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赵晓梦的关系,要上溯到1992年底或1993年初,已经三十年了。那时,我因策划主编一本中学生题材的畅销书,需十二位青春作家主笔,得知信息的朋友曾蒙,就力荐了获得“四川十大文学少年”荣誉、被特招读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赵晓梦。收到赵晓梦如约寄来的作品《痴痴的文学梦》后,我以“含笑辑”之名编入书中。
这是我和赵晓梦,也是赵晓梦和我,最初的关系。正是在这种关系的先导性介入下,读由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的赵晓梦最新诗集《十年灯》,我读到的,竟是作者对各种关系精准的认识能力和娴熟的处理艺术。
曾几何时,在风起云涌的新闻大潮中奔跑的赵晓梦,为梦想苦苦奔波,也有过疲惫的状态与日后的醒悟。如此“狂奔”的姿态,哪搁得下风华正茂、少年壮志不言愁的诗歌梦想?有时必须慢下来,让“慢”去实现“快”。于是,结集《十年灯》的十年前,即2012年,他终于将渐行渐远的诗歌梦拽了回来,并以快速启动的“钟声与马蹄”,重新为自己的诗歌梦想接骨和续航。是的,这本新诗集正是赵晓梦近十年诗歌成果的精选本——是他的人生时间也是诗歌时间长河中阶段性的“两个刻度加一只容器”。
所以,回过头看,他成稿于2012至2022年的整部诗集,每一行、每一首,都可以认作是时间的产物,都可以看作是对不间断时间的处理。但时间又偏偏是头“怪兽”,跟他“玩”,没有谁玩得过它,但又不得不和它玩。所以,从这个向度看,《十年灯》面对的关系,正是时间的关系,《十年灯》所做的,正是对时间关系的诗性处理。而作者,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无法在时间的滴答声中有哪怕一眨眼、一根头发丝那么细微的停留,而是只能在时间中前行和后退,并在这个过程中遇到各种关系,然后用诗歌这门古老而又年轻的艺术处理这些关系。
那么,赵晓梦是怎样处理这些关系的呢?其实可以稍在数理学和名物学谱系内做一个大数据、大概率的统计、取舍和归纳,即可从《十年灯》目录一眼瞥见,得出自己的结论。《廿四花品》(组诗)、《众山皆响》(组诗)、《高原上》(组诗)、《草原上》(组诗)、《乡村笔记》(组诗)、《沙之书》(组诗)、《分水岭》《山海》等,是他与“他物”的关系。《换个方式爱她》(组诗)、《茶中故旧》(组诗)、《道师先生》《绣娘》《遗像》等,是他与“他人”的关系。更多的,如《屋顶上》《马蹄铁》《敦煌经卷》《伦敦时差》(组诗)、《从前慢》(组诗)、《旧粮站》(组诗)、《母亲的屋顶》(组诗)等,是他与“他人他物交融体”的关系。而《自画像》(组诗),呈现了他与自己的关系。当然,绝对的东西是没有的,这些关系里还存在相互交叉、镶嵌、渗透的张望与勾连。不仅如此,还有作者与其他关系的关系,比如良善、仇恨、寂寥、社会、过去、理想等。作者非常愿意面对自己设置的繁复、纷乱和秘密,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支流千回百转,都是大河的子民,都要汇入大河的甬道。
在非诗的言路中,作者与其关系的对话通道、边界,是物理的、长“包块”的、有棱有角的。而诗歌的言路,则是化学的、温软的、流动的,是带色彩、有滋有味的。所以,在诗歌创作的规则中,良好的关系,是在诚实情感自然流溢的前提下,用各种技法修辞出来的。只有这样,诗人才能真正打通各种关系中的关节。
赵晓梦这样处理他与“他物”的关系:
“月光散落一地,风一吹/刚签收的账单又挥霍殆尽//我回来,压低夜莺的嗓音/人性的弱点爬满枯枝败叶”(《望月》)。“风,也只有风能撼动/雷霆万钧的深山峡谷/我确信,从松果里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鸣谷》)。
他这样处理他与“他人”的关系
:“带走月光的人,在时差颠倒中/打开行李放出一箱子月光/她的小屋越明亮,我空置的房间/越黑暗”(《带走月光的人》)。
他这样处理他与“他人他物交融体”的关系
:“即使大雪封门,我也会把最后的快乐/托付给暑热中的一点微雨/灯亮着,晚熟的人就不会在屋顶下跪”(《屋顶上》)。“回到桥与河寻梦的地方,你赞美过的/潮湿与光亮,都已在康河的柔波里还乡”(《徐志摩的石头》)。
他这样处理他与他自己的关系:
“在河流看不见上游的拐弯处/风筝的姿势和方向,掏空/被梦想充盈的身体,一如/积极的无聊邀请老男孩的幸福”(《自画像·风筝客》)。
相关的例子太多,囿于篇幅,不再赘述。如何理解诗歌中所涉关系的卯窍?学者霍俊明在诗集序文《惊涛来似雪,十年夜航船》中这样告诉我们:
“诗人与自我、生活、现实以及历史的关系并不是单一的模仿或反映,而既是情感关系、伦理关系又是修辞关系、改写关系。”
一言以蔽之,赵晓梦在《十年灯》中从纵横两个指向高质量完成了对物质和精神层面关系修辞学的处理与建树,让我们认识和享有了他十年诗学的一个整体性冠幅与成就。突然想到,作为编辑的赵晓梦与作者的关系。进入网络时代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作者在报纸上发表作品后,报社不再寄赠样报。而作者但凡在赵晓梦经手的版面发表作品,总能收到快递来的两份样报,从无差池。坊间传闻,生发如此关系,乃赵晓梦自掏腰包的自选动作。
一个人做的事,通常是与自己有关系的,即便看似莫名其妙、“无厘头”,但多转几道弯,也能发现迹象。书名《十年灯》,似乎也指向赵晓梦与黄庭坚诗句的关系,“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当然不止“十年灯”三字。他学生时代读的是师范院校,他所感受的青春笑声与“桃李春风”是一层关系。他要么不来,来了绝不推杯、踩假水的酒品酒德,与“一杯酒”又是一层关系。他的侠义、爽快,与“江湖”是一种关系。而他的地理原乡和精神原乡巴山蜀水,与“夜雨”又是另一层关系。“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十年,正是赵晓梦以“涨秋池”的镜像圆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