银河界区、寰宇网络以及匪夷所思的生命形式,以高超的技法巧妙地将太空歌剧、赛博空间和行星传奇等主题结合成令人屏息的瑰丽画卷,既继承了传统科幻的理想主义,又展现出互联网时代前沿科幻的全新面貌,对我的震撼迄今仅有《三体》才能与之相比。

科幻文学表现无限的新质生产力

李晓东:2023年,新质生产力这一概念被首次提及。新质生产力可以理解为创新起主导作用,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质量特征,符合新发展理念的一种先进生产力质态。当下,新质生产力和高质量发展成为各领域的热词,文学领域也不例外。新质生产力正从各个方面和各种意义上赋能新时代文学,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应运而生,新质生产力的发展为科幻文学创作提供了无穷的远方和想象空间,科幻文学在传递新时代文学新的品格和面貌,彰显新质生产力带来的关于人类和科技发展的思考方面,通常有着更有利的表达。那么,科幻文学如何表现无尽的新质生产力?

王泉根:科幻是什么?首先是一种幻想,幻想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无中生有。因此,科幻文学很难套用传统的文学理论去解释。正因为科幻文学是一种无中生有的事物,我们就找到了和新质生产力的结合点。新质生产力也好,科幻文学也好,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中生有,完全是创造性的想象。今天我们的科幻文学之光,已经照进新质生产力了。比如刘慈欣老师的《三体》中提到的叶文洁将太阳作为电磁波信号放大器,以恒星级别的传播能量,向宇宙打出了人类文明的第一个招呼。哈尔滨工业大学空间科学与应用技术研究院最近首次观察到电磁波动态的传播,证实太阳日冕的特殊结构以及行星等大型天体可作为电磁信号放大器,或可实现星际间通讯或者能量传输,相关研究成果发表在《自然、通讯》上。从这个角度来说,科幻文学打开了我们科学研究的脑洞。

刘慈欣:这个题目让我想起一幅漫画,画面是一个原始人在岩壁上画画,他画的是一辆马车,旁边另一个年长的原始人说我们现在要出去采集野果、打猎,你每天不干正经事,就沉浸在这种完全不切实际的虚无缥缈的想象中,那我们晚上吃什么?这幅画道出了科幻与新质生产力的关系,我们想开发出更新的更先进的生产力,可能需要一些很灵动的思想、很广阔的想象力。因为那个原始人他画的那辆马车可能在一两万年以后就变成现实了,而我们回看这段历史,人类之所以能够创造出文明,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有丰富的想象力,有丰富的创新精神,在我们的思想中建立起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东西,而这恰恰也是科幻文学具有的一个品质。科幻文学只是一个文学题材,是大众文学的一种,我并不想无限地去拔高它的功能,我也并不认为未来的生产力是靠科幻小说产生的,但科幻小说确实能够在活跃我们的思想、开发我们的创新能力方面起到很珍贵的作用。

王晋康:新质生产力的关键是创新,而培养创新思维和想象力,开拓技术边疆、文学边疆,这正是科幻文学比较擅长的事儿,这个可以说是科幻文学和科幻作家的作用。大概十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小说《月球夏令营》,里面提到的一些技术有些马上就要实现了,比如以电磁推进作为火箭发射的辅助方式,这个我们国家马上就要实现;利用月球上的发电基地,作为太空移民或者太空交通的首发站,这个几十年内就有望实现。所以,虽然科幻并不承担预言的功能,但是因为科幻是依靠科学理性的,所以确实有些东西会在现实中出现。当人类文明向前发展,科学、人文、宗教、哲学就像从不同方向出发的攀登者,最后都会在顶峰相遇,而科幻将是在四个领域共同发力的一个平台,相信随着中国科幻的发展,我们将收获更多作品,收获思想的丰富成果。

陈涛:我们现在将科幻文学和传统文学放在一个并列的位置,或许代表了我们对文学的一种期许。相比起书写过去、历史以及当下现实的传统文学,科幻文学更多是将眼光投向未来,对文学的发展与文学概念的丰富是较大的促进。2024年年初,《人民文学》走进“与辉同行”直播间,在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方面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这也彰显了文学的尊严与力量。就像刚才刘慈欣老师讲的,我们这场直播其实就像是一个在岩壁上画马车的行为。提到新质生产力,传统文学和文学期刊到底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王晋康老师说,新质生产力最重要的就是创新。我们这场直播就是创新。其实我们之前一直是迷茫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没有路径可供参考,从来没有一本文学期刊采用过直播销售的发行方式,库存准备、配货渠道,以及售后维护这些细节都需要提前规划,而我们没有先例可循。这场直播的数据不错,一方面说明新兴传播方式的促进作用,另一方面也说明大家对传统文学的喜爱,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传统文学期刊在推动新质生产力方面也具有积极的作用。当前,传统文学和科幻文学呈深度交融、彼此映照的状态。不管是传统文学还是科幻文学,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文学的底色上来,创作出更多能够滋养我们民族的心灵、构建起我们民族性格的好作品。

王卫英:新质生产力关键在创新,这个创新首先是思路的创新。2024年年初,北京元宇科幻未来技术研究院一行到湖南宜章县做了科幻文学助力乡村振兴的活动,这个形式很好,用科幻的想象和文学的书写打开了乡村文旅的新思路。宜章莽山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神奇之感、科幻之美的地方,科幻文学创作和出版,以及科幻影视拍摄、科幻游戏场景架构等,都可以以莽山的风景为背景,以莽山的传说为依托,进行再次创作。超侠根据采风成果,创作了《莽山科幻奇旅》的科幻绘本小说,将王晋康、刘慈欣到莽山的真实经历与莽山的幻想结合,将非虚构与虚构做了有机融合,作为出版人,我也希望未来能够带领更多的作家、画家、科幻产业专家深入乡村,创作出更多基于山乡元素的科幻作品,为乡村注入未来的科幻力量,以科幻文学书写新时代的山乡巨变。

李晓东:我们作家和学者讲新质生产力,都是用文学的形式表现新质生产力的,但真正创造了新产品的是我们的科学家,我们今天在座的就有一位,我们可以听听他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绍迪:我们在说新质生产力的时候,科技从业者都只习惯在自己的单个领域中看问题,比如说我们做芯片的考虑芯片计算效率有没有提升,做材料的考虑材料生产成本能不能降低,但其实大家都没有从全局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科幻文学是跳脱出现有的技术体系、现有的技术研发情况,从终局的角度中去思考怎么提高效率和生产力。这个是符合第一性原理的。我们现有的人工智能技术一直在考虑能不能走向通用人工智能,如果目前从每个领域进行小范围创新可能很难达到这样的结果,但假如有一个足够好的环境,让现有的大模型进行自我进化,是有可能达到这样的目的的。现在这些技术可能在20年前的科幻文学中早已经预测到了,科幻文学可以说在给科技创新指引一个方向,指引怎么去提高新质生产力,它是从底层逻辑出发寻找一个发展的最优方式。

记者:我们提新质生产力,离不开科普和科幻的结合。各位对于科普和科幻文学的结合方面,以及图书、影视、游戏等多种传播媒介推动科幻文学创作方面有什么样的看法和体会?

刘慈欣:科幻文学作为科技与人性的桥梁,在激发科学兴趣、预见科技变革、引领公众思考未来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随着科技的发展,科幻文学的素材一定会不断丰富,这就需要加强科普与科幻的结合,提升科幻作品的科学性和艺术性,促进科幻作家、科学家和教育工作者的交流与合作,共同推动科幻文学和科普教育的发展。

王晋康:科幻不是科普,它本身并不承担科普的功能。但科幻尤其是核心科幻肯定含有相当的科学知识,而且它是把知识融化在有趣的故事情节中,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浇灌,这比看科普更有效率。就像《三国演义》这本小说,它对三国那段历史的普及,要远远超过《三国志》,二者是不可互相替代的。科幻小说更多是解除人们对科学知识的疏离感、陌生感,它比较零碎,也可能不准确,但更容易消化。当从科幻小说中得到最初的一瓢水,扎牢了根须后,再接触科普书籍或专业书籍,会事半功倍。

陈楸帆:科幻作品所塑造的审美经验比任何形式的教育与理念的灌输更能引发大众对真实世界、现实世界的反思,因此科幻不应只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更应成为帮助人们改变现实的强大工具,发挥它更大的作用。

王海滨:当下中国科幻文学创作相对于其他类型文学来讲还不是特别多,因此做好科幻文学和影视的结合是明智之举。我觉得做好结合主要有三点。首先,中国不缺科幻素材。古典文学里就提供了无尽的素材,例如《封神演义》《山海经》等作品中有很多科幻元素可以改编,这些经典可以转化为对当下的思考和表达。其次,科幻文学创作可以有意识地为影视提供一些可能,故事设置要戏剧化,文字语言要有画面感,有意识地为电影改编做好铺垫。第三,就是要强调科幻类型本土化,不要效仿套用西方科幻经典,突出科幻作品的原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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