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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9期|林那北:我找绿豆子(节选)

2023-09-02 09: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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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女,1961年生,现居福州。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玉食》、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三十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部分作品入选多种权威年选。


我找绿豆子(节选)

林那北


1

安新民搬进牡丹小区七个月零八天。小区建在温泉地脉上,前面有河,后面有公园,位置好自然空气就好。这是二〇二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处暑都过去两天了,气温仍在四十度上下摇摆,不过上午十点以前太阳还不至于剧烈,似乎它有点迷糊,正在发威与不发威之间犹豫。吃过早饭,安新民照例要到大门口取报纸,虽路程不足百米,他还是戴上口罩和鸭舌帽。快三年了,每次一跨出家门,他就要让脑袋与外界尽可能隔开。肉眼未必都能见得着的唾沫星子,据说可以喷出七米远,它们像子弹一样,每一星都带着疑似能杀人的病菌,他不得不把自己团团围住。其实他身体还行,血压血脂胆固醇都正常,无非最近膝盖疼,核磁共振查过,是退行性病变,这就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慢慢养着。医生给他开了钙片,建议多晒太阳。年纪越大越重视医嘱,从一百句顶半句到一句顶一万句的过程,人也就渐渐老了。阿桂跟他说:“你要习惯做个老人。”可安新民已经退休一年零五个月了,还是什么都习惯不了。从二十三岁进县委办,到六十岁退休,他花了整整三十七年的时间上下班,即使是一颗小螺丝,都已经适应了那个细微的螺旋节奏,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多就转变过来。何况人生的所有阶段中,再没有比老年更丑陋绝望的,他排斥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去习惯它?

保安室位于小区大门的右侧,十平方米出头,安有空调,一大早就门窗紧闭,挂在墙外的主机呼呼响着。穿藏蓝色制服的保安姓郭,三十多岁,高个儿,瘦,说话有股一时辨不清哪里的口音。保安室架子上空荡荡的,这年头大家都有手机,整个世界的消息可以从四面八方聚到屏幕上,看都看不过来,整个小区只剩下安新民一个人还花钱订报纸,所以每次他推门进来,小郭总是用看某件文物正破土而出的眼神打量他。对此安新民宽容地怜悯着。他当然也有手机,但那是用来通话的,联系某件事或交流某种看法。字不是应该用油墨规规矩矩印到纸上才算字吗?对墨香的坚守,是文化人的骄傲,隔着一块屏幕,他觉得看什么都是假的。刚才从家里出来时,他并没有带上手机。以前他是县委办副主任,副科级,分管后勤保障这一块,领导行程、会议议程、迎来送往……事都不大,但非常琐碎,每个环节稍不仔细推敲,就可能出纰漏。在那个位置上,他真是把一辈子的忙都忙够了,每天还得把那些事情通过话筒贯彻N遍,交代落实N遍,手机动不动就打到发烫,充电宝随身带,没电就是事故,就是暗无天日。从普通科员到副主任,几十年里他已经把上万吨话都说掉了,退休后一下子唇舌安静下来,除了阿桂,谁会找他呢?找了也没什么可说,谁还稀罕他贯彻落实?反过来,他也没有谁可找,手机于是闲置了,可有可无。

取了报纸,以往他会夹到腋下,转身回家,然后泡一壶茶,把身子折到沙发上,摊开报纸,从第一版翻到最后一版,包括广告在内,每一条都不漏掉,大半天的时光也就这样打发掉了。但今天走到半路,他的视线却突然落到路边芒果树旁一张石凳上,是最廉价的那种浅褐色大理石做的,近两米长,半米宽,弧形靠背。他盯着它看两秒,走过去,立住,从裤兜里掏出半掌长的酒精瓶,将凳面喷过,过几秒,坐下。

从什么时候起每天会随身带酒精出门已经记不太清了,至少近两年都这样吧,液体不方便带时,他就会带上几块酒精棉片。坐公交车他要擦椅子,上街买东西他得消毒货物,取快递他必须把包装全部喷杀一遍。所有别人触碰过的,都如此不可靠,不洁感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罩下,每一秒都提着矛举着枪瞪着满满两眶红眼,要杀过来。现在他已经是高危人群,事实就是这样,如同一出生他就饿过、青春时终于不饿了、却不能多生几个子女一样,就是命,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座城遍种芒果树是哪一年的事呢?他不太清楚,但县城也有样学样在主干道两旁种起这个热带树种是九十年代中期。叶终年茂盛,秋季又多少结些果,可惜都是当地的土芒果,果实又窄又小。如果能种泰国的金煌芒,果子肥嘟嘟的,那股人寿果丰的喜气就会更浓郁地在头顶弥漫开。

牡丹小区是九十年代末建的,也就是说安新民买的其实是二手房。这里种的也是土芒果,树龄应该有二十多年了,据说以前备有专门的花匠伺候,曾用以色列磷肥催过,还从养鸡场买来有机肥,所以长得既茂又盛,树身已经有碗口粗,虽说果挂得稀松,树叶却格外肥厚壮硕,密实地遮出一大片阴影,把石凳婴儿般呵护住。反正还不太热,在此坐坐,吸收点紫外线,好歹补补钙。报纸在哪看不是看呢?他把手抖了抖张开,这个动作他太熟练了,在办公室里曾每天重复着,抖着抖着,几十年就过去了。日子原来就是这么轻易被他自己一天天抖掉的。

头顶有树枝垂下来,离发根还有半米远,阴影却落到报纸上,让报纸成了阴阳脸。风刮左边,影子跟到左,还未停稳,马上又拂到右。在南方,冬季仿佛越来越蜷缩起身子了,狂躁的夏天先把秋天挤得不成样子,然后再和秋天联起手,把冬天弄得灰溜溜的,溃不成军。不过报纸上说,有一个叫“马鞍”的台风前两天就已经生成了,将在数小时内在邻省登陆,离这里还有上千公里吧,但风已经开始狠了,眼见着雨也该来了。快来吧,再不降降温,整个地球怕转瞬就要烧起来了。

一部黑色奔驰车停到旁边,门开了,下来一个瘦高男人,接着从另一边门又下来一个年纪相仿的胖子,肚子鼓起,皮带扣在腹部下方。他们都没戴口罩,这不好。小车没有开窗,算是密闭空间,唾沫在里头飞来飞去有害彼此。

安新民手指捏住口罩的鼻梁条往上提,这样口罩就与帽檐几乎连到一起了。他眼细耳小嘴唇大,牙齿还微微往外凸,五官毁了四官,整张脸可圈可点的只剩下鼻子了。其实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鼻子都事关大局,它位于中央,领袖般居高临下俯视四周,鼻子一挺脸就立体了。如今被口罩一遮,一层无纺布就像幕布把他鼻子掩盖住,如同一个旗杆倒了,他顿时一无是处了。能不戴口罩吗?不能,嘴和鼻孔这三个洞,像三个豁开的弹孔,时刻提醒他正处于一场伏兵百万的疫战中。其实退休后这一年多,家里需要经常出门的人只剩下阿桂了,他能躲就躲,不到万不得已,都缩在家里。阿桂脸大,嫌挂绳勒得耳疼,一直讨厌口罩。但很多事是你讨厌就避免得了的?所以阿桂出门时他都盯住,万一阿桂出事,就不是阿桂一个人的问题。

“哎,今晚啊,就今晚!”胖子从车尾部绕过来,走到瘦高男人身后,用手指捅捅他背,口气很硬,还有点不耐烦,他们肯定只是把车内的话题延续到车外。瘦高男人不置可否,回过头瞥一眼,边掏出烟递过去,又凑头点上火。烟气很快传来,慢吞吞地浮动,绕住树叶,有一种要找几个叶片撒撒娇的媚气。

瘦高男人含混不清地笑了一下。“你自己去吧,我不是昨天刚从深圳回来吗?真的有点累。”话说得犹豫,不太坚决。

这两个男人看来目标不一致。

安新民打算站起。这两三年他对露出嘴鼻的人一直下意识躲开,现在两个不戴口罩的人就站在不远处说话,等于有两个悬崖嶙峋夹击,他浑身一紧。深圳这些天不平静,报纸上可没少登那边的疫情。但还不等他两腿用上劲,马上又坐稳了,支棱起两耳。

胖子说:“喂,累了不是更应该出去放松一下吗?”

瘦男人手在腹上揉两下,说:“可是你看我鼻塞了,还咳嗽,肚子也不太好,一直咕嘟咕嘟的。”

胖子打断他:“唉,别神经病了好不好?从小到大我们谁不是鼻塞、咳嗽、拉肚子几百回?又怎么样呢,不也活到这么大?我跟你说啊,金花俏得很,不是谁想去都能去的。经理是我同学,他只给我两张票。真的得去,非常美,一流的,包你过瘾。我是把你当哥们儿,才喊上你。”

摊开的报纸立在安新民面前,把他大半张脸都吞了进去。他眼睛盯着报纸,脸却往旁边侧去。有一股烟又横着飘过来了,这次它们不是找树叶,而是降低身姿一路冲安新民口罩来,看着软绵绵的,马上却坚硬地穿透无纺布,进入他鼻腔。好烟,一包不下五十元的档次。那一瞬他几乎动了要猜一猜香烟牌子的念头,马上又罢了。曾经他也是烟民,一天至少一包,抽到嗓子干,天天咳,在阿桂的长吼短斥中才咬牙戒掉,一戒二十年。这二十年新品牌的烟,比身边新长大的美女还多,乱花迷眼,他已经没资格辨识它们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烟这会儿让安新民顿时精神起来,似乎二十年的时光嗖地退回去,他一下子年轻了,正沉浸在烟草味中急切地对前程做五光十色的眺望。用力吸两口,他噘起嘴,微微做出吐烟的动作。吐烟是件惬意的事,比吸更撩人,以前他总是习惯地闭起眼,这会儿眼却是睁的,眼角瞥向旁边的两个男人。他们的裤腿干净整洁,布料不错。再往下,黑皮鞋闪着文明的亮光,显然都勤于擦揩。他继续翻动报纸,从这一版看到那一版,纸张清脆的嘎嘎声同烟气混在一起,顺着树枝向空中飘去。

“可是,绿豆子……”这话是瘦高男人说的。

胖子马上打断他:“为什么要让你老婆知道呢?你不会找个理由出门?”

“可是……”

“唉,可是什么呀?你他妈倒是像个男人好吗?这么没出息!”

瘦高男人半晌不吭声。

胖子说:“好了,就这么定了!”

瘦高男人还是有心事:“你觉得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胖子似乎不高兴,“有问题我会叫你一起去?我傻啊?”

瘦高男人支吾着:“我还是有点担心,万一……”

胖子不耐烦了:“哎呀神经病啊,哪有那么多万一的。”

安新民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听明白了一点。瘦高男人到了人生一个重要的关口,换成安新民会怎么办呢?不好办。静默片刻,瘦高男人说:“好吧……”好像怕自己悔改,又说,“那就听你的,去就去吧。”

安新民喉咙一阵痒,他压抑地咳一声。这下糟了,两个男人听到咳,会吓一跳,会收回话,会走掉吧?

结果并没有,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一个人。安新民心紧了一下,他六十一岁,刚刚退休一年多,头发只是微微花白,头顶有点稀疏,腹部还只是稍稍隆起,比胖子小多了,还不至于老到被人如此无视啊,无视让他心里蹿上一股火。他又咳一声,这次是故意咳,用上了劲,手上动作也加重了,报纸像是给咳嗽伴奏,哗啦哗啦地响。

那两人停顿了一下,但仅一下,很快胖子又开口了,说:“那就这样吧,晚上六点我再开车来接你。”

“六点?”瘦高男人又犹豫了,“这么早?”

“那就六点半吧。七点半开始,也来得及。”胖子看样子已下决心不再纠缠这事,他快步向奔驰车走去,坐进驾驶座,重重关上门,发动了车,然后降下车窗冲瘦高男人摆摆手,“罗兵,说好了六点半啊,六点半见!”

车很快就掉过头开出小区。瘦高男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抽烟,眼不怎么转动,愣愣地想着什么。然后扔掉烟蒂,用脚尖发狠地拧一下,向几米外的楼房走去。

他是B座的。

小区每幢都是八层楼,几年前就说要加建电梯,但有几户低层的不愿意窗户的光线被电梯挡住,不出钱也不签字同意,还不停上告,反复纠纷,就拖下来了,大家都只能走楼梯。楼梯间刚好跟芒果树下的石凳相对,瘦高男人绕来绕去,一点点升高,然后进了205的铁门。门是墨绿色的,上面贴着一张菱形的福字。

安新民把报纸叠起,心里有点躁动或者激动,总之是动了,像一筐霉透的干豆荚端到阳光下,稍一拨弄,霉雾就腾腾升起。这个场面说欢快不准确,说悲恸也不对头,究竟是什么呢?他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跟这场面很像,横七竖八地乱。想一想,他做了一个归纳:那个瘦高男人叫罗兵,他老婆叫绿豆子。晚上六点半,罗兵要去一个叫金花的地方,金花里有一流的女人,非常美。干什么呢?还能干什么?如今社会真是不一样了,连这种事都敢在光天化日下放肆说,根本不管有陌生人在旁。安新民就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他们竟视而不见,不当一回事,不当人看。

这让安新民不舒服了一下,非常不舒服。他把右手举到腹前,伸出食指和中指晃了晃。那年他烟说戒就戒了,从来没反复过,周围的人都将此归为意志坚定,不时慷慨赞许。

但这时候要是有烟,安新民非得狠狠吸上一支不可。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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