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从一个叫柚子的女人深夜发给梅云的语音微信开始的,梅云对柚子“半丧偶”式家庭生活感同身受,她试图帮助柚子从琐碎的生活枷锁中挣脱出来,因为她自己也是一个等待被救赎的女人,多年前因一夜情事件,逃离了生活,关闭了与世界的通道,总是躲避着指指点点的目光,躲避着周围人语言的利箭,也躲避着与丈夫之间的裂痕。在试图给柚子疏导情绪的过程中,梅云逐渐意识到,打开自己的心结,学会沟通和理解,才能真正找到幸福之门。梅云与丈夫焦稳尝试着沟通交流,一场淋漓尽致的痛哭和咆哮排解了婚姻沼气池里的气,故事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尾,最终梅云达成了自己与婚姻的和解,也达成了自己与自己精神的和解。
东紫真是讲故事的高手,她并非以“私语化”进行纯粹的女性经验写作,而是赤裸裸地白描了女性精神中那些伤口,那些细致的牢骚,那些不被理解、没有爱的包裹的深深孤独。读这篇小说,犹如前往一座陌生的女性心理世界的城堡,枝叶纷繁披靡,爬一段山,翻几座岭,路过一条河流,又左转右转,忽然城堡出现在眼前,层层登高而上,打开窗户,涛声震耳,一片蔚蓝色的海洋出现在眼前,让读者有一种探案者的好奇。那些在夜晚常常折磨女性的人生问题,都被她拿着放大镜以婚姻截断面的方式细细观察,并试图剖析根源所在,随着故事的展开,一位中年女性的疼痛,慢慢地最终被包容和温柔抚慰。
东紫的小说情节向来是删繁就简,洗练而又干净的,你很难看到特别复杂的情节,甚至是通篇读下来我们连故事中三个主要人物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因为她只字未提人物外貌。可是一字一句读完小说,梅云、柚子的面貌如在眼前,仿佛就长了一张我们身边的母亲、嫂子、邻家阿姨的脸,我们甚至能想象出她在叹息时的皱纹,想象出她在黑暗里跳广场舞的样子,想象出她哭泣崩溃时的脸,甚至那张脸就是我们自己的长相。“我”在哭,“我”在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女性仅剩的那点尊严,“我”在期待着同类人的呼应,“我”在鸿沟的这边望着那个与自己疏离了很久的丈夫……这个“我”,就是现实中的你我她。
东紫的兴趣显然在故事之外,在对女性人文关怀的版图中,故事其实只是背景或影子。小说中最独特的是人物语言气息的营造,起伏跌宕、纵横捭阖的心理发展曲线,形成了东紫小说叙述的最基本质地。她让我们共享了梅云的痛苦,真实还原了女性深藏的压抑、委屈、潮湿和孤独的生存状态,在省察中饱含着温情,她洞悉了女性在家庭、社会的双重压力下如何自我压抑,如何在枷锁中苦苦挣扎,用这种情感连接,提醒我们如何善待女性,如何更好地接纳生活的琐碎与不完美,如何填平横亘在男性与女性之间理解的沟壑。
英国作家简·莫里斯曾如此形容自己作品和世界的关系:“我的大多数作品都是一场漫长的闲荡,打量这个世界,同时让这个世界打量我。”这句话也可以表述东紫和她小说的关系,她将注意力集中到对人物情感状态的关注,用一种粘稠的富有现代生活气息的表述,自然地举起了生活的“重”。她写了那些如果不写出来就无法呼吸的东西,却让故事更有吸引力,这样的叙述,不啻是一种具有魅力的艺术。她将故事虚化成背景,而全部的注意力聚焦到对人物情感心理世界的剖析和观察,也激发了她的写作欲望,让小说呈现出更为广阔的现实主义书写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段朝向救赎的心理旅程,仿佛也是在寻求与自己的统一,这种题材的探索让当代的以女性生活为主题的文学景观呈现出更加饱满多元的状态。
小说中遍布关于爱情、关于生活的片段,文笔细致,敏锐的触角延伸到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小说中柚子的唠叨,琐碎而细微,在东紫睿智的眼睛注视下,生活的细节一一被捕捉,纤毫毕现,让小说增加了可读性,有着直戳人心的力道。看上去人物在东拉西扯旁逸斜出,但也会冷不丁冒出一些接近短兵相接的紧张瞬间。比如作者借柚子之口说,“我内心里诉说的欲望,像咽炎发作时的咳嗽,强烈而冲动”,“我把我刚刚想伸展的心脏又蜷缩起来,像个弹性不足的暗口袋,装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处发泄的情绪。越是找不到人说心里话,我想说话的愿望就越强烈”;再比如梅云在咆哮和哭喊中说,“我实话跟你说,当年那事,不是人家勾引我强迫我,是我因人家一句疼惜的话,就崩了,就哭成个泪人,就觉得能被人疼一回死也值了……我没有跟你就这个事道过歉,就是因为我是被委屈的,是被你忽视出去的,是被累出去的。”婚姻中的矛盾,也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总是被忽略的,被轻视的,一个醒来的女性,必会时时察觉到那些埋伏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公和失落。很多家庭娶了妻子,如同娶了“全能的保姆”,女性做不完的家务、照顾老人、拉扯孩子等等,甚至还要拉扯着另一个“大孩子”——自己的丈夫,在日渐一日的忙碌中消弥了梦想,委屈了自己的心性。在匆忙的生活中,很多丈夫理所当然盛气凌人地享受着妻子的爱,却忘了回馈自己的妻子一个拥抱,一个吻,一个爱的眼神,一次深夜里推心置腹的聊天。哪怕说一句“我爱你”,也能给妻子一点力量,让她能面对生活后面的虚无,让她想起那些稍纵即逝的梦想,让她有一种归宿感。
在很多方面,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总是大于或偏离了女性实际应承担的责任,有时甚至被物化和利用,关心各个阶层的女性处境,其实更多的是关注社会健康的未来。东紫的小说让我想起多年前一个著名的采访事件:曾经有位记者采访著名女性学家波伏娃,问她为什么没有创造过一个真正自由的、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彰显《第二性》主旨的女性角色,波伏娃回答说:“我在小说里写的是女性在现实中的样子——矛盾重重的人,而不是她们应该成为的样子。”
东紫认为写小说要写“和你生命相契合的东西”,写“让你疼痛的东西”,那些疼痛的东西,包括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矛盾,也包括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矛盾。其实疼痛就像我们的肌肤下密布的血管,虽然我们常常忘记或者忽略了它的存在,但它会在一个特殊的契机下显现出来,比如肌体生病的时候,比如心灵生病的时候,血管只能疏通,而不能堵塞,否则便如崩溃的河床,到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导致疼痛最终无处可藏。换种角度来说,疼痛是对生活的深深热爱,爱得深痛得切,而这时理解便成为一味中药,如果时间足够长,药效足够大,疼痛便会被治愈,所以东紫用这样一篇小说告诉我们:
亲爱的,你得理解我。