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教授的新书《消逝的风景》从书名上看,似乎只关涉静态的风景,但主体实际上以接近一半的篇幅记叙了他童年、少年时期的南京生活,展现了1960年前后的南京城市风情。此外,《豁蒙楼上话豁蒙》等篇的关注点在人文,又有几篇具有深度思考色彩的篇目,则对风景这一概念做出一番理论思考。因此,书中所谓风景,其实是一种泛指,包含自然风景、人文风光、社会风情等多种内涵。不过,该书涉及的自然风景其实不多,究其实际,在于作者个人意趣所在,仍以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风尚为重。就此而言,风景之消逝,实则是南京往昔城市风情的消褪,当然也是一种人际关系模式的消解。
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说,最有意思的部分首推作者对早年在南京的日常生活的回忆。从空间延展的角度看,敲麦芽糖、浇糖稀、做面人、文德桥头的麻油菜包等,它们的色香味在作者的记忆中均被放大、增强,成为童年生活中散发着光辉的点缀,而“掏螃蟹”式的自行车骑法,和办公人员一起追逐大院中的野兔,和理发室的刁师傅学钓鱼、在水塘里游泳等场景,又将一个少年的热情点燃,成为照亮那一整个人生阶段的明灯。而从历史绵延的角度看,从童家巷、姚家巷到黄瓜园,再到光华门,作者一面勾勒家庭住址的搬迁轨迹,一面缓缓展开了记忆中的南京社会风情画卷。
城市风情当然不限于上述那些孩童所经历的生活场景,还有更广阔的内容。且看《进城》一文。该文浓墨重彩地书写了南京的澡堂子。健康池、三新池和大明湖浴室,是作者幼时经常随大人光顾的浴池,它们的经营风格相差无几:门口大抵是小吃摊,卖一些花生米之类的吃食;进得澡堂,脱下衣物,须由服务员用杈子叉上屋梁;进入水池,《空城计》的吼声在水雾蒸腾中劈面而来,待到洗完冲洗身体之后,搓背师傅将浴客全身上下拍打一遍的声响亦不绝于耳;休憩大厅内,在服务员递上热毛巾的吆喝声中,浴客或看书,或聊天,或酣睡,恰似云卷云舒,更有若干老客人,有的在绿茶氤氲的香气中闭目养神,有的就着花生米,惬意地喝起了自带的烧酒。
这些带有熟人社会特征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因为在今天不可多见,所以就在作者的反复咀嚼之中渗透出缕缕回甘,似乎就是怀旧了。然而,《消逝的风景》的写作宗旨可能与时下流行的怀旧之作大异其趣。它没有像它们那般戴上滤镜美化昨日时光,自然也没有这类作品所惯有的韶华已逝的伤感,而大体只是如实呈上昨日之我的如是我见、如是我闻,披露作为个人成长经验之组成部分的南京城的旧时风情。之所以有如此观感,乃是作者立足于当下的人文解读和理性反思,足以对那种媚俗的感伤形成一种必要而恰到好处的制衡。
前文提及的《进城》,在追忆南京澡堂子热气腾腾的时代氛围之外,同时述及小时候由爷爷带领在星期天进城的另外两件事——逛街和吃饭。谈到逛街,作者书写的重点是健康路邮局和夫子庙南入口的警察岗亭等带有现代建制色彩的街景,印象的深刻程度似乎远超健康路到三山街一带的各类商店。这是因为,作者家居中华门外,属于城外的“乡下人”,所以内心深处很长时间一直存在“皇城根里与根外”之分的“精神羁绊”。而谈到吃饭,则又有“上馆子”与“下馆子”之别:后者是城里的市民去饭店吃饭,前者不过是乡下人进城解馋,二者自然无法相提并论。时至今日,作者对这些现象在情感上自然已经释怀,但对其背后的时代文化心理则一直保持着追询的冲动。在该书中,其余如《老克拉的贵族气》《告别少年时代的城市旧景》等篇,也都表现出追记历史、叩问历史、反思历史的热情。可以说,是作者在面对历史时清醒的省察习惯和意识,使得该书中的相关篇章绝不流于怀旧的纤弱,而自然带有一种健朗的格调。
那么,风景可以被视作居伊·德波所说的“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消逝的风景》之“风景”,究竟可否这样理解呢?以上阐释,或许不无道理,但既可能误读了德波,也误解了作者。作者在《昨日鼓楼风景》一文中说,他所理解的风景是“大写的风景”,“具有向着历史纵深开掘的人文景观内涵”。依此言,则风景具有文与史的双重内涵:一方面,它是具有丰富内涵的人类活动,社会风情是其表现形式而已;另一方面,它又是始终变动不居的,街景或者其他任何外在显现方式的沧海桑田,正是有心人对人类社会活动丰富内涵展开探索的凭借和路径。作者在书中反复提及的一个概念,是“四叠纪”风景,即指当下中国原始自然风景、农耕文明风景、工业文明风景和现代文明风景渐次累积的状态,可以认为是对风景之“史”的内容的扼要概括。
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看到,在《消逝的风景》一书中,《街市的风景诗》和《昨日鼓楼风景》等对南京本地外在景观的扫描,具有沈从文论《死水》时所提到的“刚劲的朴素线条的美”。而《进城》《老克拉的贵族气》等对日常生活的勾勒,则有沈从文所谓“色的错综的美”,史为经,文为纬,二者纵横交错,共同编织起昨日南京城的七彩云锦。
不过,退而言之,似乎也可以将风景的文史二重性理解为书写风景的方式可以分为文笔与史笔两类:以文心运笔,则风景多化作市井人生,人事代谢是重点;以史思运笔,则风景成为观照时代变迁的鉴证,江山古今遂成为中心。回到《消逝的风景》一书,大概可以这样说:风景是一种具有历史纵深的社会性存在,丁帆教授对风景的社会相的品鉴和对其变动不居品性的思考,是文心与史思的融会。这种融入了个人实际生活体验且带有理论品格的人文反思,在当下是十分必要且及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