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卢梭有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备受束缚之苦的人们,倚着理想柔韧的绳索付力攀援,用温情的文字给予心灵安抚。阅读尹学芸的新作《会飞的父亲》(刊于《收获》2022年第6期)便能体会到一种努力超脱世事的欢欣,夹杂着流淌的哲理与诗意的宣抒,让人感受到一种格高意远的力量,或者说,是对精神幽暗处的深情注视。
多年以来,尹学芸在内心积蓄着丰盛的意象,《会飞的父亲》可谓其在思想的密林中自由摘引的结果。从命题上看这个中篇颇有回忆亲人、回味人生之意。看过文本会发现,故事并不那样简单。故事在“会飞”与“父亲”之间形成张力,怎样解惑,让读者充满好奇。传言中父亲飞离养老院,接踵而来的是过往挣扎、逃离与寻找。回忆被储存在记忆深处,叠印出岁月深深浅浅的裂痕:长子卖掉老宅。两兄弟为赡养问题相互推诿。联手将父亲从无形的“亲情”桎梏推到有形的陌生困囿中。“我”在儿时为父亲的表演感到羞耻……无时不氤氲着难以释怀的压抑,这似乎是所有人的人生竞技场,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或将会面对。文本中,父亲用“飞走”这一奇特的形式在惯常中开辟了一条路。我们相信他有年轻人的勇气与激情,在年老的生命里依然能破茧成蝶。
对远去时光的过滤,也时刻像镜像一样映照当下。小说中的“我”同父亲一样经历着人生的破损。家人们自私的逻辑、失败的婚姻、命运的无序以及当下生活的麻烦纷沓而至。而在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我”看到了黑暗中的微光,听到了平息喧嚣、浮躁与虚伪的跫音,发掘和整理记忆变成了伴随着脚下的路程延伸并深入,灵魂得以缓释。精神得以寄托。行为本身溢出了原始的初衷,成了受困者的自我纾困,即便“我”走向原野的过程有诗意的成分,但牵动“我”的并非是诗意的召唤,而是不甘于被定式所规训的生命意志,正如叔本华所言,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
与此同时,尹学芸也没有放弃对回忆中童年资源的重拾。她非常迷恋童年的生活,与那篇遐迩闻名的《李海叔叔》(刊载于《收获》2016年第1期)一样,《会飞的父亲》饱含着对过往时光的追溯。面对亲近之人的离去,叙事者始终怀有遗憾。难能可贵的是,作家拒绝使用廉价的浪漫主义或虚假的理想主义来进行加持,怀有一份独自面对人心人性的清醒认知。她曾为父亲唱大鼓感到难堪,为面对李海叔叔的“央求”感到愧疚。正是这些对自我的界定中,突破了有形或无形的藩篱,不仅丰满了故事,也让人物显得真实、真诚而不至流于肤浅。人生在不同阶段对童年大相径庭的目光,呈现出心灵的复杂变化,既是审视,也具有一种“精神还乡”的意味。
(二)
一直以来尹学芸秉持“养小说就是养人物”的创作理念。阅读《会飞的父亲》依然能够发现作品从生活本身出发,通过养故事、养人物最终谋局成篇的艰苦过程和努力探索。他们个个着墨不多却栩栩如生。自私淡漠、自行其是的张圣文、王永利夫妇。凡事退避三舍、绝不有所作为的刘厚英、王永全夫妇,在乡村绝不少见。但耐人寻味的是,对于小说的主人公父亲,则始终站在叙事的背景里,没有运用足够的笔墨加以刻画。如果认为这是作家对书写对象的把握不足,那显然是误解。在我看来,《会飞的父亲》所呈现的是某种生命的本质力量,因此,作者并未以理性的方式来书写,而是在漫长的寻找过程中,以感性的方式来体验和感受。
父亲迫于生计,将游走作为生存的方式,而他也尽情地拥抱这一切。当“我”回望父亲之昨日,不乏追忆年华的情愫,过往似阴晴不定的尼罗河,在敏感而细腻的“我”面前,时而风平浪静,又随时波涛奔涌,让喧嚣与焦灼的心理意向泛上一种人格化色调。回忆的修辞是丰赡的,作者写到,“梦中闯到了羊群里,睁眼看,它们果然把我包围了,睁着湿润的眼睛朝我咩咩地叫。我试着想说句话,却发不出声音。直到那些羊走远,我才像还魂一样喊出了声,那些羊一只回头的也没有,仿佛,它们只是我眼前的背景”。小说始终贯穿着这种明暗相随,各种情绪此消彼长。眼前忽而坦途,忽而幽冥。文字也随之激荡而跳跃,却节制到要再说一分也嫌多的程度。
围绕父亲的飞翔,无需多做分析。想飞翔的愿望不独老人有,年轻人也有。压抑或苦闷从来都不曾缺席。但好在对幸福和自由的追求是永恒的。在世界拒绝父亲之前,他先发制人地隔绝了自己,较为单向的人物蕴含着深刻的人格力量。让人物性格立于生动的内在性赋予,这未尝不是一种生命精神的展开方式,作者成为理想的命名者,父亲形象所打动人的或许不是情感与情节的纠葛,而是通向世间万物的自由心灵。
吊诡的是,支持“我”寻找父亲的唯有“我”收养的侏儒弥落以及从未谋面的网友。与之相反,亲情世界的人情淡薄被显现得淋漓尽致。甚至“我”被家人孤立,只能借用怀旧聊以自慰。但记忆能抚一时之伤,在现时状态中难以为继,当“我”试图以生命本身来拥抱父亲,父亲的形象却逐渐变得飘忽不定。这样的形象不仅是语用的产物,更成就融合经验与体验的无尽言说,此时,父亲形象具备不可复制的独异,构成了对生活世界的疏离、拒斥。
同时,寻父的过程也是人格重塑的过程,“我”逼近现实、捕捉记忆、审视自我,不断恢复感受生命的能力,深意不言自明。即便这是一个零碎不全、破碎支离的存在,但依然有着引人深思的闪光与灵动,它以挣脱人生困境与追求自我解脱的形式,诗化地编织着故事的经纬,积蓄的力量在小说中暗流涌动。
《会飞的父亲》始终贯穿着泾渭分明的两个声部,一个介入现实,另一个寻求超脱;世俗生活与安顿灵魂都是必需品。后一个世界的存在正是为了照亮前者。让人在绝望中看到希望,于有限中感受无限,又在冥想中创造现实,将世界变成形神相契的现象共同体。
(三)
米兰·昆德拉称小说家为“存在的探究者”,用作品叩问现实的深度即是文学的深度,尹学芸是这一命题的有力奉行者。《会飞的父亲》用叙事强化对存在的追问,将精神性命题外化,面对超越实践的“飞翔”行为,作者善于捕捉流动的表象,突破时空之限,在理想的轨迹上肆意发挥,这样厌弃俗态、追求自由的精神必然与“存在”形成某些暗合。
当“我”感到生存的阴霾与沉重时,寻父更像一种纯粹的精神之旅。寻找也是为了逃离“他人即地狱”的处境。“我”一次次往返于西西弗斯式的旅程,那些生存的困厄便可以暂时离场。我一次一次走着父亲走过的路,看着父亲曾经看过的风景,便也有了翱翔的属性,人生的妙谛随着文本内蕴的多重呈现,而愈发具象。世界多重,像人生轨迹一样层级分明。
作者借弥落之口讲出了小说的核心意旨:活着就是为了走在寻找的路上。这不禁让人想到鲁迅《过客》里的“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这样的精神证言与客观生存之间的矛盾,是具有永恒对抗性的话题,理想带给“我”无限的期望,远行是存在者寻觅理想的手段。因此“我”与父亲都在不断重复的“就在这么走”。挣脱枷锁与缠缚,超越功用与此在的限制,是《会飞的父亲》给予生命的多重启示。
值得注意的是,哲思与理念具有某种含混性。当一些当代作品在荒诞感中迷失自我时,尹学芸拿出了生动、丰富的意象,既有知性意象,又有感性意象,避免小说在形而上的理念中“不接地气”。譬如说《鬼指根》(刊于《收获》2021年第5期)中提到的盘子、馅饼、镜头以及挂件,这些寻常物都在作品中醖造出不寻常的意象。到了《会飞的父亲》,则是由飞行的门板、长出羽毛的翅膀、高空舒展的风筝等构成的意象群落。感受这些情节,你会发现世界不再是一个客体,而是经由作家对话或命名的主体。情感不仅是催化剂和酵母,也是作品的本源。
确实,情感或感受一直是尹学芸小说里的内在养分。小说中“我”的感受性构成绝不少见,结合外延性很强的散文笔法,小说溢出了对现实世界的一般性描述。例如,“鼻孔里都是花粉的香味,与蜜蜂的嗡嗡声合到一处,简直要把天灵盖顶起。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束花,被人种到了地里”。这样的文字在作者过往的作品中极少出现,而在《会飞的父亲》中比比皆是。感性与理性、诗性与哲性并存,文字的美感甚至压过了叙事的节奏。情节与片段凝结在生命记忆中的某一个瞬间,时而曲径通幽,时而豁然开朗。
长久以来,人类因自身局限而始终对彼岸心存幻想,《会飞的父亲》则是能满足此中幻想的现实版寓言叙事。它以现实为导向,抒理想之情,在恰如其分的存在意识中得到了协调。小说一如既往维系着尹学芸对生命本质意义的思考,支撑其创作的是对生活的忠实践行,作者拥有普鲁斯特式的细致与丰赡,也从未脱离现实主义的精神烛照,这让《会飞的父亲》具备自由审美的一面,又距我们的生活不太遥远。我们从中读到了世界的若干可能性,此时,艳丽的文学之花在心灵沃土上开放,也在存在的深处御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