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电影《流浪地球2》无疑是2023年春节档的话题之作。回溯到2019年春节档,现象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更是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刘慈欣的《流浪地球》作为电影原著小说,虽然只是两万余字的短篇科幻小说,但自2000年首次在《科幻世界》杂志发表,并荣获第十二届银河奖科幻小说奖特等奖以来,已大有经典化的趋势。该小说不仅收录于各种重要的文学选集,如《中国科幻新生代精品集》《科幻文学》(改革开放40年文学丛书之一)、《寂寞的伏兵:当代中国科幻短篇精选》等,而且,以《流浪地球》为名的刘慈欣科幻选集也层出不穷,如新近由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推出的彩插版《流浪地球》。此外,小说还被外译为英语、日语、法语等语种在世界范围内广泛传播。除电影外,《流浪地球》的IP开发在漫画等领域也如火如荼,目前已有中信出版社2020版《流浪地球》、四川美术出版社2021版《流浪地球》、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版《流浪地球:向地下城出发!》等问世。
从科学话语角度比较《流浪地球》的原著小说和电影改编,会有一个有趣的发现。电影因商业化考虑、英雄叙事的需要,偏于技术浪漫主义的轻逸美学,英雄借助自身的智慧和科技的力量克服了重重困难,因此影片中人与科技是正向的积极关系,科技是为人物和叙事服务的。相较之下,小说的基调就要沉重许多,诚如“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这句多次重复的喟叹所示,不过小说呈现的科学更具独立性,形塑了刘慈欣提出的科学形象,建构起独特的科学话语。
在《重返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中,刘慈欣将《流浪地球》归为他“人与自然阶段”的作品。此阶段作品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两个异质性世界的并存,一个是我们所熟悉的现实世界,它是“灰色的,充满着尘世的喧嚣”。《流浪地球》中的地球笼罩在太阳氦闪的危机之中,在人力作用下,生命家园最基本的物理规律已经不复存在:地球停止自转,无“天”无“夜”;12000台地球发动机推动着地球加速逃逸,加剧的潮汐淹没了城市,气候不再宜居,地表荒漠化,人类转而住进地下城……另一个是我们陌生的科幻世界,它“在最遥远的远方和最微小的尺度中”。《流浪地球》中星际移民的目的地是4.3光年外的人马座比邻星,这无疑是遥不可及之地,人类以地球为载具的移民过程,前前后后要历经2500年,需一百代人来完成。旅程的空间距离和时间尺度只是数值而已,人们往往对其没有切身性的认知,转换为人类代际概念的“百代”则大不相同,它不再只是无关生命的数值了,代际更替既意味着人类的繁衍,同时也蕴含了无尽的变数。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靠什么来修复和维系呢?现实世界与科幻世界之间百代苦旅中,又何以为舟呢?刘慈欣在《寻找家园之旅》中自道:“这篇作品的美学核心是科学推动世界在宇宙流浪这样一个意象。”科学技术的作用由此得以凸显,并具体呈现为以地球航行计划(电影中称为“流浪地球”计划)为核心的两次科学启蒙话语。
第一次科学启蒙发生在刹车时代,以科学教育的形式在学校中展开。小说中的环球体验课实质上就是科学教育课程,旨在让小学生们更好地认识现实世界。老师带领甫入小学的学生们近距离观察了地球发动机,从而引出重元素聚变技术;第一次观看日出引出了人类的太阳恐惧症,借机介绍了恐惧的根源太阳氦闪灾变;第一次看到星空时,看到了人类未来的新家园比邻星。在小说文本内部,这是对小学生的科学启蒙;在小说文本外部,则是对读者的科学启蒙。
不过刘慈欣并未止步于单纯介绍作为知识的科学,还进一步探究了作为思维方式的科学以及科学与人类社会的深层互动关系。人类社会对星际移民达成了共识,但对移民方式却常有争论,也即飞船派与地球派之争。小说巧妙地将此争论放置在小学教育的语境中,而小学生间的观念之争最终沦为肉身打架。任小星老师以科学的实证主义方式论证了飞船派的错误,十多天前,飞船派学生阿东提交过一份反映飞船派理念的课程设计,在一个密封生态玻璃球里,他按照计算机数学模型将生态球中的每样生物进行基因设计,理论上可以使得生态球中新陈代谢达到精确而完美的平衡。当老师重新拿出生态球时,却发现这一生态系统已经崩溃,成为死亡的世界。老师继续用生态学知识进行科学普及,像人类飞船那样“小的生态系统,不管多么精确,也是经不起时间的风浪的”,而只有地球规模的生态系统才可使人类得以延续。
但阿东继续用质疑地球派理论的方式进行反驳:地球在逃离太阳系之前,太阳就会爆炸。阿东无疑有诡辩的嫌疑,一来他没有实质的科学证据,二来他的反驳是未发生之事,而未来之事只能由时间来验证。任老师只得凭借其教育者身份的威严,以“要相信联合政府”终结了这场争论。第一次科学启蒙中,科学话语虽然取得了胜利,但飞船派可能依然固执己见,这就为之后的第二次科学启蒙埋下伏笔。这伏笔就在于“要相信联合政府”是一种道德话语,那么如果争论发生在科学话语更为终极的层面呢?如果人们对联合政府产生了怀疑呢?
第二次科学启蒙发生在流浪时代,以流血冲突的形式在人类社会中展开。这次科学争论的问题域更为终极,太阳氦闪的真实性遭到怀疑,不再是全人类的科学共识。原来,联合政府做出地球航行计划的决策依据是专业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天体物理学家们先是向太阳发射了上万个探测器采集数据,建立起太阳完整精确的数学模型,巨型计算机运行模型得出太阳氦闪的科学结论,从而推导出星际移民是人类唯一的出路。科学家遵循严谨的、客观的科学研究得出科学结论,而政府根据专家的研究做出科学决策,工程师们以及全人类进而将其付诸实践。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地球航行计划都以科学为坚实的基石,贯穿着科学精神,是启蒙现代性的理想产物。
然而,人们对这一计划的信任危机,也借“科学”之名得以“证实”。在地球航行计划执行了40代人之际,民众发动了一场始于科学启蒙终于反科学启蒙的叛乱。何以是始于科学启蒙呢?这场叛乱源于太阳氦闪缺乏科学依据的谣言,人们于是通过民间的、非专业的“科学方式”探测,得出与专业科学家截然相反的结论:现今的太阳和4个世纪前的太阳并无区别。又何以在根本上是反科学启蒙的呢?首先,从科学研究的目的来说,这一民间科学研究从其目的来讲是非科学的,人们并不是为了探究科学真理去研究,而是为了验证某种谣言是否属实,而这种谣言的产生归根结底是人们对百代苦旅的恐惧。科学很大程度上成为人们畏惧心理、退缩行为的附庸性、说辞性依据。其次,科学研究方法也不符合科学研究的公认范式,研究工具的非专业性、研究数据获取的非全面性等等均暴露出不客观的一面。最后,对于存在争议的研究成果,民众也未展现出真正的科学精神,并未与科学家展开交流和论争(尽管提出太阳氦闪的那批科学家已于几个世纪前作古)。已然丧失理性的民众走上了反科学反启蒙之路,在疯狂情绪的加持下,直接认定太阳氦闪和地球航行计划是联合政府意在建立独裁帝国的超级骗局。人们起而推翻了联合政府,并控制了地球发动机。就在5000多名地球派被执行死刑之际,太阳氦闪爆发了。太阳与地球派的双重死亡,成为对民众最好的科学启蒙,毕竟地球航行计划仍需他们来完成。
一切确如联合政府最高执政官临终所言:“在要延续100代人的艰难奋斗中,永远保持理智确实是奢求。”这场叛乱的悲剧,根源就在于科学理性的丧失,就在于真正的科学没能成为裁决的尺度。两次科学启蒙形成了逻辑上的螺旋上升,第一次科学启蒙发生在小学教育的语境中,过程是先暴力后科学论证,科学话语取得了暂时胜利;第二次科学启蒙发生于成人社会,过程变为先“科学论证”后暴力,科学话语败下阵来。但最终爆发的太阳氦闪无疑是最具说服力的科学教育,科学终究取得了应有的话语权。由此看来,《流浪地球》反映出刘慈欣对科学的呼吁与辩护。
在2003年的《从大海见一滴水》一文中,刘慈欣对科幻作品中负面的科学形象痛心疾首,他下面的几句话用于解释《流浪地球》中的科学启蒙话语是贴切的,放在今天也并不过时,值得重温:“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预言科学的灾难,中国社会面临的真正灾难是科学精神在大众中的丧失。科学的力量在于大众对它的理解,这是一句真知灼见。让科学精神在大众中生根发芽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与之相比,科幻倒显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