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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孟小书:白色长颈鹿(节选)

2023-10-13 11: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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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书,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著有作品集《满月》《业余玩家》《午后两点半》等。曾获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钟山》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山花》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现为杂志编辑。


白色长颈鹿(节选)

孟小书


老贺幻想过很多他与竹桑再次见面的场景。可能是在女儿的婚礼上,可能是在她父亲的病房里,如果浪漫一点,或许可以在街角的咖啡店里与她偶遇。总之,这座城市有太多的机缘和渠道可以再次将他们汇聚到一起。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暮色将至,老贺匆匆从工作室赶到了与竹桑约定的地点——丽都公园附近的一家西餐厅。由于是特殊时期,餐厅里没什么人,墙壁上悬挂着两台电视,播放的是世界杯比赛。竹桑戴着口罩,坐在一个角落里。她的眼睛红肿,看起来已经哭了很长时间。餐厅另一个角落坐着三个商务人士,正对着一个笔记本电脑进行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服务员懒洋洋地靠在吧台前,看球。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悲伤的女人。老贺在远处端详了她一会儿,十年未见,她还是那么漂亮。老贺有点紧张,有点心虚,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是否已经原谅了自己。他踟蹰着,慢慢走了过去,拉下口罩,身体僵硬地坐到了她对面。面对竹桑,老贺总是难以放松下来。这是两人离婚后的第一次见面。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老贺想速速将他打发走,说晚一点再说。

竹桑赶紧擦掉了眼泪,将耳朵两侧的头发挽到了后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她原本是迫不及待地要和老贺分析和商量女儿的事情,但老贺苍老的脸,顿时让竹桑感到十分陌生,同时也感到一阵惊慌——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是自杀……我实在接受不了。”竹桑的情绪再一次崩溃了,老贺显得异常冷静,他想握住竹桑的双手,可又怕不太合适。

“先冷静下来,使馆的人和你说了吗?她有一封遗书,是想安葬在那里。”

“说了。”

“使馆的人告诉我,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实在不方便过去,他们可以替我们安葬。但我的意思是还是要过去一趟。”

“我想的也是,一定要过去的。”

“那就让使馆的人赶紧办理加急手续,我们要立即办签证。对了,你查过女儿在网上的消息吗?”老贺说。

竹桑摇摇头,赶紧拿出手机来翻,“还没来得及看,我这脑子全乱套了。”

“不用看了,关于她的消息全部都没有了。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最后一次在网上看到她的消息,是她到猎场了。她好像是打死了一只长颈鹿。全部的过程都有,是她男朋友给她录的。”

“咱们现在要赶紧去办签证,办加急的,让使馆出个证明。但即使签证出来了,航班也很少。最快一班飞机也要一周以后了。”

竹桑狠狠闭上眼睛,眼泪迅速滑过脸颊,浸透在了口罩的边缘上。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过于失态,呜咽着把脸埋在了双臂中。

“我一刻都等不了。”竹桑迅速擦了擦眼泪,她拎着包准备起身离开。

“这是最快的一班飞机了。”

“我相信还会有更快的办法。”

老贺坐在原位,目视着竹桑离去的背影。她还是这样,如此盲目,又如此自信。当然,她还是如此动人。电视上传出微弱而热烈的声音,又进一球,场上再次沸腾。

老贺点了一份沙拉,没滋没味地咀嚼着。他抬头望着电视中的比赛,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无尽的痛苦,木讷地、呆呆地望着电视中来回被踢的球。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女儿联系了,自从她去法国留学后,就很难再与她直接取得联系,只是单方面地发过几封邮件。他是个不善吐露心声的人,事情总是在心中暗自盘旋着,没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把所有的情感和表达都留在了陶瓷工作室里。他心里明白,自打女儿走后,他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

竹桑倒是经常会给女儿打去越洋电话,而且每次都算好了时差,找一个竹桑认为女儿比较空闲的时间打过去。女儿的语气总是很冷淡,绝对不会多说一句。久而久之,竹桑的电话打得也少了。但有一次,女儿同时给竹桑和老贺发过一封邮件,里面是一个投票链接,是关于“绿色和平”组织反抗碳排放的,但这个链接打不开。老贺找了助手帮忙,鼓捣了很久才打开,里面有很多游行抗议的照片和文章,文章是英文的,最下面是一个关于是否支持碳排放的链接。这个链接老贺也只能看懂个大概。他猜测,女儿应该是加入了这个组织。老贺有点担心她会出事,赶紧回邮件让她退出这个组织,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竹桑也曾试图点开过,但发现无法打开,就自动放弃了。为了这件事,老贺也给竹桑打过一个电话,竹桑听了很激动,说她必须要退出这个组织,否则我就飞到巴黎给她抓回来。竹桑给女儿打过很多次电话,语气十分严厉,让她赶紧回国,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之后就没有了之后了。

竹桑恨死了老贺,她认为女儿的离开是他们破裂的婚姻导致的,要不是他主动提出离婚,女儿也不至于如此痛恨他们。至于离婚的理由,老贺就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为什么,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和女儿。老贺给出的这个答复,让竹桑无法接受,这比他出轨了还要让人愤怒。当年的竹桑,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以老贺的性格,他不会对过去的婚姻解释更多。老贺一个人默默地搬到了自己工作室里。离婚后的几年,竹桑一直活在猜测中。又过了几年,老贺依旧是单身,也不曾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之类的传言。或许,他是真的已经厌倦了她们。

飞机舱门开启的一刹那,老贺的耳朵就感到一阵刺痛,他不停地张嘴闭嘴,吞咽口水,双手用力揉搓按压耳郭。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手肘一下打到了竹桑的胳膊。竹桑自从上了这架飞机,就一直锁着眉头,眼睛紧闭。她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纷乱的思绪让她头疼欲裂。女儿的死在她心里是个谜,使馆人员告诉她是自杀,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她隐隐地觉得应该是与那只长颈鹿有关。可她为什么会打死一只长颈鹿呢?她不是在“绿色和平”组织里吗?竹桑又想,即便到了坦桑尼亚,到了塞伦盖蒂的那片猎场又能怎么样呢?一想到这儿,她就万念俱灰,但无论如何她也要去,去了心里才能踏实。在两片止疼药和半片安眠药的作用下,她一直瘫在座椅上。直到此刻——当老贺的手肘猛然打到她时,才一下睁开了双眼。她迟迟站不起来,精神有些恍惚,整个身体僵在座椅上,像一尊坍塌的雕像。曾有多次,竹桑在长达十小时的飞行中总想找一个适当时机和他聊聊女儿的事,或者聊聊彼此也好。但他一向讷讷寡言,除了枯坐在那里频频点头、自我忏悔以外,绝不会轻易地敞开心扉。漫长的飞行时间中,竹桑总是起了念头又打消。老贺也想找个机会谈谈女儿,但他更想谈的是他们的未来。但看竹桑昏昏欲睡的状态,想着,她现在哪有心思谈以后?之后的一个星期,每天都要朝夕相处,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机舱里所有乘客都迫不及待地早早站起了身,堵在过道中,让这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封锁住了。坐了长达十小时的飞机,谁都不愿在这儿继续逗留一秒钟。人群终于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老贺仍旧揉搓着耳朵,痛苦不堪。

他们在出发前商量好,谁都不要将行李托运。这样可以缩短在机场的停留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奔赴使馆。可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自从入境后,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在机场到达处游荡着,耳边灌满了陌生的语言。强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让人头晕眼花。背包客们大都是白人,他们脸上挂着幸福与喜悦的神情,满心期待着他们此程的精彩之旅。然而,老贺和竹桑却全然相反,他们无比焦虑、烦躁与无助,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被很多拿着印有“坦桑尼亚国家公园”广告的拉客黑人朋友弄得晕头转向。是的,他们早晚都会去到那里,早晚都会踏上女儿最后到达的地方。但此刻,他们的目的地是使馆。

竹桑四处寻找接机的人,可眼前的一片混乱让她无所适从。老贺故作镇定,他一边用手机寻找信号,一边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在这里打个车去使馆。地址我这里有。”

“你倒是无所谓,我可是通过朋友在网上订好了的,钱都付给他们了。”

“人生地不熟的,就不要斤斤计较了。”老贺的手机终于有了一格信号。

“这是计较的事吗?这是信誉问题!”

老贺条件反射般地一下绷紧了神经。竹桑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情绪,喜怒哀乐全挂脸上。老贺就是竹桑的情绪探测仪,而且相当敏锐、准确。隔着房间,甚至相距千里,也会准确无误地检测到她的喜怒哀乐。老贺像一个牵线木偶,无时无刻不被竹桑的情绪所牵引。之前这么多年,老贺倒是也习惯了。离婚后,老贺没了牵动自己的人,瞬间感受到了人们所常常谈到的“悬浮感”一词的含义。他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和那敏锐的触角。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但如今,十年过去了,竹桑也有自己的反思,那锋利尖锐的棱角似乎褪去了一些。她学会了点到为止,学会了让情绪先在心里沉淀一下。

老贺忽然拍了拍竹桑的胳膊,眼睛眯起来,指着前方人群中一个纸牌说:“你看,那上面写的是我们的名字吗?”竹桑的目光在一片晃荡的人群中仔细搜索着,一块黄色纸牌上,用线条扭曲地画出了类似汉字的图案,旁边还注上了他们名字的拼音。竹桑说:“赶紧过去问问!”老贺拽着行李箱,立刻上前询问。那黑人小哥穿着一件红色短袖上衣,戴了一顶红色棒球帽,他不紧不慢地指着牌子上的名字,用英文问道:“我要接的就是你们吗?”

老贺兴奋地回头向竹桑挥手,“快来!”

坦桑尼亚的天空如此湛蓝清澈,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带着一个从容的心情再重走一次,老贺是这样想的。他曾在工作室里,独自看过一个关于在塞伦盖蒂打猎的纪录片。这片神秘狂野的土地他向往已久。与其说他是向往这片土地,不如说他是向往背着猎枪和猎杀一头大家伙,更准确地说,他是向往当一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猎人。他不要被困在工作室的方块楼里,也不想被困在川流不息的大都市里,更不想被某一种关系牵制住,他要做一个彻底的、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都无拘无束的人,当然,这是他曾经的想法。

他心里有一个结,一直未曾解开——女儿来到这里,他是知道的。他曾经在邮件里和女儿提到过这里,也曾把那部纪录片发给女儿看过。没过多久,她就来了。老贺这时才确认,他写的邮件,女儿是全部认真看了的。但没想到,她竟然就这样死在了这里。这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告诉竹桑。对于女儿的死亡,他先是感到震惊,其次是恐惧。他害怕女儿是因为他的指引而走向了死亡。他不敢去证实,也无从考证。离婚后,他们的关系便若即若离,不曾有过一次真正的交流。女儿对他来说像是一个极为模糊和虚幻的影像,但又是极为具体的客观存在。而现在,这个客观存在就此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存在他心中的温暖亲情,以及想象出来的作为一名父亲对女儿的思念。他的确感到过悲伤,但或许更多的是遗憾。

走出机场的那一刻,老贺抬头望了望天,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澈湛蓝的天空,太阳和云彩离得很近,他感到一种眩晕的恍惚。他喜欢这里,看着迅速划过的景色想着,这里是那么不同,和曾经熟悉的那些建筑高耸入云、人如潮汐的城市彻底拉开了距离。这陌生的语言和人群……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也终于可以游离于那些纷扰庞杂、被哀号所缠绕的世界了。对老贺来讲,来到这里相当于一次逃离,一次与现实的一刀两断。女儿的死固然是悲痛的,是惋惜的,但他没有像竹桑那样绝望。“人各有命”,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也深信不疑。他只想顺利地把女儿的后事处理妥当,并将她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就足矣了,否则还能怎样呢?他更希望的是,如果能通过这次的事情,可以和竹桑再次携手共度余生,他愿意无条件地包容她,他对他们的未来有过很多幻想。

老贺和竹桑各自把头转向窗外。车里的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鲍勃·马利的音乐。司机小哥是一个年轻的非洲小伙子,他摇头晃脑,小声跟着一起唱。他几次试图找机会与他们聊点什么,但都无从下嘴。他时不时地从后视镜中观察着他们——这是两副典型的中国人面孔,谨慎、严肃、紧张,甚至两人还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过了一个街口,他终于张开了嘴,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

“你们是中国人吗?”小哥从后视镜中看着他们,用英语问道。

“哦,是的。”老贺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晃了一下,立马回应。

“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吗?”小哥又问。

“是的,第一次来这里。”老贺心情终于放松了点。

“那劝你们千万不要去塞伦盖蒂,那里面已经被搞得太商业化了。人比野猪还多。我们现在一点也不喜欢那里了。”

“那你有什么推荐吗?”老贺问着,他确实想借此机会到处游走一番,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出一次国是相当不容易的事。要不是这次的特殊情况,他还不知道要在工作室里憋上多久。当然,这也只是他在心里稍稍闪过的一个想法,他实在不该这么想。

当竹桑听到“塞伦盖蒂”这个词时,心里紧了一下。那就是女儿最后到达的地方呀。

“塞伦盖蒂,你说去到那里会不会找到什么线索?”竹桑说。

“如果你想去,我当然可以陪你。”

“难道你不想去吗?难道你心里没有疑惑吗?”竹桑尽量让自己不要爆发出来。现在她和老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也没有什么立场,也懒得再去对一个男人发火。她只想迅速到达现场,处理好后事,赶紧回家。

老贺没再说什么,对于女儿的死,老贺心中当然有过疑惑,但事已至此还能怎样?但老贺愿意陪竹桑去,他希望可以在那片广袤神秘的平原中,与她一起共度几天浪漫的时光。

小哥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和态度上能感受到,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小哥不再继续哼歌,鲍勃·马利在收音机里呲呲啦啦的声音,与老贺和竹桑阵阵寒气逼人的呼吸声相互交错着。

老贺的英语是自学的,因为经常要与国际艺术家做交流。在艺术界,想要走进国际市场,英语是必备的条件。他的口语中没有语法,和外国人多说多练,自然就会了。他常常很骄傲地和别人说,自己靠二百个单词就能在大学里讲课,且不用翻译。但竹桑就是看不上老贺这一点,总说他们艺术家就会坑蒙拐骗。竹桑是英语科班出身,她虽没留过洋,也没去过几次国外,但说一口标准的英式英语。研究生英语专业毕业后,还找来许多原文小说来自学。她喜欢西方文学,也喜欢西方电影。她曾尝试翻译过一些小说,虽然都没能出版,但这绝不是因为她的翻译能力问题。她的自尊心很强,总想在某一领域有所作为,或是能做成一件事,就像老贺一样。但可能是运气不好,总是差一步就成功了。她嘴上总对老贺横眉冷对的,但心里其实对他有点佩服,不过也仅限于在刚刚结婚的时候。

这会儿,竹桑觉得胸闷,她将车窗摇下了半截,一丝丝干枯的发卷被风吹得时而会扫到老贺的脸上和脖子上。但老贺却没有丝毫的反感,他能感受到竹桑的真实存在,并幻想着竹桑在用另一种方式与他交流。突然一丝久违了的幸福和满足感油然而生。自打离婚后,他就没再找过别的女人,太顺从的没意思,太优秀的不好把控,太平庸的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自打老贺作品卖上价钱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身边出现了几位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的女人,老贺也曾尝试交往过,但就是感觉对方走不进自己的心里。十年过去了,老贺还是单身。他不知道是单身久了,还是上了岁数,他偶尔还是会感到寂寞。这些女人蜻蜓点水地来了又走,都不如竹桑有味道。竹桑到底是什么味道,他也说不清。离婚了这么多年,她的味道依旧存在老贺心里,纵使不能再做夫妻,就像现在能并排坐在一起,为了同一件事再次相遇,也就满足了。

经过了高速公路、颠簸的土路和拥挤的市场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中国驻坦桑尼亚大使馆。经过再次的证件审核和无数的等待后,终于等到了使馆官员。他热情地接待老贺和竹桑,并对他们女儿的事情感到遗憾。竹桑一个劲地用试探性的口吻问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说不上更多的细节,他和他们知道的一样多。竹桑皱着眉头,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想要葬在这里,官员告诉她,这里是离自然最近的地方。可竹桑还是不理解。使馆官员看了看时间,示意他们自己已经要下班了,他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文件,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殡葬服务公司的办事效率有点慢,还需要再等上几天。我建议你们可以去塞伦盖蒂那里看看。毕竟,那里也是你们女儿最后到达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建议。塞伦盖蒂是我们这里的一级国家公园,里面将近三百多万头大型野生动物,八千多头狮子。怎么样,听上去很刺激吧?你们可以乘坐热气球,在半空中俯瞰一望无际的草原,如果天气好,也许会看到乞力马扎罗蜿蜒的山脉。去散散心吧。或许还会发现一些什么线索。”

“如果你们想去的话 ,我可以替你们叫一辆车过去。不过去那里的费用有点高。你们介意吗?”工作人员已经默认了他们明天就会起程前往那里,他的热情和耐心,令老贺不知如何作答。

“好,我们就去那里,塞伦盖蒂。”竹桑立即答应了。

这里是非洲东部,赤道以南,坦桑尼亚的境内——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内的酒店。令老贺大为震惊的是,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美奇特的酒店。大堂最显著的位置上,挂了一幅巨大的油画—— 一位头发花白、身体干枯的黑人,颤颤巍巍嵌在一把巨大的、用豹纹皮草包住的椅子里,一副威严的面孔。他旁边架着的猎枪,老贺认得,是一把九响的雷明顿散弹猎枪。他在一部纪录片中看到过,这把枪威力很大。因为只有九响,在猎杀大型动物时,必须保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心态瞄准猎物。猎枪口护木已经裂开,这猎枪像是已经超负荷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最后一颗子弹射向了一只豹子腹部。那只豹子永远披挂在了那把椅子上,同时也永远为这个面目肃穆的猎人增加了一圈胜利的光环。豹子皮的椅子和这把报废的猎枪以及这位干枯的猎人,构成了一个黄金组合。老贺盯着这幅油画入了神。

竹桑也在环顾四周,动物毛皮和标本举目皆是,她感到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这些动物的尸体让她不寒而栗,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就联想到了女儿的尸体。她不敢再仔细看那些挂在酒店墙壁上的羚羊和长颈鹿的头部。真的要住在这儿吗?竹桑心里犯着嘀咕。老贺倒是四处参观、拍照,看得起劲。竹桑催促老贺赶紧办理入住。竹桑突然对老贺说:“女儿如果在这里住过的话,前台是不是能查到信息?”

“那或许可以吧,咱们去问问。”

竹桑立即拖着行李,用英语向酒店大堂的前台小姐打听女儿的消息,竹桑报了女儿的中文名和英文名后,都查不到任何的登记信息。竹桑有点失落,想着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查到呢?竹桑又打听了猎场的方向,前台小姐说:“想要进猎场是需要预约的,并且还需要一位导猎带领。”她又翻了翻预约簿说,“这几天由于天气原因,猎场处于关闭状态。但四天以后就正常开放了,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等待,我可以帮你安排星期六,24号的时间。”

竹桑皱了皱眉头对老贺说:“那我们就预约24号的吧,我还是想到猎场去看看。你说呢,虽然可能也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但是……”

“我明白。”老贺立即对前台小姐说,“就帮我们预约24号的吧。”

“没问题。这是我们动物的价目表,您这几天也可以参考一下。”

老贺又问:“我们现在可以去哪里转转呢?”

前台小姐拿出了一份地图,地图上面详细画出了附近可以散步的地方。老贺对竹桑说:“看,这些散步的地方都是围绕着猎场,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先转转。”

酒店走廊里有一股熟悉的怪味道。老贺仔细辨别着,这究竟是什么味道?啊,是樟脑!他想起了曾经他们一起住过的老房子。那老房子里有一个嵌在墙壁里面的柜橱,里面放的全是些用不到的被子或是被淘汰下来的衣服。由于常年不使用,壁橱里净是霉味,为了驱赶味道,竹桑喜欢在里面挂上两包樟脑球。每次打开壁橱门,都会有一种这样的味道散出来。老贺几次想扔掉那些不用的衣物,都被竹桑喝令制止了。曾经那些生活琐事带来的烦扰,也是种幸福。

那位使馆的办事人员说的没错,这边的办事效率的确很低,在这儿等待的每一天对于竹桑来说都是煎熬。这段时间以来,老贺通常会在上午十点,在酒店附近的小花园里散散步。他很喜欢那里,时常会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休息一阵,将自己放空。他想着,怎么才能和竹桑聊一聊?关于她,关于女儿,他最想聊的还是他们以后的生活,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走到一起。但这么多年和竹桑的相处模式,以及房间里总体的气氛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人深度交流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件很为难的事。

竹桑的情绪还是低落、萎靡,但相对前几天来说已经平静许多了,也在逐渐接受女儿去世的事实。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少与老贺主动交流什么,总是话到了嘴边,想想又咽了回去。他们只会在午饭和晚饭时商量一两句吃些什么。女儿对于竹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是希望、是勇气,也是激励她不断向前努力的目标。她总想向女儿证明点什么,证明她的妈妈不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女人,就像她爸爸一样优秀。竹桑的确努力过,她唯一擅长的就是英语,她可以用英语看专业的学术论文。老贺曾经有几篇关于陶瓷的学术论文,都是竹桑帮忙翻译的。她曾想翻译并出版一本英文小说,可女儿却没有给她证明自己的机会。现在人生的目标已经没有了,她整个人都轻飘飘悬浮着。女儿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为什么会突然从法国飞到这里?她甚至设想过,女儿没准是被人绑架过来的……种种疑惑和猜测一直徘徊在脑海中。

这天,老贺一早醒来,忽然神清气爽。他打开窗户,昨夜的雨让清晨的空气格外清爽。这是他禁酒的第一个星期,他再也没有因为找不到酒精而焦虑和烦躁。他喝下一大口清水,感到满足。是啊,水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仔细体会着这种崭新的快乐。在酒店大堂用过早餐后,竹桑突然提出想要出去走走,老贺感到有些诧异,连忙道:“这旁边就是一个小花园,里面很美。有很多蓝色的花,还有一棵香肠树。我带你去看看,那棵树简直太有趣了,上面结的果实和哈尔滨红肠特别像。你能想象吗?一棵挂满了哈尔滨红肠的树。”说着,老贺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可竹桑一点也没觉得可笑,反而神情有些恍惚和游离。

对于Leila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留学以后的生活,老贺和竹桑几乎是一无所知。只是突然有一天,竹桑在用手机上网时,大数据给她推送了一条关于女儿的Vlog。竹桑不知道什么是Vlog,只是看到链接标题上写着“又是能量满满的一天!Vlog”。视频的封面有女儿的照片,女儿的背后是椰子树和沙滩,视频的封面照片上还PS了哑铃、相机、草莓和西蓝花的卡通图案。视频的一开始是一张女儿睡眼惺忪、不带妆容的大脸。此刻是早上六点。她现在都是这么早起床了吗?竹桑又激动又好奇。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网络里?竹桑继续观看着,视频弹幕浮现出了几句话,“Leila女神,素颜都这么美!”“Leila的皮肤状态真好。”“早安,Leila!”Leila,这就是女儿在法国留学时用的名字。Leila开始起床洗漱,她是在酒店里,而且是一个极为高档的酒店。Leila进行一番细致的洗漱后,镜头一闪而过,她从身着睡衣懒洋洋的模样,瞬间换成了一名运动美少女——一身橘色的紧身瑜伽运动服和一个高高的马尾辫。接下来就是在酒店吃早餐,她一边对着镜头讲解早餐要摄入什么营养,一边露出满脸灿烂的笑容。接着,她便在海边做瑜伽,准备冲浪训练。她在视频里说,今天她要进行第一天的冲浪训练,以及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这种运动。视频就在此刻结束了,若是想看她更多的视频,就要关注她的媒体账号。竹桑立即关注,把她所有视频和留言全部浏览了一番,她这才明白,Leila——自己的女儿,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红了。而据竹桑所知,那个账号是由她的经纪团队来经营的。他们不许她发任何有关私人的东西。但从那个账号,至少可以知道她的行踪。被经纪团队许可发布的照片,女儿从来都是露着满脸灿烂的笑容。这些照片基本都是她在参加一些商业的体育活动,或是为某个运动品牌拍摄宣传照片。

至于Leila自己,她早就受够了父母的冷战,家里的空气中没有一丝的温度。当年Leila提出留学的想法后,老贺和竹桑立即答应了,他们似乎也松了一口气。Leila进入大学不久,就加入了“绿色和平”组织,积极参与环保活动,还加入了网球和跑步的社团活动。老贺和竹桑留给她的一样礼物就是那张精致的小脸。那时候,国外网上开始流行Vlog,Leila起初还是随便拍拍,后来粉丝越来越多,她就开始琢磨要认真拍摄视频,经营自己了。与此同时,她还交往了一个男朋友,慢慢地他们靠着录制视频得到了第一笔的收入。

自打竹桑知道了她的账号之后,就每星期的一、三、五,都在盼望她的视频更新。

竹桑有太多的疑惑,而从这几条视频中,她无从找寻答案。她给Leila打过电话,Leila有时在日本,有时在意大利,也有时在瑞士。她的行踪飘忽不定,从不会主动向竹桑解释什么。竹桑有一次在电话里哭了,女儿说,既然你都知道了,视频里面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的行踪在网上都是透明的。竹桑说,不一样,我是你妈,我不是你的粉丝。我有权利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你现在还在“绿色和平”组织吗?我看他们好像又跑德国去游行抗议了,这个组织到处去抗议,太危险了,你可千万不要去啊。Leila居然发出了一种蔑视的笑声。你是不是还觉得我还是小孩呢?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自由?而且,对于那个组织,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再说,你跟我爸离婚的时候告诉我了?你们尊重过我吗?我们是平等的,都是独立的个体,只要做到互不干涉,我们就可以继续相处。

竹桑回过神,对老贺说,Leila的最后一条Vlog就是在那里,她透过玻璃窗,望着远处看不到的猎场。

“走吧。就去那个小花园吧,说不定她也去过那儿,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竹桑软绵绵地站起身来。

老贺和竹桑走在酒店长长的走廊里,米色地毯被洗刷得很干净,两侧用高脚架摆放着小型动物的标本,它们造型各异,炯炯有神地盯着某处,像是时刻保持着一种对周围环境的机警。竹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那应该是它们死前的样子吧。

他们走了很久的路,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和一小段泥泞的土路,空气里蕴藏着十分浓郁的植物的和泥土的腥味。没错,就是腥味,竹桑一直都很讨厌这股味道。终于他们到了那个幽静的小花园。

这里的太阳很低,微雨后的天空清澈明朗。很明显,这里的紫外线格外强烈,竹桑年轻时对紫外线严重过敏,除了脸部,但凡身上一丝皮肤暴露在阳光下,都会让她感到刺痛瘙痒,并且会起很多红疹子。随着身体的衰老,过敏这一现象居然得到了缓解,但竹桑还是谨慎地披上了防紫外线的外套,又将一条颜色艳丽的丝巾缠绕在了脖子上。强烈的阳光将塞伦盖蒂翠绿的树木照耀得熠熠生辉。凉风习习,让人身体舒适,竹桑忽然感到心情一阵舒畅,像漂浮在澄清的水面上。他们漫步在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土路上,两侧是半身高的灌木丛和一些枝丫茂密的树木。不远处,就是老贺说的那一棵香肠树。

“啊,这就是那棵香肠树呀。”竹桑惊喜地说,“还真是特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树,太有趣了。”竹桑围绕着它,仔细观察着这棵树,“还真像是哈尔滨红肠呢。”说着从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她好像太久没有做过这个表情了,脸部肌肉显得有点扭曲。太阳把老贺的面部照得发亮,竹桑偶尔也会望着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依赖他。

香肠树的旁边,有棵枝叶像伞状般生长的树孤独地挺立着,它看上去像一把巨大的伞。竹桑望着那棵树,“它长得也很奇特,女儿生前也一定见过它。”

“那是金合欢树。”老贺一边说着,一边朝树的方向走去,竹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们站在树下抬头向上望去,那树枝上,开满了黄色的、毛茸茸的花朵。此刻,这里十分静谧,一般游客是不会在这里散步的。树下有一把长椅,他们坐在了这棵金合欢树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和地坐在一起了,况且是在这样一个看似无比浪漫和惬意的时刻。

“你真正了解过博奇吗?”竹桑突然问。博奇,这是Leila的中文名字。在竹桑怀Leila七个月时,她的婆婆就一直说肚子里的应该是男孩,倒不是因为婆婆想要个男孩,只是单纯依她的经验来分析,七个月都不显身孕的就一定是男孩。竹桑喜欢女孩,是父母的小棉袄,男孩是皮夹克,养了没什么用,长大了就跟媳妇跑了。老贺安慰竹桑,男孩也挺好,你看我不也跟自己妈住着吗。竹桑发着呆,心想着婆婆这方面还是有点本事的,眼见着猜对了小区里的五个孕妇,真是个男孩可怎么办?老贺又说,我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博奇吧?渊博的学问和一颗永葆好奇的心,多好。竹桑无所谓,叫什么都可以。这个名字在Leila还没出世前,就已经被叫起来了。可当Leila出世后,发现是女孩时,已经晚了,他们来不及想其他的名字,就被护士按住填写婴儿的出生表格了。老贺说,女孩叫博奇也挺好。

“你知道她从小就讨厌这个名字吗?博奇,同学们都给她起外号叫簸箕。”竹桑又说。

老贺突然没了声音,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从心底涌出。一片片厚重的云朵向他们缓缓地移动着,阳光透过云朵的缝隙忽明忽暗。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贺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这悲伤隐藏起来。

“Leila的日记本留在了家里。我打扫她房间的时候看到的。”

“你竟然翻看她的日记了?”老贺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是她妈,有权利知道她的一切!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那日记上还写什么了?”被竹桑这么一说,老贺也开始有点好奇。

“没写什么,很少的内容,都是关于以前的。我一直都想不通一个问题,你说她加入了那个组织,那么热爱自然环保,怎么会跑来打猎呢?”

老贺也不解,两人陷入了沉默,像是各自陷入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无比孤寂的世界。

这时,使馆工作人员突然来了电话。老贺立刻将手机调换成了免提模式,竹桑和老贺的耳朵竖着贴近听筒——“你们女儿安葬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时间和详细地址我会发到你们的手机里。”老贺连忙致谢。竹桑的面目有点呆滞,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表现得如此冷静和得体。她礼貌地表达了谢意,并告知对方他们会按时到达现场。

一道闪电忽然劈开了云层,同时也瞬间隔开了他们关于Leila的对话。

“我们要赶紧回去。据说会有暴雨。”老贺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容易紧张、遇事极为谨慎的人。这或许和他工作的领域有关,因为在烧制瓷器的过程中,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将辛苦了一个星期或是个把月的成果付诸东流。又或许正是因为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才会选择了瓷器这一门手艺。他与瓷器的关系,到底是谁塑造了谁,很难说清。

总之,竹桑此刻心烦意乱,她对老贺的紧张也颇为不满。

“要走你走,我想再待会儿。”

“这暴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骤然间,暴雨向他们横扫而来,一股股的白烟在地面升腾起来。事实证明,这一场暴雨确实异常猛烈,猛烈到老贺也始料未及。老贺拉着竹桑的胳膊,在雨中奋力奔跑,密骤的暴雨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竹桑的卷发贴在脸上,她实在跑不动了,双手支在双膝上,弯着腰用力喘气,她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不行了,没劲了。”老贺也累得喘不上气来,虽是暴雨,但气温仍在二十度左右,他们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

“反正都这样了,我们还跑什么呢!”竹桑在暴雨中向老贺的耳边喊了一句。

“你冷吗?”

“一点都不冷,你呢?”

“我也一点都不冷。”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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